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坐在石桌旁,相視,誰也沒笑。
“先生,你看上去很痛苦。”胡蘭看著葉撫的雙眼。
“為什麼這麼覺得呢?”
“你的眼神不再溫柔了。”
葉撫平靜地看著她。
“永恆意志正在改變著你。”胡蘭輕聲說。
“你懂得了很多。”
“魚木,告訴了我一切。關於你的事。”
葉撫想起了許久不見的小魚兒,她百看不厭的眼睛,永遠笑不膩的面容,清晰地呈現在他腦海中。
“她真的說到做到呢。”
在濁天下的時候,魚木曾說,要找一個殺死他的辦法。
“雖然她說了一切,可我仍舊有不明白的地方。所以,還想問問先生。”
“這算是我給你上的最後一課嗎?”
胡蘭稍稍垂目,“算是吧。”
“那我一定認真回答。”葉撫微笑著說,笑容裡的悲傷掩蓋不住。
“第一個問題,是魚木託我問的。她問,時至今日,你心裡還有真正對你重要的羈絆嗎?她說,上次你回答‘自然是有’。那麼,現在呢?還有嗎,是……什麼?”
葉撫記得,這是魚木在濁天下的時候問他的。
“依舊有。與葉撫這個名字,相關的一切,都是於我重要的羈絆。”
胡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不知道這個回答是不是一個好的回答。但是,我很開心。”
“你不愛笑了。”
以前的胡蘭,碰到開心的事,笑得十分燦爛。
“笑不出來。”
“可惜了,我還想看看你的笑臉。”
即便葉撫這麼說了,胡蘭依舊笑不出來。
“先生覺得存在永恆不變的事物嗎?”
“永恆不變的,只有永恆。”
“可永恆,本身不也在改變嗎?如果是這樣,那還能叫永恆嗎?”
葉撫深深地看著她,“的確,如你所說,永恆在改變。可永恆有一點不會變,那便是身為永恆。”
“這自相矛盾了。學生以為,不存在永恆不變的事物。”
胡蘭目光鋒利如劍,“自然,永恆也並非不可觸碰的。”
“那麼,你覺得該如何觸碰呢?”葉撫笑問。
“這是我想問先生的問題。”
葉撫看向別處,“可,問題的答案是殘酷的。”
“沒有理所應當的美好,殘酷也未必是惹人煩惱的。”
“永恆的意志,至高無上。你能感受那樣的意志嗎?能感受,便能觸碰。”
胡蘭微微吐出一口氣,“我明白了。”
隨後,她站起來,手伸向背後,一點一點將細長的劍抽出。
“魚木曾告訴我,她是離你最近的人,她是永恆的代言人。她曾無數次,感受過永恆的意志……”
長劍出鞘。
“她將那樣的感受,與我相融。所以,我能感受到永恆意志。所以,我能觸碰永恆。”
胡蘭舉起劍,指著葉撫。
“這,就是殺死你的辦法。”
葉撫面色平靜,“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與永恆為敵,與一切為敵。”胡蘭輕聲說:“先生,我身後,已瞭然無人。可我,仍舊不明白一件事。”
“什麼?”
“我該如何,才能向你出劍?在來到這裡前,我想過許多次,認為自己只要狠下心來,一定可以出劍。可真的見到了你,感受到了你的氣息,總是想起你的溫柔話語,想起你的笑容,想起你過去每一個日夜看向我時的寵愛與歡喜。我下不去手,我忍不住退縮。”
胡蘭眼瞳顫抖,“先生,我該怎樣,才能向你出劍呢?”
“問你的心。”
“我的心,感覺好像已經死了,怎樣才能讓它動起來呢?”
葉撫目光變得遙遠而深沉。
“或使心動,為翩翩者。胡蘭,殺了我,然後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吧。”
胡蘭聽到這句話,明悟了。
一切都通透了。
她眼神變得無比堅定,渾身的氣息開始瘋狂凝聚。
虛無的通道因為她凝聚的氣息而扭曲,而崩塌。
世界上所有的氣息,在一瞬間,被她抽空。
靈氣也好,浩然氣也罷……一切可感可變得氣息,全部被她凝聚在細長的劍上。
為了這一劍,她耗盡了一個世界的所有的力量。
整個世界,因為她握緊劍柄的右手而寸寸崩塌。
她毅然決然斬出這一劍。
葉撫回想起在去往神秀湖的飛艇上的時候,胡蘭在櫻花樹下領悟了自己獨一無二的劍意——“一劍”。
是否在那時候,就預料到今天這一刻,葉撫已經不願去多想了。
胡蘭這一劍無法躲避,無法阻擋。
葉撫留下自己最後的溫柔,笑著說:
“胡蘭,你是我最優秀的學生。”
胡蘭的劍,刺進葉撫的身體。
沒有血肉橫飛,沒有聲勢浩大的場面和聲響。
葉撫只是在一瞬間,變成了光,隨後歸於虛無。
“不要!”
淒厲的尖叫聲響徹整個世界。
姍姍來遲的白薇絕望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她瞪大了眼睛,血混著淚,從眼角落下。
她再也感受不到葉撫的氣息,一點……任何一點,都沒有了。
她拼命地想要去挽留,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該挽留什麼。
師染一句話都沒說話,默默站在白薇身邊,看著胡蘭。
胡蘭一臉愧疚地站在哪裡,她微微張嘴想說些什麼。
師染搖頭示意她別說。
胡蘭心痛地看了一眼白薇,轉身,決然離去。
白薇臉上已經沒有了表情。她無助地看著師染。
“師染,我真的失去一切了。”
師染拭去白薇的血淚,緊緊將她抱住,給予她無聲的安慰。
世界沒有因為使徒而毀滅,因為葉撫作為最後的兜底,以永恆的身份,將其重啟歸零了。
這樣的世界卻在胡蘭斬向葉撫那一劍之中,徹底崩塌。
規則被消耗乾淨,世界意志陷入沉睡,宇宙深空寸寸破碎崩塌,像一座高樓倒塌。
兩座生命之地,失去一切支撐,迅速被巨大的宇宙之力扭成一團。
而與此同時,原本存在於北海中心海底的那頭巨大的潉睜開了眼。
本就龐大的身體,開始瘋狂膨脹,不過短短几息的時間,就膨脹得比清天下還要大。
它嘶吼一聲,彈開星辰破碎飛來的無數碎片,隨後將清天下託在背殼上,將濁天下抱在背殼下,如同規劃好了一般,向著世界之外出發。
它速度很快,像是提前練習過很多次,以至於,清濁兩座天下幾乎沒有半點損傷,甚至,生存在上面的人,都沒有感覺腳下的天下被一隻巨大的潉帶著,飛向遠方了。
背殼上的清天下,董鼕鼕感受到了一切,她真的見到了,葉撫所說的“毀滅”的樣子。
她一聲不吭,揹負著新生的希望,不斷向前。
站在山巔的齊漆七沒看到胡蘭斬出那一劍,但他感覺,曾經的先生已經不在了。
“新的世界,新的天道嗎?”
齊漆七神情微惘,隨後,他大笑了起來。
“先生,你可真是好先生啊,為了讓我體驗成為至高理性者後的感受,居然安排了這麼一出精彩的戲。”
笑著笑著就哭了。因為他知道,他的先生沒有騙他,真的利用了他。
而他,別無選擇。
“成為天道,大概就是最嚴厲的懲罰吧……”
齊漆七閉上眼,越下山巔,在閃耀之中,歸於虛無。
從來沒有什麼歲月靜好之談,只不過總有人滿載希望不斷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