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陸十安對齊政此刻的表情有些驚訝。
在他看來,齊政的姿態可能是激動,可能是憤怒,甚至那點譏諷也是合理的,但這份鄙夷卻有些出乎意料。
要知道,齊政眼下只是周家一個小小書童,和那些人的地位相比,仿若雲泥。
他暗自感慨,果然是高人子弟,雖然位卑,但心智卻已如鴻鵠翱翔於天際。
對齊政這個人的本事,他已是徹底服氣。
可他終究還是浸淫官場數十年的大佬,單就這個事情而言,又豈會這麼輕易就被齊政說服,在慢慢消化了齊政的觀點之後,他輕聲道:“這終究只是你的猜測吧。”
“當然。”
齊政也不避諱,“但如果一種猜測我們既找不出它邏輯上的漏洞,也無法否認它的可能時,我們要做的,應該就是去找到支撐這個猜測的證據,而不是斷然否定。所謂,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嘛。”
陸十安緩緩點頭,正要說話,忽然不知想到了什麼,面色猛然一變,身子竟不受控制地站了起來。
這情景看得齊政也連忙跟著站起,緊張地左右張望一下。
咋了?
有刺客啊?
江南這麼危險的嗎?
誰知道陸十安在片刻的驚慌之後,很快便恢復了正常,甚至還微笑著對齊政道:“沒什麼,就是忽然反應過來當初在兵部處置這些事情的時候,根本方向可能都錯了,釀成了好些苦果,有些失態,讓你見笑了。”
齊政眨了眨眼,心頭暗道:我信你個鬼!但陸十安不說,他也沒法逼問。
畢竟兩人一個老一個幼,從戰力上來說,半斤八兩,都是簡單的貨色。
“齊政,昨日一談,我感覺你見識高遠,能力出眾,是個出色的後輩,便想要與你多聊聊,故而相邀。”
“但今日這番討論,實在是讓我有撥雲見日之感,多謝你替老夫指點迷津。”
說著,還未落座的陸十安竟然直接拱手一拜,讓齊政也只得趕忙回禮。
陸十安又不是蘇州河畔那些樓裡的花魁,齊政可沒心思享受他那點寡淡無味的吹捧,好在陸十安似乎也有自知之明,當即便給出了實質性的好處。
“你放心,方才答應你的話,老夫不會食言。老夫明日親自去周家登門造訪,這個態度,可夠了?”
齊政當即感激一拜,有他登門,別管說沒說啥,也都能徹底坐實這段關係,想來周家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他順便在心裡暗自反省,老登人不錯,收他二百五十兩是不是收多了。
陸十安又道:“雖然你說倭寇之禍,並不全在兵事,但老夫還是那句話,當時老夫身為兵部侍郎,此事老夫亦有責任,明日登門,老夫再送你一份禮物,算作是對你的賠罪吧”
看著齊政登時好奇起來的目光,陸十安十分滿意,感覺這樣眼前的人才真實,才像一個十五歲的少年。
他笑了笑,“你那位堪稱世間奇才的老師,沒教過你好飯不怕晚的道理嗎?明日你自然就知曉了。”
齊政心頭默默翻了個白眼,好傢伙,我不過就是流露出了點好奇,讓你逮著機會找回場子了是吧?不過他倒也沒有喪失掉敏銳的洞察力,看著陸十安久久不落座,就知道自己該識趣離開了。
所以,齊政一臉受教的樣子,恭敬道:“長者賜,不敢辭,那就多謝陸大人了。時候也不早,在下告辭了。”
陸十安果然沒有挽留,點頭道:“老夫送送你。”
齊政推辭兩句,見陸十安堅持,便也坦然受之。
陸十安將齊政送到院子門口,微笑著與他說了一句明天見,便讓護衛將齊政送了出去。
看著齊政的背影,陸十安緩緩轉身,邁著步子走向屋內。
只是,他的步伐怎麼看都帶著幾分遲緩與沉重,就仿如忽然在肩上壓上了兩塊巨石。
他走入房中,轉過身,緩緩關上房門。
伸出的雙手,竟已經有些顫抖。
三個月前,當得知那個訊息的時候,他是震驚的;半個月前,在得知那個訊息的後續時,他是驚駭的;
所以,他來了蘇州,來了這前太子登上運河返京之前,在江南的最後一站。
他想要驗證心頭那個讓他徹夜難眠,讓他數次夢中驚醒的猜測。
但他知道,那僅僅是個猜測。
他很難想象到那些人會這麼做的動機,他也很難說服自己相信那些人會幹這樣的事情。
可今日,齊政的話,為他打通了一直想不通的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