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政似笑非笑,“是嗎?”
孫準在短暫而激烈的權衡之後,一咬牙坦白道:“不敢隱瞞齊侍中,當時下官的確讓犬子與皇甫燁逆黨刻意結交,但那是下官的無奈之舉,在朝為官,和光同塵,下官也僅是為了自保,從未有過悖逆之事。”
齊政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就是我想聽孫大人說的。殿下不會因為這樣的事情,追究一個合格的朝官,也希望孫大人接下來可以安心做一個真正的好官。”
孫準在如釋重負之後,忽然感覺鼻頭一酸,後退一步,振袖一禮,“下官,多謝侍中大人!”
齊政伸手將他扶住,微笑道:“用盡忠職守的實際成果,去謝殿下吧。”
孫準重重點頭,不說他今後能否做到,但這一刻心結盡散的他確實生出了幾分從此當個好官的真誠。
齊政離開刑部,轉頭便去了百騎司。
對這些逆黨的關押,也很有講究。
重要的人犯基本都關在百騎司,因為誰都知道那兒是天底下最有可能讓人犯老實交代的地方。
但楚王卻只能關在刑部或者大理寺,因為衛王需要一場堂堂正正的審判,而不是讓天下百姓覺得是用了百騎司的手段逼他屈服。
當齊政去臨江樓繞了一圈然後抵達百騎司的時候,提前被派去宮中請旨的護衛也送來了衛王的手令。
雖然沒有手令,隋楓大機率也不會攔著齊政,但規矩這種東西,保護都是雙向的,如果踐踏得多了,秩序失去威望,反倒會損害當權者自身。
拿著手令,齊政順利地見到了楊階。
屏退所有人,只留下了張先在牢房外,隋楓陪著站在牢中。
齊政這一次,依舊提了一個食盒,與一壺酒。
看著親自擺著碗筷的齊政,楊階開口道:“能讓齊公子給老夫倒一杯酒,真是三生有幸啊!”
對方言語之中的嘲諷,清晰而明顯。
但落在齊政和隋楓的耳中,卻都能明白,這位楊相公心頭的牴觸與對抗。
若是存著哪怕一絲祈求之心,都不敢作此言語。
齊政聞言也不生氣,搖了搖頭,“楊相說笑了,陛下倒的酒你也喝過,下官這杯酒,不值一提。”
“既然不值一提,你還倒來做什麼?”
楊階的言語依舊不客氣,甚至愈發地不客氣了。
齊政平靜地放下酒壺,“因為這可能是族中良田數十萬畝的楊相公此生喝到的最後一杯酒了。”
楊階眼角一跳,淡淡道:“既然齊公子什麼都知道了,還來這兒做什麼?”
“給楊相公倒一杯酒,請楊相公喝一杯酒,再給楊相公一個機會。”
“楊相公這條命必然保不住了,但是松江楊家全族,倒也有機會不被族誅。”
齊政說完,伸手朝著對面的座位示意。
楊階猶豫了片刻,最終竟沒有落座。
瞧見這一幕,隋楓的眼睛悄然眯起。
齊政似乎依舊不以為意,笑著道:“看楊相公這樣子,你似乎對越王很看好?”
楊階的目光猛地一凝,但旋即恢復平靜,“老夫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齊政緩緩道:“楊相公,下官剛剛從楚王那兒過來,熬了一個大夜,精力不是很好,楊相公最好不要挑戰下官的耐心。”
楊階抿了抿嘴,蒼老的臉在沉默中顯得愈發凝重。
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你鬥不過他們的。”
齊政看著他,“皇權、軍伍、大義、情報,加在一起,也鬥不過嗎?”
楊階想了想,認真道:“鬥不過。”
齊政追問道:“那若是本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心呢?瓶瓶罐罐打爛了就打爛了,不再投鼠忌器呢?”
楊階面色陡變,認真地看著齊政,仔細確認著齊政的態度,又是良久的沉默之後,他再度搖頭,“還是不行。”
他鄭重地看著齊政,“打仗,打的是錢糧,你還在人家的地盤,從上到下,都是鐵板一塊的地盤,你能如何破局?你又憑什麼贏?”
“所謂皇權,認你們的時候,你們是至高無上的皇帝,不認你們的時候,你們就是個有些實力的外人,江南也可以有自己的皇帝,太祖之路,他們也可以再走一次。”
隋楓看著齊政的沉默,當即出言斥責,“楊階,你放肆!”
楊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哪怕落到了對方手裡,也一如既往地鄙夷著這位皇權的忠犬。
他看著齊政,很認真地道:“老夫若幫了你,族人才是死路一條。”
齊政點了點頭,竟意外地拱了拱手,“多謝楊相公。”
說完,乾脆利落地離開了牢房。
當走到百騎司外,一路相送的隋楓看著齊政,“齊大人,這楊子升冥頑不靈,要不要下官好好敲打他一下?”
齊政似笑非笑地看著隋楓,“隋統領,畢竟是曾經的政事堂首相,咱們該有的體面還是要有的嘛!”
隋楓拱了拱手,“齊大人說得是。”
齊政不再理會這位裝糊塗的高手,回了一禮,走進了馬車。
當馬車緩緩前行,張先和齊政對坐在車裡,“侯爺,這姓楊的如此不識時務,您為何不讓隋統領給他點顏色看看?”
齊政微微搖頭,“他不是什麼都說了嗎?怎麼能叫不識時務呢?”
張先一愣,“他說什麼呢?”
齊政左右無事,便開口解釋道:“我告訴他我可以赦免他的族人,他無動於衷,其實就是表態。”
“我問他是不是看好越王,他說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實際上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就是變相在承認。”
“我說我拿到了楚王的全部口供,他依舊錶示不看好,就是在告訴我即使楚王幫助,力量仍舊不夠。”
“我說如果朝廷不惜動用刀兵呢?他就告訴我,實際上江南已經做好了叛亂的準備。”
“並且,他還告訴了我,江南之所以強大,強在上下一心,鐵板一塊,如果不能瓦解掉這一層,在江南的主場想要對付江南集團,壓根就不可能。”
他看著目瞪口呆的張先,笑了笑,“至於最關鍵的一點,他在百騎司的大牢裡,周圍已經被清場,門外就是你,門內是隋楓,但他連你們兩個都信不過,可見他對江南勢力在朝廷的滲透了解和懼怕到了什麼程度。”
張先連忙道:“公子明鑑,小人絕不是江南細作啊!”
齊政笑了笑,“放心吧,我知道你不是,也知道隋統領不是。”
笑過之後,他看著車棚側簾閃過的街景,心頭暗道:但不知道這中京城的暗夜中,還藏著多少江南細作。
中京城的夜色中,齊政不知道藏著多少江南細作。
但揚州城的碼頭上,盧雪松卻知道眼前的船上,全他孃的是江南細作。
看著那十餘艘無聲破浪而來百料、千料大船,這位也曾經見過大風大浪的兩淮鹽商總會會長,不自覺地張大了嘴巴。
他想起了前幾日前來聯絡此事的江南商會代表在面對自己關於細節的諸多詢問時,笑著說出來的那句話。
【盧會長,在下只說一句,我們的實力遠超貴方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