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星和程一蠡說話的時候，左央和韓靜安正在玩命地找外賣小哥，隔著一排房子，惠星還能聽到兩人鬥嘴的聲音，她忍不住搖頭笑著，“有時候我很羨慕他們。”
無憂無慮，且不說韓靜安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就說左央，惠星也很羨慕他，從小就能沉浸在自己喜歡的事物裡面，有大把的時間，錢多不多無所謂，但至少心裡沒什麼負擔，可是惠星不一樣，還有在這裡住著的很多人，他們都不一樣。
“我知道是你故意讓我們去見那些人，你想讓我聽聽他們眼中的惠紅建是什麼樣，或許在你們看來，他沒那麼壞……”
在程一蠡和那些老建築師的眼中，惠紅建為人靠譜、踏實肯幹，雖然出身普通，但是願意為了改變命運而努力，就算改變命運之後，也沒有忘本，在他們的已知觀念中，這樣的年輕人簡直無懈可擊。
“但是，你敢說自己能看到一個人的全部嗎？”惠星望著程一蠡，自嘲般地苦笑道：“你當初看到我的時候，能想到我在這兒長大嗎？”
程一蠡被問得有些羞愧，半天沒有說話。
“我不是恨他，我知道他也不是故意的……”
惠星的媽媽曾經給她解釋過很多次，當初提出離婚的時候，惠紅建其實並不知道她已經懷孕了，那麼當時他的想法或許是這樣的，他就只是很單純地想要改變命運，已經做好了當陳世美的準備，而且惠星媽媽說過，他們之間的感情在那時候也有些問題，她覺得惠紅建太急功近利，惠紅建則覺得她安於現狀，永遠活在文字構建的世界裡，不切實際。
這樣聽起來好像的確沒什麼問題，就只是一對曾經相愛的人因為各自不同的夢想分道揚鑣，就只是一個不甘平凡的男人離開了他的白月光，用愛情換取事業，畢竟也不是陳世美那個年代，結婚離婚都是道德上所能接受的。
可事情錯就錯在惠星的存在，因為她，惠紅建成了“拋棄妻子”的負心漢，成了孩子尚未面世就將她拋棄的壞爸爸。
“這能怪誰呢？對吧？”惠星苦笑，“這是命運的把戲，是陰差陽錯的意外，怪不了任何人！但是，既然錯都已經錯了，我們就別再假裝好像隨便挖點土就能把溝壑填平！我和他之間可能註定了就是不能和解，何必還要費力氣讓我覺得他不壞呢？不管他到底是不是壞人，我都已經長成了這個樣子，變成了這樣的人，我所經歷的事情都不會有所改變，不是嗎？”
程一蠡徹底啞口無言，他明白惠星想表達的意思——人的經歷，從童年到成年，所處的環境、所經歷的事情，已經塑造出了這個人基本的模樣，的確無法改變，而這一切的促成的確與惠紅建有關，不管他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之舉，而就像惠星說的，她已經是這樣的人，改不了了……
不遠處，左央和韓靜安還在玩命地找外賣小哥，程一蠡隱約還能看到兩個飛速挪動的小黑點兒。
是啊，是改變不了了……程一蠡呢喃著惠星的話，惠星改變不了，而自己也改變不了，程一蠡望著大片大片房屋，還有孩子圍在一戶修整施工的房子門口和泥玩兒，程一蠡難以想象惠星小時候是這麼長大的，都經歷過什麼樣的事情，但他知道不管她經歷過什麼，那或許都是自己無法想象也不敢經歷的，那是在他華麗人生中絕不容許出現的。
“你和我之間，我們的經歷不同，看問題的想法不同，將來的生活也不同，”惠星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靜，好像已經向命運妥協了一般，“你根本不放在眼裡的事情，有時候恰好是我斤斤計較的，而我永遠不能理解你為什麼對那些問題毫不在意，你也永遠不理解我為什麼抓著不放，就好比左央這事兒，我們的態度和處理方式就永遠不會一樣……”
的確不一樣，程一蠡在心中默默點頭，他從來沒跟惠星說過為什麼他一口咬死否認自己抄襲的原因，他也從來沒跟她說過宏建現在的困境，甚至於，兩個人分手之後，他沒想過要挽回嗎？如果沒有的話，他屢次出手幫他們倆完成專案又是為什麼？程一蠡承認自己就像個幼稚的小男生，想要接近她、又想保住面子，為此編造各種理由，可除此之外，他還有另外的苦衷——有多少次他聽韓靜安說他們又陷入麻煩，他是想飛奔過來幫助惠星，可他走不了，偌大的宏建，無數的員工，年邁的父親，所有的一切都壓在程一蠡的身上，讓他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都覺得又經歷了一遭生死……
這不就是惠星口中所說的那些，他們永遠無法理解的對方嗎？
“你們也別太緊張，我也沒想報復他，我只是想讓他看到，就算靠自己，也是有機會的！”說到這裡，惠星看出程一蠡的臉色有些難看，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爛泥裡也會長出荷花，就像這裡的孩子們，一切都會過去，將來……”
程一蠡點點頭，將來或許會更好，或許不會，但就像惠星說的，只要努力，就會有希望，不過程一蠡知道自己和惠星是沒希望了，他已經聽到了，他之前的努力所帶來的答案，就是惠星還是不肯……或者應該說不能，她還是不能和惠紅建和解，就像那句話說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使命，在該做的事情沒做完之前，都會被命運推動，永遠停不下來。
而現在，他自己還是很多人的希望，還有很多目光壓在他身上，他還不能停在這裡，一想到這兒，程一蠡看了眼自己的手機，他已經陪惠星待了很完整的一天，童話故事該告一段落，他也該回到他的戰場上，繼續完成他的使命。
和惠星的告別有點兒倉促，可程一蠡也實在沒有心情再掩飾什麼，往這片城中村外走的時候，他還碰到了左央和韓靜安，倆人還在玩命地找外賣小哥，功放的電話裡能聽到小哥近乎要哭出來的聲音，嚷嚷著他們這一單已經送了快一個小時……
程一蠡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走，想要走出這片區域，走出命運，他知道自己不能停在這兒，回頭遙望，還能看到惠星所在的方向，只是他不能在這兒陪她——一直生活在地上的人飛到天上，那是勵志故事，可飛在天上的人回到泥裡，那就是悲劇，程一蠡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
愛情啊，真是奢侈，不是他現在能消費得起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