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
更聲像一枚石子投入死水,只盪開幾圈漣漪。
曹家這座三進三出祖宅,燈火煌煌,亮得令人心慌。
太師椅上,曹長清枯瘦的手指敲打著伏案。
他目光沉沉,掠過一張張在跳躍燈火下明暗不定的臉龐。
一片死寂中,曹長清終於開口,聲音乾澀。
“議議吧。”
三個字,似乎耗盡了他大半氣力。
空曠壓抑的大廳裡,像是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炸開。
“爹,這是亂世!”
曹秦猛地站起身來,身後的火苗都跟著晃了晃。
他聲音洪亮:“什麼規矩在馬蹄面前,都是紙糊的燈籠。”
他指向廳外某個方向:“陸將軍手握重兵。”
“軍糧、軍餉、軍需……哪一樣離得開銀子?”
“我們曹家別的沒有就是錢多,把姐姐嫁過去,成了將軍夫人。”
“這就是我們曹家新的靠山!”
話音未落,一聲清晰的嗤笑響起。
次子曹棋緩緩起身。
一身墨綠雲錦長衫,襯得面容愈發白皙清俊。
“陸將軍兵少將寡,能頂得住晉王的精兵踏營嗎?”
他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可惜,勇則勇矣,卻看不清大勢。”
“呵,終究是一介武夫爾!”
“就算他刀劍再利,又如何能與晉王的數萬大軍抗衡。”
“關中四郡皆在招兵,青壯漢子十不存一。就算他陸沉舟再有本事,又從何處徵兵?”
“難不成憑空變出來嗎?”
曹秦瞳孔驟然收縮,看向了自己的好弟弟,語氣平和。
“慶陽城中尚有壯年,周遭各鎮均可徵兵,集萬人之眾不是難事。”
“晉王雖強,魏王也在厲兵秣馬,二人之間必有一戰。”
“就算將來晉王勝了,諸位叔伯兄弟真覺得,關隴集團會讓我們得到利益嗎?”
“他麾下那麼多門閥士族,屆時我曹氏又何以自處?”
“昔日老王爺就是因為利益不均而來到的晉州,前車之鑑足以說明問題。”
兩人的談話如同火星,點燃了整個正廳。
“二哥真是愚笨,既然能想到聯姻,為何不想想姐姐,若是嫁入晉王府呢?”
曹秦聽完,只是微微搖頭,隨後又嘆息了一聲。
“說句難聽的,你覺得晉王次子真看得上姐姐這個寡婦?”
“就算嫁入了晉王府,以商賈身份又是何種待遇,你可曾想過!”
曹淑咬著下唇一語不發。
夜風灌入,吹動她的裙裾和幾縷散落的髮絲。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哀傷。
正如當年嫁給慶陽王一樣。
曹棋愣了一會,反駁道:“難道姐姐嫁給陸沉舟,我們就能有出路嗎?”
“陸將軍出身寒微,他更能體恤姐姐的不易。”
“而是他現在是朝廷任命的討逆大將軍,背靠的是朝廷,是當今陛下。”
“若是將來飛黃騰達,姐姐的身份水漲船高,這才是我們曹氏千秋萬代的富貴根基!”
“只有攀上了皇家這棵大樹。”
“曹家將不再是商賈,而是足以影響朝堂、澤被後世的門閥!”
“就算他失敗了,史書也會記載,我們曹氏忠心為國,而不是叛黨!”
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皇家二字,彷彿帶著千斤的重量捶打在所有人的胸膛。
名聲。
曹氏一族這麼多年追求的無非就是一個名聲。
“將來失敗,你們擔心晉王會對我等不利?”
“殺忠臣之舉遺留萬年,你覺得他敢嗎?”
曹棋細細品味著兄長的話,又扭頭看了他一眼,緩緩坐回了位置上。
主位之上,曹長清在寬大的太師椅裡,終於開口說話。
“既然意見不合,那就開始表態吧。”
“願意投靠陸將軍的站在左邊,願意投靠晉王的站右邊。”
只有少數人站在了左側,另一部分則是想投靠晉王明哲保身。
“這樣也好,也能讓我曹氏留個香火。”
長嘆一聲:“你們各自收拾財產前往晉州,我相信陸將軍不會為難爾等。”
“老太爺你呢?”
“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曹長清搖了搖頭。
故土難離啊。
“我就留下吧,若是將來不管誰成就大業,切莫忘記祖訓!”
“同室操戈,自相殘殺啊!”
眾人點了點頭,依依不捨地辭別了老太爺。
曹淑依舊坐在位置上,不知道想些什麼。
猶豫良久,曹秦鼓起勇氣地走了過去。
撲通一聲,跪在了她的面前。
“姐姐,為了家族著想,望你能原諒弟弟。”
他知道自己這麼做是非常無恥,但為了保全祖宗家業和曹氏的未來。
他只能如此。
啪——!
一聲極其清脆響亮的耳光,如同驚雷炸響。
力道之大,讓曹秦纖細的身體猛地一個趔趄。
一縷刺目的鮮血,瞬間從唇角蜿蜒而下。
“爹,您也是這個意思嗎?”
曹淑看向了父親的位置,連她都不知道希望能得到一個怎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