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節 敵後偵查(七)
卡車搖搖晃晃地在行駛了一段距離,便停了下來。四輛卡車一字排開,都沒有滅掉車燈,在車前的雪地上照出一個寬大的蒼白的扇面。
車停穩當,隨即從車上跳下的不少穿著軍大衣,戴著鋼盔,端著衝鋒槍的德軍士兵,他們下車後,迅速地跑步到車前站成了一排。
“他們這是要幹什麼啊?”盧金在我的耳邊輕輕地問。
看到德軍排隊的這種陣勢,我也是一頭霧水,搞不清他們究竟想幹什麼,只是緊緊地握住手中的衝鋒槍,一聲不吭地盯著前方的這些德國兵。
就在這時,從車後走出五個衣衫襤褸的人,由於隔得遠,光線又暗,只能勉強看出是我軍的戰士,至於是些什麼人就無法看清楚了。他們有的頭上纏著繃帶,有的柱著柺杖,被德國兵用槍逼著,在沒膝深的雪地裡艱難地往前走,走得很吃力很緩慢。
“啊!他們要殺人,我們怎麼辦?”耳邊又傳來盧金低而焦急的聲音。
我只是盯著前方,依然是一言不發。我心裡清楚地知道自己擔負著什麼任務,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面前的德軍至少超過五十人,憑我們六個人能打得過他們嗎?如果聽任感情行事,後果不堪設想。但是我看到眼前的一切,還是忍不住心跳加快,握住衝鋒槍的手,也因為緊張而抖個不停。
五個人背對著我們,在德軍的卡車前面站成了一排。這個時候從右邊第一輛卡車的駕駛室車門開啟,從上面下來一個戴大簷帽的軍官,向著被俘的我軍戰士走過來。我目測了一下距離,不超過四十米,我們這裡任何一個人開火,都可以輕鬆地把他撂倒。看著他朝我們這邊越走越近,我幾乎就要忍不住衝隱蔽在旁邊的阿古明特下達開火的命令了。但是我最終還是忍住了,我低聲地向周圍的戰士們複述我剛才的命令:“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開槍。”
德軍軍官走到了被俘戰士的前面看了看,然後轉身走到了一旁,高舉起右手,向他計程車兵們大聲地發號施令。隨著他的號令,德軍士兵紛紛抬高了衝鋒槍的槍口。
“敵人要開槍了,我們怎麼辦?”盧金焦急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
“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開槍。”我有氣無力地重複這空洞的命令,這些即將倒在敵人槍口下的人,都是自己人,都是我們的同志。看著自己的同志被敵人殘酷地殺害,卻不能加以援救,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痛苦的事情嗎?……
隨著德軍軍官的右手猛地劈下來,士兵們手中的衝鋒槍猛烈地開火了。五名戰士劇烈地抽搐著無力地癱軟下去,一頭栽倒在了雪地上。
“該死的德國鬼子。”我聽見身邊盧金低聲地罵了一句,扭頭一看,正好看見他把衝鋒槍架在了雪地上,閉上一隻眼睛瞄準前方的敵人正準備開火。我一把抓住他的槍管,低聲地呵斥他:“我不是說過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開槍嗎?你想違抗命令嗎?”聽到我這樣說,他無力地鬆開了手中的衝鋒槍,狠狠地一拳砸在了雪地上,把頭埋進雪堆無聲地抽泣起來。
德軍行刑完畢,那個軍官又走上前,拔出手槍衝著倒在地上的幾名戰士每人補了一槍。確定沒有人能活下來以後,他才轉身招呼士兵們上車。等德軍全部上車後,卡車掉過頭又順著原路開走了。
我看著卡車上了公路,開出大概有兩三百米遠的距離,便立即從隱蔽的地方躍起身來,提著衝鋒槍不顧一切地向前猛衝,率先撲向被槍殺的幾名戰士的遺體。
幾名戰士躺在微微發光的雪地上,身下的血跡正在慢慢地擴大。盧金上前把第一個戰士的遺體扶起又放下,把第二個戰士的遺體扶起又放下,……等翻遍了五名戰士的遺體後,他跌坐在雪地上,帶著哭腔說:“他們都犧牲了。中校同志,您為什麼不讓我開槍啊?”他說這話時,我瞥見周圍幾名戰士的臉上也露出不滿的神情,紛紛握緊了手中的武器。
“中校同志做得對,”沒等我說話,旁邊有人先開始為我辯解:“在當時的情況下,德軍比我們多好幾倍,我們就算開槍,也不一定能救下他們,還白白地把我們這支小分隊搭了進去。”我向說話的人一看,原來是薩波丘克。
“中校同志,如果不是您一再下令不準開槍,我至少能打死好幾個該死的德國鬼子!”也許是看見戰友在自己面前犧牲,憤怒、悲傷衝昏了他的頭腦,他的情緒才會變得如此的失控衝動,居然敢當面頂撞軍銜比他高出許多的我。
“你是老戰士了,別像新兵一樣那麼容易衝動。”我低聲地批評著他。
他站起身來,用惡狠狠地目光盯著我,吼叫著:“你沒看見該死的德國鬼子剛才都幹了些什麼嗎?”
“拿上我的衝鋒槍,”我把手中開啟保險的衝鋒槍扔給了他,冷笑著說:“德國鬼子的卡車還沒有開出多遠,你可以追上前殺個痛快,我帶全體戰士們掩護你!去啊,去殺光他們,為這些遇害的同志們報仇。”
盧金握緊衝鋒槍的雙手顫抖起來,我接著說道:“去吧,不用考慮我們以後要執行的任務,也不必考慮小分隊的其他人,他們會照顧好自己的。”
盧金向四周望了望,原本支援他的那些戰士看到他的目光望向自己,紛紛地向他搖搖頭。最後他無助地望向了我,突然把槍往雪地上一扔,抱著頭蹲在地上低喊道:“他們不是人,他們簡直是一幫畜生!”
薩波丘克彎身撿起了衝鋒槍,同時拍拍盧金的肩膀,輕聲地說:“起來,朋友!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我們的同志不會白白地犧牲,我們一定會為他們報仇的。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任務等著我們去完成。”
“明白!”盧金咬牙切齒地站了起來,抹去臉上的淚水,走到我的面前立正敬禮,向我道歉說:“對不起,中校同志!剛才我太沖動了,以後我一定會堅決地服從您的命令的。”從薩波丘克手中接過我的衝鋒槍,在遞給我的時候,又補充了一句:“我是絕不會放過剛才那幫德國畜生的。”
“阿古明特,犧牲的都是些什麼人?”看見盧金已經安撫好了,我便問蹲在地上檢視犧牲戰士身份的狙擊手。
“中校同志,從他們的領章看,都是些政工人員,其中還有一位團政委呢。”阿古明特抬頭回答我。
聽到說是政工人員,大家都沉默了下來。我明白大家突然沉默的原因,在整個蘇德戰爭中,政工人員始終是一個不討好的角色,他們對軍事一竅不通,但卻擁有軍隊的絕對指揮權。有些戰役之所以會輸得那麼慘,和一些政工人員在戰場上的瞎指揮也分不開。
記得我當初還在列寧格勒的軍醫院裡養傷時,曾在餐廳裡認識了一名坦克兵少尉。他曾向我談到過有關政工人員瞎指揮的事情。當時他們團奉命向德軍進行反擊,但因為燃料和彈藥的不足,部隊集結後遲遲無法發動進攻。就在這時,一名政治委員來到了部隊裡,不由分說地把團長叫去臭罵了一頓並開槍打死了他,然後讓副團長接替了團的指揮,立刻向德軍陣地發動進攻。副團長沒有辦法,只能率領全部的坦克發起了自殺衝鋒。很多坦克開到一半的路程,就因為沒有燃料被迫停在了戰場中間,成為德軍飛機和反坦克火力的靶子。少尉所駕駛的坦克也被德軍的反坦克手炸燬,除了他以外,其餘的乘員都犧牲了。給我講完這個故事的第二天,這名坦克手少尉就失蹤了,直到我出院都沒有再聽到他的半點訊息。
“我們該怎麼辦?”盧金問道,可能是發現剛才犧牲的都是不討人喜歡的政工人員,所以他也變得猶豫起來。
“畢竟都是我們的同志,”我雖然心裡也很討厭這些政工人員,但是身為一名校級軍官,很多該說的場面話還是要說:“挖個坑把他們安葬了吧。”
我先安排阿古明特和薩波丘克去公路邊警戒,然後才讓剩下的人挖坑。雷斯達耶夫和斯戈里亞兩人一起動手,先用工兵鏟挖開厚厚的積雪,再使勁地鑿開凍得堅硬的土地,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挖出一個能容下五個人的淺坑。盧金上前搭手,把五名政工人員的遺體逐一放進了坑裡。
掩埋好他們的遺體,並在墳上做上了記號,以便將來可以辨別。辦完這一切,我把小分隊集合了起來。我站在墳墓前,帶頭向這些犧牲們的同志們默默地行了個莊嚴的軍禮,等其他的人也敬完禮後,才率領小分隊繼續向著那不可知的目的地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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