“末使不敢擔此則,當與陛下說清……”
“這幅楸玉局的棋子,乃是扶桑往東三萬裡的集真島上所產的奇物,集真島上乃有座凝霞臺,臺上有手談池,池中能產玉棋子,混元如一,顆顆黑白分明,乃是天生的棋子。因為其黑子陰涼能使人甚至清明,白子溫熱能活絡氣血,故稱之為冷暖玉!”
“棋盤亦產自集真島,質地如楸木一般,乃是雕琢棋盤的上佳之物,名為楸玉,製成棋盤能映出人像,帶有清香,使人精神不疲!”
高嶽秀策摸到了棋籠裡,手指按在了黑子上,一陣清涼的冷意突然令他精神一振,腦海的酒意和昏沉一掃而空,看到那在太極宮皇帝群臣面前侃侃而談,面孔隱隱帶著一絲得意之色,話語間不乏挑釁的副使,他心中泛起一絲隱憂。
扶桑遣使而來乃是向長安學習中原文化,為兩國交好而來。
此番使節言語如此不謹慎,幾乎等於在挑釁於長安,於此行的根本目的完全相悖。
扶桑小國也,不需要爭強好勝,硬是要強壓長安一頭,高嶽秀策此時急欲打斷被酒意衝昏了頭腦的副使的話。
“中原之棋道,遇上扶桑之冷暖玉,楸玉,卻似天造地合一般,若是長安無此上品珍物,我扶桑願意舉手奉上,以為貢禮……”
但此時司空震已經站起身來,打斷了扶桑使節的誇誇其談,緩緩開口道:“長安自有上佳棋盤,勞費貴使用心了!”
他向武則天一拱手道:“陛下,扶桑使節朝貢而來,欲與我長安棋手一戰,此乃兩國盛事,請陛下開雲棋臺,賜長安百姓一觀此戰!”
武則天微微皺眉,狄仁傑一看便知道這位陛下根本不記得什麼雲棋臺了!
急忙出列道:“雲棋臺乃是前朝所建於太極宮,以機關建成,推演長安諸坊佈局的機關棋臺。如今已有數十年未曾修繕,恐怕難以再啟用……”
武則天卻並不忌諱自己不知道這件事,而是提起興趣來:“哦?我竟然忘記了太極宮中還有這般事物,能不能開啟狄卿先莫談。請王子和使節,群臣先移步前往一觀就是!”
“就算有些年久失修,長安這麼多機關師,想來修好此臺也用不了一兩日。”
武則天當先由司空震引路,朝著這從未聞名的雲棋臺而去……殿中縱然方才扶桑使節大放厥詞之時,氣氛有所異樣,但身居長安,百官群臣是何等的自傲,心裡都憋著一股氣。
此時聽聞司空大人提起宮中的機關造物——雲棋臺,未曾聽聞者自然是萬分好奇。
還有幾位經歷過前朝的老臣與身邊的人說起,他們所記得前朝修建的這座機關坊,是何等的宏偉震撼!
四望通幰七香車的御輦與依仗緩緩啟動,緩緩行出太極宮,王宮貴族,文武百官都跟在御架之後。
弈星也跟上了明世隱,隨著人群向著太極殿旁不遠處的一處宮宇而去,不遠處長著絡腮鬍子,肌肉虯結的程咬金哈哈大笑,與旁邊熟識的官員說的唾沫橫飛,眉飛色舞。而狄仁傑跟在女帝的身後,感覺一張巨大的棋局,將要在自己面前徐徐拉開。
自己站在一邊,而那個少年端坐在對面。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太極宮中燈火輝煌,他們要去的那座宮宇卻只有星星點點的燈火,大部分都隱藏在陰影中。
從這裡越過宮牆,可以看到太極宮外的長安。
萬家燈火,無邊繁華收入眼底,讓女帝在四望車上深深凝視,高嶽秀策久久失神,明世隱神色隱藏在黑暗中難以分辨,他旁邊的弈星身上明暗不定,眼神也微微的泛起波瀾……
狄仁傑站在女帝的身邊,沐浴光明之下,在這一瞬間眼神堅定,毫無猶疑。
御架緩緩停了下來,面前就是一片七八座宮殿組成的宮宇,宮殿並沒有破敗,但已然非常冷清。太極宮極為廣大,這樣的冷宮並不少見,而且也沒有看到那巍峨壯觀的雲棋臺,甚至連高一些的臺子都沒有……
武則天放眼望去,突然開口道:“朕記得這裡,這裡不是絳雲宮嗎?而云棋臺又何在呢?”
司空震走入絳雲宮主殿之中,少頃整座宮殿的屋宇開始顫抖,伴隨著平緩而沉重的摩擦聲,巨大的機關坊,如同積木一般緩緩的移動起來。
俯窺太極宮,能看見飛簷烏瓦在宮中行走,條條街道如同發條一樣竄動,他們面前的這座宮殿群,就像重新組合的魔方一般,變換著!
整個地勢都伴隨著機關巨力抬升而起,宮殿裂開,下沉,平鋪,一枚枚足以讓人盤腿坐在上面的黑白棋子伴隨著翻板、活門,從地下升起。
少頃,便有一個佔據整個機關坊的巨大棋盤,鋪陳三百六十一顆黑白棋子,縱橫十九道,每一格都有一間耳房大小,浮現在眾人的眼前。
高嶽秀策微微顫抖,他一生對弈無數盤棋,見過的棋盤大同小異,縱然是冷暖玉這般異寶珍品,用熟了也不過如此而已。但此時在他面前展開的宏大氣象,那巍峨恢弘的棋盤,此時這裡還略顯陰暗,但這一幕流露的通天氣勢,卻已經奪去了所有旁觀者的心……
他簡直不能想象,端坐這雄偉巍峨的棋臺之上,輕挪棋子,讓下方的巨大棋盤改天換地,巨大的棋子緩緩起落,又該是何等煊赫壯闊。
在棋盤之上輕輕落子,以此微弱之力,牽引出巨大的改天換地的偉力。
謀國、謀權、謀智、謀勢、謀子……
試問哪個當權者,能拒絕這樣的誘惑,又有哪位棋手,沒有天作棋盤星落子的浪漫?
縱然這裡只是天地的一角縮影,縱然這裡只是長安的一個機關坊,但高坐雲棋臺上,俯視著長安萬家燈火,百千家羅列如棋盤的坊市,以長安為棋盤,操縱一城形勢的感覺撲面而來,又有誰能拒絕?
高嶽秀策朝著武則天長躬而下,額頭幾乎觸地,他顫聲道:“陛下,請允許小王在此雲棋臺上,對弈一局!”
武則天看了他一眼,此時高嶽秀策激動的滿臉通紅,眼中甚至還有血絲蔓延,女帝點了點頭,首肯道:“貴使急切之情,朕已悉知!但方才貴使應該已經聽到了,這雲棋臺乃是前朝所留,數十年未曾修繕過了!而且天色已晚,貴使今日喝的也有些多了,不若先修繕好雲棋臺,待到貴使養足了精神,再擇日一戰?”
高嶽秀策聞言也覺得有理,便點頭不提……
武則天轉頭問道:“狄卿,此臺大致要修繕幾日?”
狄仁傑轉頭看向了不遠處和李元芳站在一起的索元禮,索元禮把手攏在袖子裡,施施然的走向了雲棋臺,他進去檢視了少頃,便出來回道:“稟陛下,此臺所設的機關極為精巧,但用料之上著實下了血本,因此縱然擱置了數十年,損壞也不嚴重,若是讓虞衡司出手,不用兩日便能完全修復!”
武則天聞言微微點頭:“那這樣,三日之後,便由扶桑使節高嶽親王,對弈我長安的棋道天才——弈星!屆時開放太極宮,長安士民可以有序進來觀賞,朕也與群臣和各國使節,於太極殿上……”
武則天回首看向遠方的太極殿,縱然距離相隔數里,但這巨大的棋盤,足以讓人從太極殿看得一清二楚!
“一併欣賞這驚世一局!”
宴至此時,主賓具歡,百官群臣以及長安勳貴看了這麼一場熱鬧,更親眼見證雲棋臺這般壯闊的棋局,也都心滿意足,待女帝停了酒宴便三五成群的散去了!
索元禮凝視著黑暗中那佔據了他整個視線的雲棋臺,他的目光復雜,混雜了無數說不清楚的東西,此時身後突然有一個聲音響起。
“長安是一座由機關構成的城市,記得你和我說過,它本身就是活著的!你恐懼它,你憎恨它,你也懷念它,甚至沒有幾個人比你更愛它……為了觸控它的脈搏,你的父親親手建造了眼前這個偉大的奇蹟去研究它。”
“如今,你卻要毀掉它,甚至不惜藉助你父親的驕傲……”
“為什麼呢?”
索元禮緩緩回頭,明世隱就站在黑暗中,與他並肩而立……
…………
宮宴散盡之後,狄仁傑沿著太極宮走了下來,一直來到雲棋臺邊,索元禮正在其中忙碌,檢修著裡面種種的精巧機關,狄仁傑站在一旁,看著好友忙碌,聽他道:“你打算在旁邊看著嗎?還不過來幫一把手?”
“為何不等明日虞衡司的人來……往常,你可不像是那麼勤快的人。”
狄仁傑雖然這樣說著,但還是撩起了衣袖,上去幫忙。
索元禮整個身子都探入了一顆棋子之下:“我可和虞衡司的人處不來,再說了,還有案子要查。今日我是代你給女皇陛下許諾,若是虞衡司那邊拖延,丟臉的可是你,乾脆幫你檢查一下,測繪一份圖紙給你。你好拿著去應付虞衡司,明日我就不來了!”
“那你真是白忙乎了!”狄仁傑遞給他一個機關扳手,笑道:“秘閣之中有云棋臺的檢修圖紙,今晚回去我就調出來,不怕虞衡司那邊找麻煩。”
索元禮從機關暗渠中探出頭來,面色有些微微失血的發白,還在不停的喘氣,狄仁傑伸出手將他從地上拉起來,笑道:“少喝點酒吧!機關師可不都像你這樣體弱……”
索元禮勉力直起腰來,嘴硬道:“虞衡司的人恨不得衣服都有機關人給穿上,哪裡會親自做這些苦力活!你要是真有心,還不如為我多漲一些俸祿,免得長樂坊的聖人寂寞太久。”
狄仁傑掃視過這一片宏偉,宛若小城一般的棋盤,他登上棋盤兩側的高臺,異日兩位棋手便會各登上一邊的高臺,演繹這驚世一局。
俯視著夜幕下的長安,狄仁傑緩緩回頭道:“十五日前,大理寺秘閣被竊,嫌疑人留下了這兩枚棋子……”說著,他將一枚黑子遞給了索元禮。
索元禮接過棋子,驚疑道:“這不是那扶桑使節今日炫耀的冷暖玉嗎?”
“我後來整理盜賊動過的秘閣情報,其中有一份特別有趣,你猜是哪一份?”狄仁傑嘴角勾起一絲笑意道。
索元禮微微沉吟,也開口道:“是扶桑使團的情報!”
“沒錯。”
狄仁傑微微點頭,繼續道:“前日太極宮棋院的三位侍詔,為一神秘人邀戰。三盤棋極為繁複,劫爭重重,耗盡了三位侍詔的心力。次日扶桑使團來朝,精力不濟的三位侍詔均敗於扶桑小王子之手,長安一日譁然……短短一天之內,訊息便傳遍了長安。以至於今日招待扶桑使團的盛宴,便有許多人矚目。“
“而就在方才,扶桑小王子和副使又有些言辭不慎,言語之間似有挑釁之意,就連司空大人也出面,升起了這座擱置許多年的雲棋臺……”
狄仁傑捻起那枚白子,肅穆道:“這一切環環相扣,就是要促成三日後的一戰!”
“利用扶桑使節屢次的挑釁,三位侍詔之敗,幕後的那隻黑手已經將整個長安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那一場棋局之上!屆時,陛下會開放太極宮,以供長安士民觀賞棋局,人流混雜,大理寺難以全數照應,而此地……”
狄仁傑看向左邊,將整個太極宮盡數俯窺,任何一處的動向都能收於眼底!
再看右邊,也能俯視長安,佔據最高處!
“雲棋臺的地利形勢太好了,佔據這裡,整個長安的動向一覽無餘。”
狄仁傑心中十分凝重,無論是軍事調動,用間,下毒,放火,還是直接攻打,潛入行動,佔據這樣的位置,都十分的便利的!立起這樣一座俯窺長安的高臺,長安十分嚴密,不能說滴水不漏,卻也是相互呼應,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防禦,便被破解了一半。
這種危險讓狄仁傑十分警惕……
索元禮面色也凝重了起來,他捏著手中的冷暖玉棋子,絲絲涼意沁入心脾,令他頭腦分外清醒。
“從幾位棋侍詔敗於扶桑小王子之手開始,這一切環環相扣,如果真有幕後黑手,他有跡可循的出手只有一次!那便是耗費三位棋侍詔心力之時……甚至他對扶桑小王子的棋力也有了解,知道整個棋院唯有三位侍詔有能力戰勝扶桑小王子,因此便出手阻止。餘下的事情發展,他便一直隱於幕後順水推舟。”
“他把人心當做一盤棋局……”狄仁傑負手道:“落子勾勒成大勢!”
“如此想來,扶桑小王子戰勝三位侍詔後,訊息如此迅速地傳開,人心如此激憤,也應該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索元禮把玩著手中的棋子,高挑的身材微微前傾:“我們或許可以從此處著手調查。”
狄仁傑默默搖頭:“不用了!背後的人很隱蔽,不會如此輕易的露出馬腳,而且我也能猜到他們是如何操縱人心的。這個訊息的源頭在哪裡放出來,我都有一個隱約的猜測。”
索元禮面色有些不解,狄仁傑看了他一眼:“長樂坊,平康坊!”
索元禮微微一驚,繼而面色一垮:“那把花傘!……不過想要從那裡查出東西來,確實太難了。”
“幕後黑手的佈局,雖然環環相扣,卻並不複雜。他幾番佈局,目的都有跡可循,就是為了三日後的那一戰!那時候,他真正的目標才會露出馬腳。但此前的種種,唯有一事,我還沒有弄明白。”狄仁傑猛然抬頭,目中閃過一絲精光。
索元禮適時的鋪墊了一句:“什麼事情?”
狄仁傑露出一絲笑意,兩人曾經搭檔的默契,總是能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把案情分析清楚。
他背過身去,豎起一根手指:“還是要說回大理寺被竊案,那便是,竊賊的作案動機是什麼?“
“盜竊秘閣之中的情報啊!”
“那他要的是哪一份情報?”狄仁傑說出了關鍵問題:“大理寺盜竊案是幕後黑手唯一的一次失手,此次作案失敗後,才有了後面的扶桑使團案。兩個案件的動機必有聯絡,順著這種聯絡的脈絡,才能找到三日後他們的目標所在……”
“如果那天的盜賊之一,就是那個少年——弈星!那麼他以人心為棋,步步為營,將自己送到了這個地方……”狄仁傑站在雲棋臺上,俯視著下方的長安諸坊市和太極宮,凝重道:“究竟是為什麼?”
索元禮和狄仁傑的目光都看向了太極宮,索元禮低聲道:“如果有一個目標!”
“沒有比這裡更合適的了。”狄仁傑眉宇之間,一直緊繃著,彷彿感受到了極大的壓力!
兩人對視一眼,瞭然一笑,又見狄仁傑望著對面的棋臺,低聲喃喃道:“如今不過是開局而已,三日之後,才是我們正式交手之時。”
“別忙得太晚!”
狄仁傑拍了拍索元禮的肩頭,囑咐了他一句,便轉身離開了。
回到大理寺後,狄仁傑第一時間就前往了秘閣,他開啟一個書架,從一堆古老的前朝卷軸之間找到了自己要的那一份,攤開落滿塵土的卷軸,《雲棋臺機關總圖》便出現在狄仁傑的眼前。
但狄仁傑沒有去看那圖中繁複的機關結構,而是直接拉到圖尾,目光停留在了一個名字上。
他久久沉默,安靜的鐵閣之內,猶如窒息一般的氣氛沉凝了很久,才傳出一聲幽幽的嘆息:“一切線索都聯絡了起來……但這卻是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