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雲闕嘶了一聲,當即一臉嫌棄的避開。夜色漸深,蕭硯親自探望過眾人後,便不再久留,回到下榻的庭院內獨坐案前,燭火偶爾“噼啪”一聲,映著他持書的側影。室內一時只剩下文書翻動的細微聲。
房門被無聲推開一道縫隙,巴戈的身影悄然滑入。
她已換下染血的衣袍,一身墨色勁裝緊裹著有致的身軀,胸下環繞一圈包紮的痕跡透過布料透出輪廓,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她像一隻沉默的狸貓,無聲地走到蕭硯案前,距離不過三步。沒有行禮,沒有言語,那雙帶著異域感的眼眸,此刻只映著跳動的燭火和案後的人影。
蕭硯持卷的手微頓,抬眼看向她,目光沉靜,並無訝異,彷彿她的到來也在預料之中。
巴戈忽然屈膝,動作牽扯到傷處,讓她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卻仍穩穩地跪了下去。她雙手托起一柄沙陀風格的短匕,高高奉至蕭硯眼前。
“從前……”她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略有幾分發顫,“我只想做晉王手中最快的刀。殺最多的人,接最難的任務,讓所有人都不敢輕視我。”她頓了頓,胸口起伏了一下,“後來…在殿下身邊,這念頭……也曾驅使著我,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她的聲音更低了些,“妄想過,或許…能成為殿下後帳中,一個得幾分眷顧的妾。”
她深深吸了口氣,彷彿要將胸腔裡翻湧的東西強行壓下,復而將目光抬起來,直直地迎上蕭硯的視線:“但現在,我明白了。似我這等手上沾滿同族之血,心中藏著無數算計的人…不配。只配做殿下的奴。一個為殿下看守營帳,刺探敵情,必要之時撲上去,至死方休的奴。”
她將託著短匕的手又往前送了送,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此刃獻主。草原女子認主,從一而終。殿下若嫌棄,便用此刃殺了巴戈;如若殿下還願意垂憐,巴戈此生,唯奉殿下一人……”
窗外的風聲陡然清晰起來,刮過窗欞,嗚嗚作響。
蕭硯終於放下書卷,起身,負手踱至她面前。他的目光平靜地掠過她蒼白的臉,滑過她因跪姿而微敞的領口下,那箭傷處滲出、在墨色布料上暈開的一點更深的暗色,最後落在她託著短匕、微微顫抖的手上。臉上依舊無波無瀾,只是緩緩抬起手。
但那手沒有伸向匕首,而是轉向身後。
“嗆啷——”
一聲清越的輕吟,懸掛在壁上的岐王劍連鞘被提起。包裹著深色鯊魚皮的劍鞘末端,帶著夜露的涼意,精準地、不容置疑地托起了巴戈冷然且充滿野性的下頜,迫使她微微仰起臉。
燭光下,兩人的目光猝然撞在一起。距離太近了,巴戈甚至能看清蕭硯眼中自己蒼白執拗的倒影,和他深不見底的瞳孔裡那點跳動的光影。
“美人計,”蕭硯淡聲開口,聲音低沉平緩,“是不是用的太老了。”
這平淡至極的三個字,卻像一根根銀針,瞬間刺穿了巴戈竭力維持的平靜。
一股混雜著被看穿的羞恥、被輕蔑的刺痛以及更深、更尖銳的什麼東西,猛地從心底炸開,直衝頭頂。巴戈那雙棕色的眸子驟然一縮,屬於草原血脈的野性和骨子裡的執拗轟然爆發。她不是退縮,而是猛地向前一探身。
纖長卻佈滿薄繭的手指,帶著豁出一切的狠勁,死死攥住了那託著自己下頜的冰冷劍鞘,進而被她攥緊,猛地向前一推。
末端的劍柄重重抵住蕭硯的胸口,發出一聲悶響。
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到呼吸可聞。巴戈甚至能看清蕭硯眼中自己那副蒼白執拗、狼狽的倒影。他平穩溫熱的呼吸拂過她漲紅的臉頰,帶來一絲微癢的戰慄。他身上那混合著冷鐵、墨香與風塵的氣息,霸道地佔據了她所有的感官。
不對,憑她這副樣子,又憑什麼能推進他手中的劍?下頜被冰冷的劍鞘託著,身體因前傾幾乎貼上蕭硯高大的身形,肋下的傷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但這些都被一種更洶湧、更陌生的東西淹沒了。
巴戈的氣息灼熱而不穩,撲在蕭硯握劍的手腕上。她的耳根在昏黃的燭光下悄然暈開一層薄紅,卻固執地不肯移開視線,死死盯著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挑釁,和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細微的顫抖。
“那……”她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唇齒間擠出來,帶著一種奇異的、破碎般的沙啞,“……殿下…教我用新的?”
蕭硯的目光在她那句破碎的挑釁後,依然未動。深潭般的眸子映著她蒼白的臉,執拗的眼,耳根那抹強壓下的薄紅,以及攥著劍鞘、指節繃得死白的手。
時間在極近的對峙中凝滯,只有他平穩的呼吸拂過她額前的碎髮。
驟然,蕭硯握劍的手腕微動。
抵在她下頜的劍鞘,力道向下沉了一分。不容置疑,將她因激動微仰的頭,壓下一寸。
巴戈的身體瞬間僵住。攥著劍鞘的手指一鬆,那層強撐的悍勇裂開縫隙,露出底下的茫然。
蕭硯的目光掃過她顫抖的手,落向她另一隻手中託著的沙陀匕首,進而伸手越過她握鞘的手,指尖在她託著匕首的手腕內側,極輕地一搭。
溫熱的觸感激得巴戈手腕肌膚瞬間繃緊。
那隻手隨即滑落,指尖精準地拂過匕首冰冷的青銅刀柄,帶著審視,也似感受著上面的血痕與她的氣息。最終,收攏,握住了刀柄。
他沒有收回,反而就勢將那冰冷的金屬,輕輕貼在了她攥著劍鞘的手背上。
冰與熱的反差讓她又是一顫。
“刀,磨得太利。”蕭硯的聲音淡聲響起,在這呼吸相聞的距離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意味,敲在她耳膜上,“易折,也易傷主,要學會把握箇中分寸。”
他的目光再次抬起,重新鎖住她的眼睛。這一次,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麼極其深沉的東西在緩緩流動,不再是純粹的審視,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或者說接納。
“留著。”
蕭硯握著匕首的手微一用力,將之連同託著她下頜的劍鞘,一併緩緩收回。
力量驟然消失,巴戈身體晃了晃。她依舊仰頭看著蕭硯,看他將那柄屬於她的匕首,隨意地插在了她自己腰間的蹀躞帶上。
他垂眸看著她,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沉靜,同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
“你身上還有傷,就不留你守夜了。”
這句話落下,巴戈緊繃的身體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抽掉了所有骨頭,整個人驟然鬆懈下來。那股支撐著她的孤勇和絕望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虛脫的茫然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滾燙的悸動,從被觸碰過的手腕,一直蔓延到心口。
她喉頭滾動了一下,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但最終,她只是深深地垂下頭去,將額頭抵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淡棕色的髮絲散落,遮住了她此刻複雜翻湧、再難自持的神情。
死寂中,一個故作冷然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從她的唇齒間擠出,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獻祭意味。
“巴戈…縱使帶傷,亦請願…為大王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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