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聞名建築事務所裡,能發出這麼嘚瑟的聲音的,只有郝文銘,說來也挺有意思的,郝文銘呢,也就只敢在事務所裡這麼嘚瑟,就好像他的地盤和他的氣質在這座建築裡得到了完美統一,但凡出了這個門,郝文銘都會和此時此刻不一樣。
“桐木啊,”郝文銘摩挲著冒出青胡茬兒的下巴,一看又是幾天都沒出門兒了,“清朝的啊……太簡單了!你說你想要多少吧?”
左央看著郝文銘,心中不免泛起狐疑,且不說郝文銘是不是真有這個本事,就說他的態度——前兩天,惠星和程一蠡偷走檔案去蓋章之後,郝文銘一直對這事兒耿耿於懷,且不說因為測量方案在惠紅建那兒蓋章存檔之後,他就再也不能打地龍的主意,就說態度,郝文銘當時因為這事兒氣得一蹦三尺高,指著左央和惠星的鼻子大罵他們沒有原則、沒有良知、沒有組織紀律性,郝文銘的原話是這樣的,“我哪兒是找了倆員工啊!賊!我就是招了倆賊進門!”
嘴上這麼嚷嚷兩句,但是後來左央和惠星迴來拿測量器械時,郝文銘也沒多說啥,人嘛,就是這樣,那些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大多都成了烈士,現在的人,大多都識時務,郝文銘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開了左央和惠星,恐怕實在難以再找到這麼能幹活兒又不要錢的員工,所以呢,就算生氣也得忍著。
從某種角度上來看,郝文銘和左央的關係就像一對兒情侶——誰都瞧不上對方,但誰都知道自己離開對方也找不到別人,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湊合著過唄”!
思來想去,郝文銘主動提出幫助,讓左央覺得不對勁兒,他眯著眼睛將郝文銘上下打量了一番,“要多少錢?還是說,你想把換下來的柱子收藏了?”
“你不能對我抱有敵意!”郝文銘一聽就急了,“職場大忌,就是別對你的同事抱有牴觸情緒,要麼什麼都幹不成!你想想,我就算把柱子收藏了怎麼了?反正你們換下來也不用了,換地方保管還要管理費,你就放我這兒,拿我這兒當家,你想什麼時候來看就來,不好嗎?”
嗯,左央擺弄著指頭算計,郝文銘是想用現在的桐木換老桐木,自己捏著了他的一個把柄,還有什麼呢?左央深吸了口氣,很快把郝文銘剛才上的課現學現用,放下牴觸情緒,堆著一張菊花般的笑臉,望著郝文銘道:“那您想要多少錢啊?”
“錢好說,那都是小事兒,我就一個要求,你們這個專案,設計師就掛我的名吧!我也可以名正言順地給你們指導指導!”
“掛你的名?”左央和惠星異口同聲,“憑啥?!”
掛郝文銘的名,這事兒其實天經地義,事務所是郝文銘的,就算是左央和惠星做的專案,掛名肯定也是掛郝文銘為主設計師,雖然左央特別看不慣無樑社乾的那種事兒,但是掛名這種最基本的潛規則,他還是可以接受的。
所以左央和惠星心裡也是有預期的,他倆就是沒想到郝文銘能這麼不要臉,主動說出來。
“咱當初商量好的,”左央沒好氣兒地望著郝文銘,“借你公司一個殼子,我們怎麼做都不用您管,反正我們也不拿你的工資,我們就要三個專案的實習經驗去參加比賽,但是您這一下又要掛名又要給我們指點,是不是還要按照你的方案來做?有點兒無恥了吧?”
郝文銘被說得惱羞成怒,指著左央的鼻子:“你怎麼跟領導說話呢?你還知道我是你領導嗎?再說了,你當我稀罕你這個破專案經驗啊?我告訴你,你現在乾的事兒,這叫室內裝潢,跟古建築修復連邊兒都沒有!反正就算你不給掛名,桐木我也給你弄!你先自己想明白到底在幹嘛呢吧!”
郝文銘說完一甩頭就走,房間裡好像還能聞到他濃重的頭油味兒,左央和惠星一時間愣了,桌上的設計圖紙已經完成了將近一半兒,這其中有互不相讓的磕磕絆絆,也有一拍即合的興奮喜悅,然而郝文銘這一句話就像一盆冷水澆下來,讓倆人瞬間忘了接下來該做什麼。
就好像是命運三問——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做什麼?
“你們等我捋捋啊……”韓靜安掰著指頭想著,從左央接到這個專案開始,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在於沒錢,牛三陽的宅子保護等級太低,上面不會提前批款,要等工程驗收才能給錢;韓靜安的出現,似乎是幫他們解決了這個問題,但他們也在這其中發現了一個驚喜,那就是,這座宅子很有可能因為裡面的地龍,而提高等級;再然後呢,他們發現如果提高保護等級,以他們的資質就不能做這個專案,郝文銘是在這時候提出要不把地龍賣給他,他來想辦法出錢當做普通建築來修復;但是左央為了保護地龍,讓惠星和程一蠡偷偷將測量記錄交給惠紅建,也就是說,提高建築等級這事兒已經板上釘釘,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走流程,按照普通建築來修……
“沒毛病……”左央呢喃著點點頭,這中間的每一步,都是他自己走的,是他自己親自做出了每一個選擇,要說唯一的問題,就在於他和惠星一直忘了最初的目的——他們就是要做一個古建築修復專案來爭取參賽資格,但是,中間過程中,他們的心思都在牛三陽身上,就只想著怎麼能幫牛三陽把宅子改了,還能滿足於他一家的需求,左央甚至幫牛三陽想好了怎麼對付孫子牛小川,讓他又能兼顧親情又能保留住老宅子,甚至幫他想了怎麼開成網紅店,又能賺錢又能讓老手藝流傳下去……
但是,左央就是沒想到自己。
這就像個笑話,每個人的目的產生錯位,最後一錯再錯,到頭來,跟最初的目標相差十萬八千里,連改回去的機會都沒有。
“不行的話,”惠星深吸了口氣,她開啟手機看了眼時間,從他們決定幫牛三陽開始,前後耗時將近一個月,最近這幾天,為了做測量和設計圖,惠星已經一個禮拜沒有回過家,如果繼續堅持下去,不知道還要花費多少時間,這一切都是未知數,但唯獨報名截止日期是板上釘釘的鐵律,容不得半點兒商量,她不敢看左央,低著頭悶聲悶氣道:“交給郝文銘,我們再去找別的專案。”
惠星不敢跟左央對視,就算不去看,她也猜到了答案,左央是為什麼幹這一行來著,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曾經說過那麼多的話,讓她知道他對建築的感情是多麼深,尤其是遇到牛三陽這樣的情況,左央不可能坐視不理,更何況……連惠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聽什麼答案,如果左央真的放下不管的話……惠星不知道如果他是這樣一個人,自己還會不會選擇繼續跟他組隊。
要麼放棄專案,放棄最初的夢想和初衷;要麼放棄本該屬於左央的比賽機會,放棄他拼命爭取的公平和尊嚴……或是左,或是右,就像兩隻手,無論哪一邊都難以割捨。
“別急……”左央輕聲說著,聲音有點顫抖,他端杯喝水,可送到嘴邊又重新放下,雙眼在眉毛下閃爍,左右搖擺,整個人從毛孔中都散發著不甘,卻仍是在安慰著惠星,抑或說,是在安慰他自己,“肯定有辦法……一定能想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