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坐堂尋蹤
瀟湘館的廳堂從未在正午時分這般熱鬧過。
喜媽媽風風火火地指揮著小廝關上大門,又扯著嗓子將各房的姑娘都叫了出來。
一時間,整座樂坊像是被驚擾的蜂巢,到處是腳步聲、低語聲和惺忪的抱怨聲。
“都聽好了!”喜媽媽站在堂前,叉著腰,胭脂紅的臉在昏暗的光線裡格外醒目,“今兒來了位神醫,要給大家夥兒瞧瞧身子!這可是天大的好事,誰也不許躲懶,都給我收拾齊整了出來!連後院養病的、廚房幫傭的,只要是女的,都到前頭來排隊!”
青鸞在一旁幫著張羅,將亂哄哄的人群排成歪歪扭扭的隊伍。
姑娘們多半睡眼惺忪,有的連妝都沒來得及上,素面朝天,披散著頭髮;有的裹著薄衫,臉上還帶著枕痕。
她們相互竊竊私語,都是好奇。
這種地方,看病從來是能拖則拖,哪有人主動請大夫來看的?更別說是免費的了。
樓上雅間內,殷衍坐在桌邊,閉目養神,那隻碧熒熒的假眼在眼瞼下微微凸起,像沉睡的異物。
他的手指輕輕叩擊桌面,發出規律而低沉的篤篤聲,彷彿在計算著什麼。
“殷兄,”魏長樂忽然轉過身,從懷中取出一個卷軸,“勞煩您往邊上挪挪。”
殷衍睜開眼,獨眼中閃過疑惑,但還是依言向左側挪了一個位置。
魏長樂展開卷軸,卻不是畫,而是兩張並排貼著的畫像——紙色微黃,筆觸細膩,顯然是出自畫工老練的匠人之手。
殷衍只看了一眼,便認出來了。
左邊那張是個年輕男子,約莫二十五六歲,面容清俊,眉眼間帶著讀書人的文氣,鼻樑挺直,嘴唇微薄。
右邊那張則是個四十上下的漢子,臉型方正,濃眉闊口,下頜留著短鬚。
這兩幅畫,殷衍瞬間就認出來。
不正是摘心案兩名死者,畫像在諸坊都有張貼。
“司卿這是……!”殷衍聲音壓低,獨眼盯著畫像。
魏長樂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從懷裡摸出兩枚銅釘,走到殷衍身後的牆面。
他選的位置十分巧妙,正好在殷衍身後,只要坐在殷衍對面,就能看見。
且光線正好,不暗不亮。
銅釘入木,畫像掛起,兩張人臉便懸在了殷衍身後幾步之遙。
“你現在是神醫,”魏長樂退後兩步,審視著畫像的位置,滿意地點點頭,“看病的時候,病人總要看著你,自然也就會看見你身後的畫。若有人認得畫中人,眼神、表情、呼吸、脈搏……總會有異樣。”
殷衍恍然大悟,右眼眼角細紋加深:“原來如此……可司卿,萬一她們不看畫呢?”
“人走進陌生的房間,第一件事是什麼?”魏長樂反問,笑容裡帶著洞察,“是觀察環境。尤其是這些常年周旋於各色人等的女子,她們最擅長的便是察言觀色、打量四周。”
殷衍搖頭道:“她們對這裡不陌生!”
“你在這裡診病,前所未有,很是稀奇。”魏長樂笑道:“所以今日這房間,對她們來說就非常陌生。你這張臉已經足夠引人注目,再加上身後的畫像,她們不可能不看。”
殷衍沉默片刻,獨眼盯著魏長樂:“司卿思慮周全。只是……若真有人認得,恐怕會驚惶失措,當場露餡。”
“那豈不是正好?”魏長樂輕笑一聲,走回桌邊坐下,“我們要找的就是認得的人。她若當場失態,我們便當場問話;她若強作鎮定,我們便事後留人。”
正說著,門外響起喜媽媽誇張的笑聲和腳步聲。
“神醫!公子爺!都準備好了,您看是現在開始?”
魏長樂衝殷衍使了個眼色,殷衍整了整洗得發白的靛藍布衫,清了清嗓子,聲音恢復了那種砂紙磨過粗木的低沉:“讓她們一個一個進來。抬一件屏風進來,擋在門前,我瞧病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往裡窺視。”
喜媽媽連聲應好。
很快,小廝搬來一面繡著花鳥的屏風,立在雅間中央。
如此一來,站在門外看不到兩幅畫像,只有進門繞過屏風,坐在殷衍身前,才能看清楚畫像。
魏長樂則是站在斜角,既不會讓人注意自己忽略了畫像,自己也能清楚地觀察到殷衍對面每一個人的反應。
“第一個——春杏!”青鸞在門外唱名。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約莫十八九歲的姑娘走進來。
殷衍抬手,指著身前的小圓凳:“坐下!”
春杏依言坐下,雙手緊張地絞著衣角,然後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上移——果然,她看見了殷衍身後那兩張畫像。
她的目光在左邊那張書生臉上停留了一瞬,眉頭微蹙,似乎在回憶什麼,但很快就移開了,表情沒有太大變化。
殷衍觀察著春杏的臉色,碧色幽幽發亮:“你近日是否常感頭暈,夜寐多夢,醒來時口乾舌燥?”
春杏一驚,連忙點頭:“是……是的。夜裡總睡不踏實,白日裡也沒精神。”
“舌尖伸出來看看。”
春杏遲疑了一下,還是微微張嘴,伸出舌尖。
殷衍看了片刻,聲音平淡:“心火旺,肝氣鬱。少吃辛辣,多飲溫水,午後可小憩片刻。下一個。”
整個過程乾脆迅速。
春杏起身行禮,退了出去,自始至終沒再去看那畫像第二眼。
魏長樂眼神平靜——第一個,不是。
“第二個——秋月!”
如此這般,一個接一個的姑娘被叫進來。
殷衍不愧是監察院裡精於藥理、擅察隱疾的好手,僅憑面色、眼神、呼吸、舌苔,便能說出七八分症狀,往往一語中的,引得姑娘們驚歎連連。
而魏長樂則如潛伏的獵手,靜觀每一個人的反應。
大多數姑娘進門後,都會先好奇殷衍的獨眼,然後目光上移,看向畫像。
有幾位姑娘並無注意到畫像,魏長樂便故意從殷衍身後走過,引起對方的注意,等自己閃過,姑娘也就立刻能見到畫像。
已經看過了十七八個,畫像依然只是畫像,沒有引起任何異常反應。
殷衍的診斷還在繼續,他的聲音始終平穩低沉,像一口古井,不起波瀾:
“你脾胃虛寒,少食生冷。”
“你肺經有熱,少哭,哭多了傷肺。”
“你血氣不足,月事不調,需溫補。”
“你……”
每診斷一個,魏長樂便仔細觀察姑娘對畫像的反應——平靜,平靜,還是平靜。
難道判斷錯了?
瀟湘館內並無人認識死者?
又或者,認識的人今日不在?
魏長樂面上不動聲色,耐心等候。
反正他也只是用這個辦法作為嘗試。
甜水集這麼多樂坊,死者可能去過其他樂坊,不一定在這裡就能找到線索。
“第二十三個——香蓮!”
門被推開,一個約莫二十三四歲的女子走了進來。
她身材高挑,穿著一件半舊的藕荷色褙子,頭髮鬆鬆挽起,插著一支素銀簪子,臉上只薄施脂粉,眉眼間有種與這風月場所格格不入的清冷。
她面色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行走間步態沉穩,不似其他姑娘那般輕浮。
她一進門,目光先是被殷衍那隻碧熒熒的假眼吸引,微微一怔,坐下時,她的視線自然上移,落在了殷衍身後的畫像上。
起初,她的目光是淡淡的,從左到右掃過。
但當她的視線落在右邊那張方臉漢子的畫像時,整個人驟然僵住!
魏長樂觀察的清楚。
香蓮的瞳孔在那一瞬間急劇收縮,嘴唇微張,喉頭滾動了一下,手指猛然抓住膝蓋上的衣料,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呼吸驟然停止了一瞬,然後變得急促而紊亂。
她的眼神死死盯著那張畫像,像是看見了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恐懼、憎恨、痛苦……種種情緒在她眼中翻湧。
“你……!”殷衍開口,聲音依舊低沉,“近日是否心悸氣短,夜不能寐,常做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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