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無同學今年上四年級，他媽覺得他天資聰穎，提前讓他上了學，成績一直都不賴，這源自於他媽對他的高標準嚴要求——上初中以前，就小學的課程水平，考試門門拿就90分那是天經地義，低於這個分數就是大逆不道。
“我數學考了89，我媽要把我的模型都扔了，你快給她打個電話，就說這些東西特別貴……”
左央被電話裡的哭嚎聲震得耳朵疼，把電話剛拉遠了一些，那邊就傳來一個嘹亮刺耳的聲音。
“你給我出來！你把話說清楚了？誰影響你未來發展了？我讓你好好學習還叫影響你發展？出來！”
緊隨而來的是撞門聲，其中還夾雜著小無慌亂的喘息聲，左央如同身臨其境，也跟著提心吊膽，“你在哪兒呢？讓你媽給逼到絕境了？”
“我把門鎖上了！”小無一邊說，喘息聲更甚，“我現在在床底下，你趕緊幫我想想，要不我今天小命不保！我看我媽買了好多燉湯調料，你要是聯絡不到我，記得報警讓警察叔叔查我們家的廚餘垃圾！肯定拿我燉湯！”
左央哭笑不得，“你就跟你媽好好說說，實在不行，我替你說……”
其實這話純屬敷衍，人生啊，真是一個輪迴，左央想到自己小時候，每次被他爺爺收拾完了找別人訴苦時，人家也說，去找你爺爺好好說說，左央很清楚地記得這話聽起來多不走心，完全就是“懶得理你”的另一種變體，但現在等他長大了，面對小無同學，他採用的竟然也是這種敷衍式的勸說，小時候總覺得別人這麼說是不幫自己，總覺得被媽媽爺爺抄走玩具是滅頂之災，長大了也總覺得這種事兒不叫事兒，根本不值得自己停下來仔細幫他想個辦法，人啊，還真是一不小心就長成了自己不喜歡的樣子。
正當左央這麼說的時候，電話那邊驟然響起一聲巨響，左央的心也咯噔一聲，完了，這是敵軍破門而入強行攻破防線了！小無立馬潰不成軍，高聲嚎叫要絕食作為最後掙扎，左央心說又要完，這小子是出了最嚇唬不了大人的一招啊！
“聽我說！聽我說！”左央拿起電話扯著嗓子大喊，為了躲避賀一言看神經病一樣的目光，他舉著手機上了陽臺，“阿姨！您聽我說兩句！”
“就是你！我知道！你是那個店家！我已經給你打差評了！”小無他媽氣急敗壞，隔著電話也能看到她一臉蠻橫不講理的樣子，“我都翻過聊天記錄和交易記錄了，你這不是騙錢嗎！現在孩子成績都下降了，你以後別再找我們家孩子，再找一次，我上平臺上投訴你！”
左央氣得想笑，好像聽到類似學校裡處理早戀的說辭，“您且聽我說一句，投訴不還允許申訴一下嗎？他有這個愛好，我覺得不是個壞事兒……”
“成績都下降了還叫不算壞事兒？天天晚上拼模型，打著手電拼，今年眼睛都查出來近視了還不算壞事兒？那你說說什麼叫壞事兒？玩這種玩意兒有用嗎？你但凡能說出來一點這東西有用的地方，我都不攔著他！”
“怎麼沒有用？”左央急了，“阿姨，現在這都什麼年代了？學習成績還是衡量一個人有沒有出息的唯一標準嗎？你問問他，哪個模型拿出來不能講出來一串歷史典故？往小的說，這是有利於他學歷史，往大了說，上下文明五千年能搞明白，將來進入社會對於為人處世也是有好處的！”
“那除了歷史別的都不學了也能上大學？你說的現實嗎？什麼進入社會有沒有用，他先得拿到成績進了社會才算數！你說的那些好處微乎其微，將來考試的時候，總不能到老師面前說我瞭解人情世故老師就給他打高分吧？換句話說，你要是那麼明白怎麼還靠開網店過日子？你覺得說得通嗎？這就叫有用嗎？”
左央唾沫星子橫飛，“那您說什麼才叫有用？大學文憑有用，工作合同有用，除了這些之外什麼都沒用？那人活著是為什麼？人活著不就是為了那些沒用的事兒嗎？那些榮譽感、價值觀，您看起來沒用的東西，那不才是人活著的意義嗎？我跟您說實話，我是沒什麼正事兒，而且現在正在做的也是一件沒用的事兒，但我覺得，支撐我們活下去的東西，不是一張學歷一張合同，而是那些看不見的東西，是精神，是情感，是文明……”
左央說得酣暢淋漓，且不管是不是感動了小無的媽媽，反正感動了左央自己，以至於他說到自己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都毫無察覺，等放下電話的時候，左央大口喘著粗氣，為了說完這一番話，他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那不是在跟電話另一邊的人搏鬥，而是在和左央心裡的自己搏鬥——他突然想明白了，在那一番唇槍舌戰中，左央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扯到了給牛三陽改宅子的事情，那就是那件“沒用的事兒”，它在那個節骨眼兒上突然蹦出來，並非是靈光一閃，也並不是為了說服別人，而是左央自己在心裡和自己達成了和解！
要做！一定要做！就像他對小無媽媽說的，人就是靠著那些沒意義的事情才活下來的，那是人的魂兒，換不了真金白銀，卻是支撐著他活下來的，如同脊樑一般堅挺的東西。
真輕鬆啊……左央這麼一想，連日來的陰雲密佈好像一揮而去了，他站在陽臺上，抬頭望著晴空萬里，天上的烏雲不知在他說到哪兒的時候突然散了，陽光撒落下來，光束細微而清晰，直將他籠罩其中，陽臺下面，時不時有三兩個人走過，還在對他指指點點，左央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也不關心他們聽到自己的那段話之後是讚揚還是嘲諷，這些都不重要，他衝到屋裡搶過賀一言的手機，打錯了兩三次之後才試對了惠星的號碼。
“我跟你說！那個事兒一定要做！反正我做定了！”
“你誰啊？”
“我啊！”左央差點兒都沒想起來自己的名字，只是著急地嚷嚷著，“牛三陽的宅子啊！我說的是牛三陽那事兒！”
“哦。”
惠星認出左央，但沒有直接說話，隔著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
左央並未在意，自顧自道：“郝文銘不是說他有材料嗎？咱們就把梁和門搞定，他家的樑柱特別有意思，連線的地方用的是闌額榫卯，跟《營造法式》裡的做法還不一樣，沒用燕尾榫，而是用的直榫，看著好像不合理，但是我發現它用了長榫和簫眼，反倒比單純燕尾榫的強度更大，剛好他家的舉架低，這麼著，咱們就把榫卯暴露出來，在下面拉著燻肉鍋，這樣來吃飯的人直接就能看到榫卯，而且掛著燻肉鍋還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也讓他們看看咱們榫卯到底有多牛！還有門窗，我看過了，牛三陽家的後窗雖然基本朽沒了，但是還能看出來點兒，那是如意套方錦，外窗當然不能做成這種，不防水還不好打理，咱們就做成餐桌和餐桌之間的隔斷……”
“左央，”惠星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左央的話，隔著螢幕，左央聽不出她的情緒，只是覺得聲音有點兒悶悶的，“我得跟你說個事兒，這個專案……”
“怎麼了？有什麼你就直說！我跟你說，我現在沒別的，就是腦子轉速極高，甭管你說什麼問題，哥們兒都給你擺平，我現在已經下定決心了！誰都攔不住……”
好像就是為了要攔住左央後面的話，惠星突然飛速地插嘴，可惜還是沒攔住，以至於她後面的話跟在左央慷慨激昂的宣言後面，顯得左央前面那番話……有些可悲。
“這個專案現在不歸咱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