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賀門主!”
太原近郊,幾騎迎住從南面風塵僕僕而來的李存禮,而幾騎當中,背後負著擴大版雙鉞的巴也,乾脆不待下馬,就遙遙抱拳大笑:“晉王已下了詔令,門主今後可就是通文館聖主了!”
李存禮平日裡的大袖這個時候已經卷起來,左右尚有十來個通文館門徒簇擁著他,這會聞言只是冷麵不應,進而在馬背上一指來迎他幾騎中的巴爾。
“不急著進城,來與我仔細講講,到底出了何事。”
卻說李存禮不久前奉命坐鎮潞州,已直接被李克用任命為昭義節度留後、潞州刺史、御史大夫,兼領昭義鎮兵馬使,比起他那個代州刺史的大哥來講,一時也要煊赫許多。
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將潞州兵馬捂熱,太原事便突然而起,復又被馬上召回,所謂昭義節度留後的官身,也由檢校司徒、忻州刺史符存審接替。期間過於匆忙,李存禮哪裡能理得順其中內情,況且此番回到太原,自然首先是要去拜見晉王的,也由不得他慢慢去捋順各種脈絡,所以只能提前召門下的幾個手下來城外細細打探一二。
到底而言,李存禮其實也有幾分憂懼,他與李嗣源向來親密無間,傻子才信他沒有參與這位大哥的事。萬一此番只是義父的託辭,先哄騙自己回太原,待面見時就如大哥一樣被數列罪狀而下獄,自己豈不插翅也難逃?但就算憂懼,又有什麼用?就算知道這大有可能也是一個鴻門宴,自己難道還能不去麼?
莫說自己的家眷、親人全數都在太原,就是自己拋棄所有去投了他國,憑自己沙陀人以及晉王義子的身份,又有誰會容他?如果就是冷板凳坐到死也就罷了,只怕到了那個時候,自己也真就如那案板上的肉,任憑他人奇貨可居,隨意操弄了。
所以與其這般,倒不如搏這一搏,賭一賭自己早先在義父那裡的恭遜、順從,也就是如巴戈等事,能讓義父不至於生出殺心來,只要性命無憂,今後怎麼也都有斡旋的餘地了。
至於大哥……李存禮不是對李嗣源不忠心,也不是半點不顧及他的身家性命,這不是他知道自家這位大哥在事發時壓根就不在太原嘛。
唯一可惜的便是三哥、四哥,不過李存禮也顧不得這般許多了,為大哥行事,自然早該就有獻身的覺悟,所謂富貴險中求,可不是一句空話。
於是他一面讓巴爾與他講解太原事變的微末細節,一面收拾愁緒,入城拜見李克用。
“臣李存禮,叩見王上。驚聞王上遭此不虞,臣惶遽無地,五內如焚。遂星夜兼程,馳驅而至,未遑整肅冠帶。今衣冠不謹,儀容失度,實悖於臣子之禮,伏乞王上恕臣倉促之罪,惟願天佑明德,早痊玉體。”
李存禮半口不提通文館事,張口就是臣下,自是把態度鮮明的擺了出來,坐在輪椅上的李克用不由捏須笑道:“你我父子,何來如此生疏?起身吧,些許小傷,被你說的為父似要馬上歸天了一樣。”
李存禮本正要束手起身,聞言又是臉色慘白,拜倒下去:“孩兒絕無此意……”
李克用拂了拂手,哼笑一聲:“可知為父最不喜你哪一點?一個武人,偏偏要去學那儒生,搞得文不文、武不武,甚不爽利。皆像你這樣,通文館今後豈不愈加四不像了?為父叫你起身,哪裡有怪罪你的意思?”
李存禮心中當即一動,但只是束手而立,一時沒有言語。
李克用推著輪椅至案前,指尖摩挲銅符道:“通文館交與你,可有章程?”
而問完這一句話,他又忽將令牌擲在臺上,鏗然作響,復而回身盯著李存禮:“可知為父為何選你繼任聖主?”
李存禮原本稍稍安歇下來,此時心中又是一突,急退半步,躬身幾與案平:“義父所思之深意,孩兒豈能窺知。”
“當真不知?”李克用戲謔發笑,轉輪軋地如碾冰屑,語氣中好似帶了幾分嘲諷。
李存禮面色蒼白,頂著壓力滾動著喉結,終究不敢不答。
“孩兒……孩兒想著,一則我隨大哥經營館務十年,館眾皆知,舊部認得我這張臉,必然心安;二則大哥仍在逃,若由我出面整飭,那些牆頭草必不敢妄動;三來……”
說及此處,他面色蒼白愈甚,聲音卻稍顯平穩起來,咬牙繼續道:“三來,義父要借我這把鈍刀,剜盡大哥殘黨,斷絕大哥復起之可能!”
“既然知道,為何藏拙?”李克用嗤笑。
說完這麼一番話,李存禮其實已經心知自己沒有性命之憂了,遂長撥出一口氣,坦然作揖道:“孩兒素與大哥交好,朝野早就言我與大哥是為朋黨,此番三哥下獄,大哥敗逃,孩兒焉能不對義父惶恐……實、實在沒有底氣作答。”
“這個理由,聽起來倒確實像真心話。”
李克用略略頷首,復而拿起方才那枚銅符扔給李存禮:“本王能留你到今日,自是知道你與老大有所區別,你是個聰明人,比起老大來,當知道什麼能想,什麼不能想,莫貪心。”
李存禮背後都被冷汗盡數打溼了,當下接過銅符後,卻終於心安,拱手道:“孩兒自認沒有資格執掌通文館,但義父既然點將,孩兒自會盡心施為,還義父一個嶄新的通文館。”
“話說的不要太圓滿。”李克用眯眼發笑,“不過你既敢誇口,本王倒想看看,在你手下的通文館,與在老大手中,到底有幾分不同。”
“孩兒回去後,定然儘快給義父呈上一份章程。”
“不急。”
李克用敲著輪椅扶手,語氣都沒有什麼變化:“你那大哥心懷大志,此番縱使敗逃在外,恐也不會束手就擒、坐以待斃,依你觀之,他會如何做?”
李存禮思忖了一下,道:“大哥縱有萬般本事,當下在晉國也翻不出什麼浪花來,依孩兒愚見,只怕他只有投奔草原、梁國兩條路可走。”
李克用便自然而然道:“難道他不會想辦法來聯絡你這新任聖主,然後讓你予他一條活路?”
這一言把李存禮驚得頭皮發麻,他馬上又躬身拱手下去:“不敢欺瞞義父,依照我與大哥的交情,此事恐怕大有可能!但、但是!我與大哥不過私交,曾經只是敬仰他之風采,絕無半分同他圖謀國家之野心!他若敢來,孩兒定會佈下天羅地網,將他繩之以法!”
“善。”李克用點了點頭,道:“你能知曉分寸,本王就不與你多言了。你一路勞苦,且下去早些歇息吧。”
李存禮本還想再言語一二,而且當然不是再說什麼表忠心的話,說的太多反而顯得虛假。他是想問問關於三哥李嗣昭如何處置,和西路軍無故東進以及遣誰去安撫制止的事,甚至還想把自己路上想到的策略說出來供他參詳……但是,於當下情景,終究只能是再拜而去。
待他緩緩退步離開,李克用思忖了片刻,卻是莫名出聲:“如何?”
“不瞞義父,孩兒倒是認為,六哥忠心自是有的,對於大哥那裡,卻未必沒有念及舊情,至於能不能對大哥下死手,呵……”
一人攏袖從書房後的暗室中出來,其人與李存禮氣質相符,同樣生的俊美,同樣是一襲儒生打扮,同樣白面無鬚,不過雙目閉合,儼然是憑藉聽覺才能辨別李克用的方位,且比起李存禮身上那一股陰柔來,卻是一身正氣十足。
便正是十三太保排十一,通文館惠字門主李存惠了。
言語間,他踱步過來行禮,同時道:“曾聽十三妹言,大哥養病期間……現在思來,想必養病的當是裝扮成大哥的四哥了,即四哥養病時,通文館館務皆是由六哥代掌不提,便是悉心照顧四哥的,也一直都是六哥本人。”
言及此處,他便繼續恭敬道:“若是如此,如果講六哥不知大哥替身一事,孩兒是很難相信的。依照六哥與大哥的關係,大哥若要瞞著義父秘密離開太原去,豈能只憑借四哥一人而不託付六哥?
退一步來講,相較於六哥,四哥顯然不明館務多矣,如果六哥不知內情,依照他的頭腦,發現真相也是早晚的事。而最為關鍵的是,大哥也定然不想因此事讓六哥與他生出間隙。所以孩兒敢斗膽直言,關於四哥一事,六哥必定知曉!”
李克用面色不變,輕描淡寫道:“老六確實藏了私心。”
“義父明鑑。”李存惠杵著一根盲杖,微微躬身:“當日宴上,義父雖已命十三妹殺了一心想逃的四哥,卻仍然遣一替子扮作大哥的模樣出逃,這是一道奇招。而今六哥與大哥都當四哥未死,潛意識中便會認為朝野的注意已被替子吸引,故二者大有可能會擇機聯絡乃至碰面……屆時,正好讓十三妹率領殤組織將他們一網打盡。”
李克用捻鬚不語。
李存惠靜等了一會,復又不動聲色道:“如果義父想留用六哥,也不是沒有辦法。六哥是個極為聰明的人物,大哥縱使對他有幾分恩義,但此番終究失勢如此,六哥難道還真能為了他拋家舍業?無非是過不去心裡那關,義父若信得過孩兒,不妨交給孩兒來辦,必讓六哥知曉義父對他的厚望有多重,大哥的區區恩義,比之義父的器重,又算得了什麼?”
其實李克用倒也不是真的如何器重李存禮,只是所謂十三太保,幾個有點能力的,都他孃的和李嗣源不清不楚,而其中可以獨當一面的,也就李嗣昭和李存禮了。李嗣昭已然無可救藥,竟然已經到了願意為李嗣源去死的地步,連他這個義父都敢殺,李克用留之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