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稱僅僅用一頓接風酒宴,幾招演武,外加敞開了讓人參觀他的軍容、看清他手下的前途,就輕鬆贏得了劉光世和韓世忠的好感。
劉光世有後臺有背景,暫時還沒多想,只是覺得跟趙通判這樣的文官配合會很舒服、跟他當友軍肯定不會被坑。
而韓世忠這種如今還是被人捏扁搓圓、毫無後臺的存在,更是直接生出了投效之心。只是劉延慶終究也把他提拔到了營指揮使的級別,所以韓世忠暫時還不好乾那種不忠不義的事情,一切都還需要等一個契機。
當日援軍剛剛抵達,趙子稱也沒有給他們安排軍事任務,用過接風宴後眾將就先去歇息了,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卯時趙子稱就升帳了,請來劉光世、韓世忠和梁家父子,正式商討增援杭州的軍務部署。
因為昨天的氛圍很融洽,劉光世、韓世忠已經將趙子稱視為“懂武將的圈內人”,而非那些天天唱高調掣肘的假酸文醋純文官。再加上今日的軍議沒有趙霖、魏憲等知州參加,大家說話也就更加直白一些。
有些明哲保身或是為小集團謀利益的話,也更能擺到檯面上來說。
所以剛一開會,劉光世就率先問出了一個最關鍵、但又不屬於軍事層面的問題:“趙通判,末將昨夜思忖了一夜,有一件事始終憂慮不解,通判久在江南,更瞭解情況,還請通判為我等解惑。”
趙子稱淡然一笑:“劉將軍但問無妨。”
劉光世:“童太尉的主力,還要大半個月才能取齊抵達江南,如今先頭趕到的,只有些許輕騎,配合江南本地的廂軍。
方臘所部,雖然被通判殲滅了數萬之眾,但昨晚我問了軍中斥候、哨官,又看了最新報上來的軍情,方臘賊眾似乎還在不斷裹挾良善。方臘往北邊的進取雖然被我軍暫時止住,可是往南的蔓延,卻完全無法遏制。
通判覺得,就憑我們,能救下杭州麼?杭州城內的友軍,又能堅持多久?若是救不下,朝廷將來討論賞罰,會牽連到我們麼?”
趙子稱並不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朝廷將來會如何賞罰,就不是我能置喙的了,還得看童太尉給你們的任務是什麼,要求是否嚴厲。更重要的是,童太尉是否會低估敵情。
如果童太尉低估了敵情,在官家那兒提前誇下海口,覺得‘只要朝廷先鋒抵達了江南,就能立刻止住頹勢。主力全部趕到後,必然能立刻發起反攻’,那麼就容易導致官家和朝廷中樞產生過高的期待。
到時候,哪怕我們立了功,在朝中重臣看來,這裡面相當一部分也是應該做的,算不得什麼。而要是我軍繼續後退一步、暫時還要失地,說不定還會被認為是無能。”
劉光世和韓世忠聽了這些分析,昨天剛趕到時的輕鬆感也一掃而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凝重的神色。
他們太瞭解大宋朝廷對武將的期望值變化有多麼隨性了。有時候,就算打贏了,也可以說成是“本來應該打得更好,轉折點應該來的更早”。而有後臺的人,如果打輸了,也可以說成是“前任留下的坑太大,實在不好填,他已經盡力了,為後來的反敗為勝奠定了重要基礎”。
這種事情,這些年來在西軍當中都不知道發生了多少遍了。大宋和西夏的反覆拉扯,總是互有勝負的。而有後臺的總能把一時的失敗說成前任的坑太深,而沒後臺的人一時的小勝也能說成是前任的基礎打得好。
如今看來,方臘肯定遲早要敗,但朝廷會把這根“止損線”定在哪兒呢?是不是北方來的援軍抵達後,立刻就要瞬間反敗為勝呢?北方來的援軍,趕到的比例達到多少,才能觸發這根止損線?
這裡面能玩貓膩的地方太多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只要有kpi考核的地方,就有作弊的空間。
想明白這一點後,劉光世和韓世忠很快意識到,他們被作為先鋒派過來,也有可能踩到坑裡。
如果童貫和朝中大臣都認為,“止損線”已經定在“杭州沒有陷落”,而後來杭州卻沒救回來呢?是不是他們幾個也有責任?趙子稱肯定是沒有責任的,因為趙子稱是文官,是蘇州通判,是配合他們協防的。趙子稱只要盡力了,而且守住了自己的地盤,就追責不到他頭上。
一想到這兒,劉光世還能忍住,而韓世忠已經有些抓狂了。
“我就知道上面沒那麼好心,讓我們先來,就是想有功大家分,沒功讓咱扛救援不力的過!”
劉光世臉色微微鐵青,但還沒像韓世忠這般開罵,他還在指望其他可能性,於是繼續追問:“那還請趙通判說說,你覺得杭州能撐多久?救下來的機會大不大?只要杭州能救下來,無論上面袞袞諸公怎麼看,我們都是有功無過的了。”
但趙子稱卻給他潑了一頭冷水:“有一定機會,但希望不大。”
劉光世臉色瞬間愈發灰敗了:“為何?”
趙子稱:“你們原先不在江南,不瞭解江南的民情。此前江南民怨積攢已經非常深重,此番方臘打著殺朱勔、廢花石綱的名頭起兵,甚得江南民心。
要不是我當機立斷、便宜行事,處斬了畏罪潛逃被抓回來的朱勔,說不定連蘇、秀、湖三州都保不住。但我救下三州膏腴之地的同時,杭州城已經被方臘團團包圍了,攻打甚急。
杭州如果上下一心死守,還有可能依託堅城堅持上幾個月。但杭州知州趙霆為首的幾個主官棄城先逃,城內人心必然瓦解,能堅持多久就不好說了。
更關鍵的一點是,我估算過方臘的錢糧,他起兵以來,至今為止錢糧還撐得住,裹挾而來計程車卒越來越多,糧食卻還沒吃完,光靠各地秋收尚未歸倉的野谷,就能再稍稍撐一段時間。
按常理度之,方臘的軍糧徹底見底,至少要到寒冬臘月最苦寒的時候。所以在此之前,方臘打下睦州、歙州、處州、台州、溫州,都沒有無差別屠戮劫掠百姓,只是殺幾個確實官聲惡劣的狗官奸商,收掠其家產充作軍資,就夠他的軍隊吃用了。
但是,我相信,一個能造反坐大到這種地步的反賊,不至於連基本的賬都不會算。之前五個州沒有無差別屠戮劫掠,是因為那些地方還不夠富,他還要裝一下,以瓦解後來者的抵抗意志。
現在杭州已經那麼難攻了,加上朝廷大軍在北線已經止住頹勢。我相信,方臘肯定知道‘自己最多也就打下一個杭州,不可能再有更大的建樹’了,如果發揮得再差一點,可能連杭州都打不下。
所以,方臘破杭州後,必無差別屠城洗劫,而不再區分有錢人是否有罪行在先,只要有得搶,就應搶盡搶。這樣做,能讓方臘得到大量的錢糧,讓他不再為如何確保充足的軍糧打持久戰而操心。
但也會讓方臘徹底失掉民心,以後他就再也得不到源源不斷視方臘為為民請命之人的百姓來投了,後續各州府都會進一步拼死抵抗,因為大家都知道城破了都得死。各地的富戶和貪官也會被逼得不得不拿出錢糧來分給窮人助守。如果沒有這個例子,方臘的人望和民心期待就無法徹底打掉。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讓杭州短暫被方臘拿走,也是一塊試金石,他拿下了杭州,也就失了人心。就像秦始皇一開始一路高歌猛進,但是拿下齊國後,旋即發誓如放屁、毀諾把齊王建餓死在松林裡,秦也就十年而亡了。
因為有些歷史轉折點上的暴行,消費的是此前多年積累下來的信任,讓天下人看清某些人所謂的為民、守信,都是一時演的。等到演得騙到人、撈到了他們此生能撈到的最大一筆好處之後,他們就不演了。”
趙子稱甚至可以推測,如果方臘沒有打破杭州,沒有得到第一個富到足夠讓他不要臉不再演的州府,那方臘的人設就有可能繼續保持下去。
如果趙子稱和劉光世、韓世忠立刻出擊,把方臘的兵殺掉大半,透過幫方臘減少人口、減少吃飯的嘴的方式來解決其軍糧問題,那方臘就能繼續扮演“仁義之師”,還有更多更南方的軍民被方臘的偽裝面目所騙。
那樣方臘還會持續蠱惑到更多人,說不定叛亂持續得就更加曠日持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