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時刻,宰桑布和趕緊朝佟養性使了個眼色。
佟養性硬著頭皮,對努爾哈赤道:“大汗,奴才以為,科爾沁擅長騎戰,不善步戰,用以警戒瀋陽外圍,若抽調到北岸攻打白桿兵事半功倍,再說若有明軍突然襲擊……?”
“突然襲擊?”
努爾哈赤像是聽到一個極好聽的笑話,打斷佟養性,大聲道:“熊廷弼的標兵營死絕了,白桿兵死傷過半,浙兵也將覆滅。劉招孫在開原陷入重圍,現在,還有哪支明軍能襲擊大金。祖大壽?山海關?廣寧?還是寧遠?”
佟養性不敢回答,低頭不語。奴爾哈赤怒道:
“大金勇士能下馬步戰,葉赫科爾沁,也能!再敢阻攔,殺無赦!”
“佟額附,你去盾陣前督戰,日落後若還不能攻下盾陣,朕就先斬了你!”
佟養性此刻腸子都悔青了,自己不過提了一句,大汗就把他當成了靶子,真是冤死了。
他感覺大汗今日有些異樣,不過說不清楚哪裡不對。
他悻悻退了下去,匆忙對自己的甲兵道:“立即去找鑲白旗、正紅旗旗主,讓他們速來這裡,勸諫大汗。”
一身披甲的佟養真見弟弟被打發走,便走到努爾哈赤身前,低聲道:
“大汗,眼下四門炮手靠不住,若再有炮手心生歹意……”
努爾哈赤思索片刻,對佟養真道:
“把明國炮手都換掉,用大金自己的炮手。”
佟養真接著道:“大汗,咱們的炮手不熟悉瀋陽這邊的火炮用藥,待會兒讓他們操炮,很容易炸膛。”
努爾哈赤冷冷一笑:“那就少放火藥,炸膛也得開炮!漢人尼堪死了便死了!”
佟養真呆了片刻,心一狠,轉身召集人手拉炮。
奴爾哈赤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想到佟養性和佟養真都是為大金認真做事的好奴才。想到這裡,他煩躁的內心稍稍寬慰,又想起被炸成碎片的李永芳,對范文程道:“李額附為大金殉國,死的壯烈,要好好撫卹他的家人。”
“喳!奴才回赫圖阿拉就處理此事!”
按照女真習俗,兵卒將官戰死,只要將其屍首帶回部族,便能分到死者一半的家產,還能分到死者的妻子。
李永芳死了,他的家財肯定要被大汗暫時保管。
至於他那個長相感人的建州妻子,估計也沒人想要,也就李額附這樣的大金忠臣才可以和那女人行周公之禮。
努爾哈赤感慨李永芳不幸戰死,身邊可依靠的漢臣越來越少。
這時,一騎巴牙剌沿著渾河縱馬向織金龍纛衝來。戈士哈護在大汗身前,舉起短弩,虎視眈眈。
努爾哈赤認得此人,是八貝勒黃臺吉的親隨衛兵。這時候,他不跟隨八貝勒圍攻開原,跑到幾百裡外的瀋陽作甚?“大汗!不好了!”
兇悍的巴牙喇竟哭喪起來,跪倒在後金大汗面前,泣不成聲。
奴爾哈赤聲音顫抖,一種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
“說,怎麼了?”
“八貝勒在開原被尼堪炮子打中,眼睛丟了一隻,身上都是血,還在昏迷,甲剌章京牛錄額真死了六個人。”
“南蠻子在城頭開炮,一炮下去,咱們就死十幾個人。勇士們正在攻城,雅克海主子讓奴才過來……”
努爾哈赤微微閉上眼睛,剛剛舒緩的情緒再次緊繃,他臉色陰鬱,耳邊傳來熟悉的嗡嗡聲,身邊這個白甲兵的哭嚎聲彷彿離他很遠。
莽古爾泰剛剛被炸死。
黃臺吉也活不成了。
猶如熊廷弼所言,劉招孫這個殺星!讓他的兒子一個個死去,讓他白髮人送黑髮人。
努爾哈赤額頭滲出細密汗珠,全身顫抖,暈眩感一陣陣加重,當年那個最後被他凌遲處死的輝發少年又在耳邊碎碎念。
“噢噢,今天,你會死掉第三個兒子嗎?”
奴爾哈赤猛地拔出寶劍,砍向虛空鬼魂……
戈士哈遞來椰瓢,他喝了兩口水,精神稍稍恢復,目光陰冷道:
“轟擊白桿兵盾陣,讓科爾沁部衝進去肉搏,派一個牛錄白甲兵在後面壓陣,敢有退縮者,立斬!科爾沁死光,就讓葉赫人上!”
忠心耿耿的戈士哈立即領命而去。
幾位漢臣憂心忡忡望著眼前的英明汗,感覺到大汗正在走向可怕的瘋狂。
他們早就讓兩位旗主過來議事,不知為何杜度和代善遲遲未來。
此時此地,八貝勒不在,也只有這兩位貝勒才能勸說大汗保持冷靜。
望著越發瘋狂的努爾哈赤,范文程心頭升起一種莫名的恐懼。
英明汗正在重蹈夏桀商紂宋偃無數暴君走過的老路。
作為大金忠臣,他本該文死諫,然而他不知道從何說起。
以范文程的視野,不能也不願理解女真人暗黑的過往,也看不見那個被大汗凌遲處死的少年。
這時,北邊傳來海潮般的呼嘯聲,接著,地面開始微微震動,彷彿炸雷在渾河河谷爆響。
大汗的注意力在白桿兵盾陣。
運到白桿兵陣前的佛朗機炮,立即開始血腥殺戮。
雨點般炮子打在藤牌上,很快將土司兵的盾陣撞翻。
大將軍炮發出低沉的咆哮,在三斤重的炮彈面前,血肉之軀何其脆弱!藤牌後面負隅頑抗的白桿兵,如同灌滿顏料的玉俑,一個接一個被鐵球擊中,崩裂成血色碎片,後排的白桿兵手持長槍繼續衝擊。
火炮加持下的科爾沁人,士氣如虹,揮舞彎刀衝進盾陣,將那些受傷倒地的白桿兵一一砍死。
第一批突進盾陣的蒙古人在殺完傷兵後,很快被一排排長槍刺死。
接著又是一輪炮火打擊,地上留下更多的白桿兵屍體。
等白桿兵組成長槍陣線逼近時,這些泥鰍一樣的蒙古馬兵,立即逃出盾陣,後面的人被長槍刺中,匍匐在地,拼命爬出盾陣。
佛郎機炮對著追趕上來的土司兵猛烈轟擊,無差別的攻擊所有從盾陣衝出來的人。
一些悍勇的白桿兵衝出盾陣,奮力衝向正在換子銃的佛郎機炮,用白杆槍捅死後金炮手,在殺死一兩人後,他們旋即被後面埋伏的巴牙剌用密集的重箭射成刺蝟。
“好,哈哈哈,殺光四川兵,再去殺浙兵!殺光尼堪!”
范文程望著眼前一反常態的後金汗,忽然感到一陣深深的寒意。
渾河落日的餘暉照亮這片戰場,白桿兵盾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敗。
經過兩日血戰,早已力竭計程車兵們,擋不住從盾陣缺口蜂擁而入的科爾沁人。
無數白桿兵,在火炮與彎刀攻擊下,一個接一個倒下,在遼東大地沉睡。
炮聲掩蓋了遠處的敵襲。
努爾哈赤以為白桿兵大陣必破時,宰桑布和的臺吉跑來,急急道:
“大汗,一股明軍騎兵帶著葉赫人、虎墩兔,拿著沒見過的火銃,衝過來了,見人亂打,石雷,轟一聲就炸死·····”
周圍頓時陷入慌亂。
范文程抓住一個亂跑的戈士哈,大聲呵斥,命令他找到兩位貝勒,讓他們立即趕來北門。
大汗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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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了,他來殺你們了,噢噢,今日,你要死掉第三個兒子了。”
身心疲憊的努爾哈赤聽見聲音,緩緩仰起頭。
只剩半張臉的輝發少年,身體扭曲成不可思議的形狀,懸浮在織金龍纛上,緩緩爬向滿臉驚恐的後金汗。
後金攻打瀋陽時,城內百姓:“民家多啟扉張炬若有待,婦女亦盛飾迎門。”——《神宗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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