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是第二聲。
黑甲軍又開始佯裝攻城。
議事廳內,所有的爭論、所有的計算,都在此刻凝固。
呂冠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五指一點點蜷曲,最終緊握成拳。
“就按照你的辦法去做。”
他們坐以待斃不是辦法,黑甲軍每天在風口處做飯,傳來的香味已經讓將士分泌口水。
哪怕下令無處口鼻,也是無濟於事。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那些隨箭落下的信紙,無疑不使軍心動搖,民心渙散。
他們根本無力制止。
次日清晨,肉味再次飄上城頭,許多老兵正舔著牆縫裡的露珠。
不是饞,是渴。
喉嚨裡像塞了把滾燙的沙子,五臟六腑都蜷縮著擰巴在一起。
枯槁的嘴唇貼在粗糙溼潤的磚縫上。
一絲絲微不可察的冰涼水汽滲進嘴裡,聊勝於無。
微風鑽進他襤褸的軍服,直透骨髓。
他哆嗦了一下,更深地把佝僂的身子往殘破的垛口後面縮了縮。
抬眼望去,灰濛濛的天地盡頭,是敵軍連綿起伏的營盤。
圍城,半個月了。
城裡的糧早斷了,水也快喝光。
就在這時,那味道飄來。
起初只是一縷,極其微弱,像一根極細的絲線,輕輕搔颳了嗅覺。
李老栓舔露珠的動作猛地頓住,渾濁的眼珠費力地轉動著。
那味道絲絲縷縷纏繞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濃郁。
霸道地穿透了冰冷的空氣。
是油脂被烈火烘烤後散發出,令人瘋狂的焦香。
是肉!是帶著血氣的肉被放在火上炙烤的香氣。
他乾裂的嘴唇不由自主地翕動了一下,彷彿想捕捉住那虛無縹緲的氣味。
圍城以來,他早已習慣腹中那種無邊無際的飢餓感。
可這肉香,卻像一把滾燙的鉤子,狠狠鉤住了早已麻木的內臟。
沉悶的“咕嚕”聲,在死寂的城牆上顯得格外刺耳。
不止是他。
城牆上,所有的守軍像一群被驚動的野狼,陸陸續續抬起了頭。
一張張灰敗枯槁的臉,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嘴唇乾裂翻卷。
他們黯淡無光的眼睛,此刻卻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
齊刷刷地投向同一個方向——城外敵軍大營。
營盤深處,靠近城牆的方向。
幾堆巨大的篝火沖天而起,在鉛灰色的天幕下異常刺眼。
跳躍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空氣,扭曲著升騰的熱浪。
火光映照下,景象清晰地殘忍。
幾根粗大的木架子上,赫然串著幾隻剝皮洗淨的肥羊。
整隻的羊!
羊身被烤得金黃髮亮,滋滋作響。
滾燙的油脂如同金色的淚珠,不斷從焦脆的皮肉上滲出、匯聚、滴落。
那聲音,那景象,那無孔不入鋪天蓋地的濃烈肉香。
如同無數根細密的針,狠狠扎進每一個守城士兵的感官裡。
咕咚……
一聲異常響亮的吞嚥口水的聲音,在死寂的城牆上炸開。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
匯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喉頭滾動聲。
“校尉....”
一個沙啞乾澀、帶著濃重哭腔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李老栓望了過去,是那個叫狗娃的少年,頂多十六七歲。
“他們......他們為什麼有肉吃?”
“他們.....為什麼能吃肉?”
這嘶啞的疑問,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捅破了城牆上名為“堅守”的理念。
“閉嘴!”
一聲暴喝如炸雷般響起,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狂躁。
劉校尉猛地轉過身,他佈滿血絲的雙眼,兇狠地掃過城牆上一張張絕望動搖的臉。
目光最後死死盯在狗娃身上,那眼神似乎要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兵生吞活剝。
“再敢惑亂軍心,老子現在就劈了你!”
然而,就在發出這怒吼的瞬間。
他的喉結,也控制不住地滾動了一下。
“喂!城上的將士們!”
幾個膀大腰圓的軍漢,手裡提著佈滿肉絲碩大的羊腿骨。
他們一直走到弓箭射程的邊緣才停住,一個滿臉橫肉計程車兵扯著嗓子喊道。
“跟你們將軍一個月能吃上幾頓肉啊!”
“你們堅守的品德,我們大將軍非常尊敬。”
“朝廷昏聵無能,民不聊生餓殍滿地,王都達官顯貴夜夜笙歌。”
“陸將軍原本是隴西節度使,就只因為愛民如子,就被奪去了官職。”
“這還有天理嗎?”
“麥子熟了幾千次,人民萬歲第一次!”
“我們都是人民的孩子,沒必要為了這昏聵的朝廷。”
“跑到千里之外的戰場上殺死另一個人民的孩子!”
“兄弟們,醒一醒吧!”
“我們將軍知道你們也餓了很久了,尊敬你們的意志,這些羊肉就送給你們。”
話音未落,他手臂奮力一揮。
那根沾滿油光的粗大羊腿骨,在空中劃過一道油膩膩的弧線。
“噗”的一聲,不偏不倚,正砸在離城牆根不遠的一處土坡上。
緊接著,第二根,第三根.....
城牆上的死寂,瞬間被一種更沉重的東西取代。
無數雙眼睛,死死盯在那幾根骨頭上。
吞嚥口水的聲音消失了,只剩下粗重壓抑,如同風箱破洞般的喘息。
就在這時,一聲淒厲的嚎叫撕裂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的!那是我的!”
是狗娃!
那少年臉上最後一絲屬於人的理智徹底崩斷。
只見他雙手在冰冷的垛口上一撐。
整個人竟如猿猴般異常敏捷地翻過了齊胸高的女牆。
“狗娃!回來!”
劉校尉的嘶吼帶著破音,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卻空無一物。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狗娃瘦小的身體砸落在城牆腳下厚厚的塵土裡,發出一聲悶響。
再無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