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餘睹自是反應過來,腳步微微一止,左右心腹親衛往前不斷拼殺,他卻抬頭左右去看,看的是左右的女真之騎。
看到了嗎?
耶律餘睹激動大喊:“宋人不善戰,宋人不善戰!”
聲音極大,卻也不知道能喊得出去多遠,但他就是在喊。
抬眼再看頭前,當真就是一個照面,當真就是一番衝殺,宋軍已然就在退,耶律餘睹麾下之兵,節節在前!不遠頭前,宋人臉上的恐懼,清晰非常!虎入羊群,不外如是!耶律餘睹甚至還有些著急,腳步往前再奔,口中大呼:“殺殺殺,再殺再殺!”
何以著急?他怕宋人頹敗的趨勢太小,兩邊女真之騎看得不真切,他還得往前去衝去殺,讓那完顏宗望看得一目瞭然。
卻是完顏宗望早已看到了這一番衝殺的敵我之勢,他有些不敢相信,一語而出:“烏珠,你來看看,這宋人是不是詐退之策?”
完顏宗弼就隨在一旁,聽得問話,他舉目四望去,他也篤定不了,按理說……他見過好幾番宋軍了……
所以四處去看,看的是什麼?看的是宋軍的後手,若是要詐敗,那定就是引敵去追,那麼肯定就要備上後手,就是要有埋伏……
只是這般一望無際的華北平原上,但凡站在高處,什麼都是一覽無餘,完顏宗弼也有些不能理解,沒什麼後手啊!
再說,這般大平原上列陣對壘,雖然有一些高低起伏之處,那也藏不住幾個人……
莫不是挖了什麼陷馬坑之類?
也不存在,遊騎頭前早已不知來去此處多少番了,真有大規模的陷馬坑,且不說宋人有沒有時間來挖,就算挖了,也不可能藏得住……
若是少量陷馬坑,對於這般大戰而言,那也沒什麼意義……
完顏宗弼也是懵的,四處看了幾番,篤定宋人沒什麼花招,又去看那戰場,兩三萬金軍,陷陣而入,打得宋人是節節敗退,宋人甚至已經有人不是上前迎敵,而是在轉頭而跑……
這……
完顏宗弼看向自家兄長完顏宗望,這局勢,二哥該是看得懂啊!
二哥宗望自是看得懂,他只是一時間反應不過來,還問:“烏珠,你不是一直都說宋軍如何如何精銳嗎?”
完顏宗弼點著頭:“是啊!”
“那此時此刻,作何理解?”完顏宗望再問。
“那那……”完顏宗弼又去看那戰場,看什麼?看宋人開始慌亂,許就只是一刻時間而已,許還不到一刻,當面接戰一線,宋軍全面在退,已然亂起來了。
遠處,遠遠眺望去,後面之宋軍,似乎也有躁動不安,再看那高高的宋軍將臺之上,雖然看不清楚什麼,但能看到本是安坐其上的眾人,忽然都站起來了,都走到了將臺頭前邊緣……
“那……咱衝上去?”這是完顏宗弼看了幾番之後說的話語。
完顏宗望再左右看了幾番,已然謹慎到了極致,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完顏宗望眉頭深皺,牙關一咬:“此來,本就是死戰!無論如何,都要衝上去,遊騎斥候不知來去了多少次,若是有什麼異樣,自也早就發現了,衝吧!”
完顏宗弼點點頭,韁繩一擒,回頭看了看自家騎士,深吸一口氣,看向兄長。
兄長依舊牙關緊咬,便是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總不能真的退兵了去,就是來搏命的,那就幹!
“隨我衝!”完顏宗望一聲呼喊,一馬當先就走。
霎時間,天地在動,轟鳴如雷,不知多少馬步,許幾十萬條馬腿在踩踏著華北平原廣袤的土地,腳下不是道路,是一望無際的田畝!
另外一邊,隨之也動,女真五萬騎,分作兩邊,開始衝陣!對面遠處,將臺之上,譚稹早已站在了高臺邊緣,舉目去望,愣愣之間,竟是一語:“昔日不是這般的啊?”
他也不是第一次穩坐將臺了,有打得順利的時候,也有打得不順利的時候,但從來沒見過這般場景……
在亂,這就是一觸即潰的亂,十萬列陣之兵,竟真是當面一觸即潰!兩邊之騎,動地而來,如黃河決堤,排山倒海之勢!
譚稹又豈能不愣?便是這幾十萬條馬腿的轟鳴之聲,都足以把人頭腦震暈。
再看左右那些昨日信誓旦旦要緊密陣型拖沓敵騎的軍陣,譚稹豈還相信得了?再信他們,那真是譚稹腦袋有包了。
再說,此般戰局,拖沓住了敵騎又有何意義?
他知道有敗的可能,他知道許是打不過的,不然他何以在此處紮寨?他也不是菜雞了,他也準備了,若是當真對壘不勝,可再退入寨中,穩住陣腳,再起對峙,再想辦法……
畢竟,這裡與河北沒多遠,百多里而已,與京東也不遠,幾百裡而已,河東也不遠,還可再調兵遣將……
但……
譚稹反應過來了,他也沒有當真呆若木雞,開口大喊:“攏住陣腳,左右攏住陣腳,快,派快馬去左右攏起來,往營寨回來,往營寨回!”
譚稹也知兵了,便是知道,此時此刻,唯一避免大規模潰敗的辦法,就是把所有兵馬往營寨裡攏……
更也知道,這般若是真的大規模潰敗,一瀉千里而去,後果不堪設想,罪過可就大了去了。
譚稹又哪裡知道,本來,這河北之兵二十萬,就當有一劫,這一劫本是應在遼人身上的,二十萬大軍,被耶律大石几千騎追著砍,砍得二百里路里,宋軍屍首頭尾相枕,慘不忍睹。
卻是河北之兵,那一劫是躲過了,沒想到,還有這一劫。
騎兵左右派出,不是去打女真,而是去攏陣腳,說時也快,三里路,女真騎兵奔來,那是轉瞬就到。
只待女真之騎再一入陣,自是天下大亂,十萬出頭的戰陣,哪裡還攏得住陣腳?
那是比十萬頭野豬都還要奔得快奔得亂,這河北之軍,一百年沒見過什麼是真正的戰爭了,一百年裡,一代一代的人,只把軍漢當做奴僕奴隸一般對待,軍漢們早已成了社會最最底層的階級……
卻還要在這般戰場上,死得連豬狗都不如。
很多時候,苦難,就是苦難!苦不堪言,苦之不盡,又有多少能苦盡甘來?一個社會最底層的人物,面對如此大勢,他又能有幾分抵抗之力?一場悲劇正在上演,五萬女真入陣來,人命不過草芥,一叢一叢,鐮刀一過,盡皆倒塌。
甚至女真之騎,左右穿插,不知擋住了多少人往營寨而回的道路……
好似那被驅趕的羊群一般,女真人這麼趕,他們就這麼走,女真人那麼趕,他們就那麼走,又有幾人能當真選擇自己要退去的路?更何況,那營寨在眾多宋軍軍漢心中,又有幾分安全?將臺之上,譚稹這回真是呆若木雞了,許童貫蘇武會笑話他那所謂久經戰陣,很多人都會笑話他……
但他比這大宋絕大多數人都強,更比那東京裡除了童貫之外的所有人都強,他真上陣幾番,不是作假,他已然知道了該怎麼運作一支軍隊,他第一次真正自己下手實操,其實沒犯什麼致命的錯誤……
戰略上戰術上,都沒有!
但他就是這麼輸得呆若木雞了。
一旁軍將許多,已然在喊:“譚相公,快走快走!”
“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
“相公,上馬吧!”
譚稹呆愣愣看著左右呼喊之人,一時間好似神遊天外,也不知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走?滿場之亂,一敗塗地,譚稹有些失神,左右之人喊得幾番,喊不回魂來,便是架著譚稹就走。
後面營寨裡,還沒有敵軍去,但其中廂軍輔兵民夫之類,皆是開了寨門就往南去逃……
誰也不是來送命的,都是來賺錢的,這錢以前就賺過,此番再賺而已……誰知道會是這樣?
早已炸了,十萬大軍,早已炸開了鍋,炸得四分五裂,炸得四散而逃。
耶律餘睹在追,完顏宗弼等人也在追,左右之騎更在追。
反倒是完顏宗望停了馬,恍惚間前後去看,看得有些如夢似幻。
歷史上,本該是耶律大石這般如夢似幻一般,帶著幾千騎,帶著國破家亡的悲哀,帶著必死的決心來擋,一戰之下,勝得人都是恍惚的。
而今,時間拖後不少,完顏宗望站在這片土地上,也是一臉恍惚。
甚至也想,世間怎麼會有這種軍隊?以往打遼,遼人雖然也一敗再敗,但從黃龍府到大定府,一千四百里,那也打了好幾年。
其中勝敗與艱難,乃至諸般之艱險,各種險象環生之事,多如牛毛。
哪裡真就是摧枯拉朽勢不可擋?再看眼前之宋軍,二十萬大軍,披甲者數不勝數,竟能一觸即潰!完顏宗望哪裡敢信?
可是,眼前就發生了,還想著什麼宋人詐敗,宋人是有什麼高明的計策,有什麼花招要使。
沒有,全都沒有,就這麼敗得漫山遍野在逃。
既然是勝,那就要追,諸部軍將,都是老戰陣,都不需要如何軍令指揮,他們都知道如何打仗,宜將剩勇追窮寇,追擊掩殺,才是戰爭最具殺傷力的手段,當面對壘從來不是。
一直追!
追去,一馬平川的華北平原上,女真鐵蹄第一次踏在這裡,他們甚至以往都沒見過這種地形,不是沒見過平原,而是沒見過這種被人類修整得毫無阻礙的平原。
此時關外的平原,草比人高,荊棘叢生,乃至夏秋蚊蟲多得能把人抬走……
眼前的平原,那真是修整得太好太好。
只管奔馬,比草原還容易。
一路去,滿地屍首,道路之上,躺得到處都是。
不休不眠,不吃不喝,只管縱馬往南去,這般的強行軍,女真人如家常便飯,夜裡都不停……
只待再抬頭,眼前是河,春日河水倒是漲了一些,卻也有平緩之處,只管渡河。
再去,眼前就是一座大城池,雄州!眾多女真之騎,繞著雄州城池在走,也開始下馬歇息,吃些乾糧,飲馬喝水。
雄州城裡,譚稹站在城頭之上,人似乎還有些沒回過神來。
卻是心中縈繞了一個問題,怎麼辦?眼前該怎麼辦?完顏宗望也慢慢到了城下,他望著雄州城池,心中也縈繞了一個問題。
怎麼辦?現在該怎麼辦?先……派個使節入城去說說話?然後再說……
完顏宗望說幹就幹,只管使節往那城下去喊話,不得片刻,使節就被調入城中。
雄州府衙之內,譚稹氣勢早衰,再也沒有那威武不凡,見得金使,甚至還拱手作禮。
那金使自是開口:“金宋,本是盟邦,有盟約在前,宋人背信棄義,才有此番血戰,此事,因張覺而起,宋人狡詐瞞騙,今日,我皇子殿下來問,張覺何在?”
“張覺?”譚稹在動腦了,腦筋極快,一語來說:“張覺已經在燕京被抓了,我也是剛剛得信,他潛逃到了燕京,抓捕之時他還抗拒,此刻他……他已然身死!”
金使聞言也愣,怎麼個事?怎麼說死就死了?那……金使腦筋也動:“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此事若是不得一個交代,來日我大金何以立足?”
譚稹立馬點頭:“好說好說,只待我去信燕京,教城內之人把張覺屍首送來便是!”
“嗯……”金使有點出乎意料。
譚稹便是來問:“本就是個誤會,何以盟好之國,如此刀兵相向?不過一個張覺罷了,送你們就是,這兵事啊,合該好商好議!”
譚稹,此事此刻,不免想的就是彌補之法,他上面還有天子與諸公,他也還要入主樞密院,眼前能彌補多少,就當彌補多少,打仗,那是萬萬不能再打了,打不了一點。
“呃……那我出城去稟報殿下知曉!”金使便也拱手一禮,轉身就去。
城外,聽得慢慢稟報之後,完顏宗望倒是不再皺眉了,這立國之戰,已然大勝,這一戰之後,大金之國,那就徹底立住了。
眼前之事,自是要解決,但眼前已然不是什麼大事了。
完顏宗望還有唏噓:“萬萬沒想到,宋人竟然這般秉性,著實出人意料啊!”
完顏宗弼也是滿臉意外還沒回過來:“是啊,這戰事……眼前之事,兄長,咱等著他送那張覺來?”
完顏宗望點著頭:“眼前,宋人已然無力再戰,那便好說,已經打到這裡了,只管留一部在此圍城,其他部曲,便把燕雲諸多州府都走遍,此戰之後,我大金要人有人,要糧有糧,諸般內事,一應可解。且讓宋人把張覺送來再說!”
完顏宗弼點著頭來,卻是忽然又問一語:“那之後呢?”
之後?
完顏宗望也有些迷茫,眼前大好局面……
完顏宗望問了一句:“頭前那二十萬兵,是宋人從河北之地調派北來,是也不是?”
他知道是,他要再問,在篤定一下。
完顏宗弼點頭來:“是啊!”
“眼前這個……雄州城池之後,就是河北!”完顏宗望如此一語,其實是自言自語。
有些事,很大,完顏宗望很猶豫。
一想是金國內部之事,這事,是要往上稟報去,還是自作主張?二想,若是自作主張,宋可比遼富庶多了,河北之地,可比燕雲富庶多了,如今,是不是河北已然兵力空虛?“把耶律餘睹叫來!”完顏宗望大手一揮。
耶律餘睹正是大功在手,滿心歡喜,來見完顏宗望,拱手一禮,先說:“殿下,頭前我之所言不假吧,宋人,從來不善戰,一打就潰!”
“嗯,不假,此番你立大功,稍後我自往陛下去稟報你之功勳。”完顏宗望點著頭。
耶律餘睹連忙再拜:“拜謝殿下抬舉之恩。”
“無甚,是你該得的,只待清點了戰利,也還有你個人與部曲的賞賜。”完顏宗望這話是不假的,便是繼續再說:“我且問你一些事來!”
“殿下問就是,自是知無不言!”耶律餘睹豈能不賣力氣?
“宋軍之事,你都再說說……”完顏宗望如此來問。
“回殿下,宋軍,不外乎河北河東,西北,然後就是京畿,也是最近兩年,也聽說還有個京東,如此而已。河北之軍已然潰敗當面,河東之軍,當也不過如此,西北之軍,許還善戰一二,那京畿之軍,百多年不知戰陣為何物,當也不過如此,那近兩年的京東軍,我還真不太瞭解,只聽得一些言語,便說善戰。”
耶律餘睹答得認真,便也知道,這位皇子殿下,此時在謀大計。
“西北軍與京東軍,都在與黨項戰,也就是說……眼前,宋人已然無有精銳?”完顏宗望又問。
耶律餘睹連連點頭:“定然如此,我若說錯,可取項上人頭!”
完顏宗望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事,起了念頭,但這個念頭起來之後,卻也有些自驚,自己也嚇到了……
耶律餘睹看了看完顏宗望,忽然小聲試探一語:“殿下,河北之地,一馬平川,此時城防空虛,人心慌亂,軍心全無,河北之地,沃野千里,膏腴所在啊……”
這是什麼話呢?完顏宗望不苟言笑,稍稍抬手:“你先出去……”
耶律餘睹拱手一禮:“殿下決斷!”殿下自是要決斷的,他看了看身旁的完顏宗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