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外城被攻破之後,整整過了兩天。
時間已經是農曆十月底,初冬的第一場小雪已經降了下來。這一年的江南,冬天似乎來得特別早一些。往年這時候,杭州是斷然不會下雪的。
杭州外城的官邸、府庫、民戶,已經被草草劫掠一空。最多隻剩一些犄角旮旯還沒搜乾淨,但大宗的財貨已經完全不剩了。
火還沒來得及放,因為方臘軍始終想再搜搜,這一貪婪猶豫,倒是保住了杭州城大部分的建築,免得戰後還要從廢墟上徹底重建。
最多隻有一些本就易燃的危房街區,在方臘軍沒有刻意放火的情況下,仍然因為意外而焚燬了。但這部分所佔的比例,還不到杭州城面積的兩成。
外城被破後的第三天一大早,從海寧方向趕來的趙子稱部,夥同楊志、林沖、魯達、李俊,以及劉光世、韓世忠,外加最近新趕來增援的秀州統軍使王子武,一共有近萬人的兵馬,終於抵達了杭州城近郊。
前幾天的海寧大戰之前,趙子稱部有總兵力八千人,激戰中折損了一些,加上輕傷的比例比較高,很多傷員沒法快速歸隊,所以能直接參加決戰的兵力,頗減少了幾成。
但海寧大捷也鼓舞了江南地區周遭的官軍,原本秀州統軍使王子武並不受趙子稱節制,也比較剋制不願追擊出境。見到方臘即將覆滅後,官軍也是牆倒眾人推,愈發踴躍起來。
有了秀州兵這支雖不算精銳的生力軍加入,趙子稱手頭可以調遣的總兵力才不降反升,增加到了萬人的規模。
此時此刻的趙子稱,頗有一兩分鉅鹿之戰後項羽的意味,原本作“壁上觀”的江南官軍友軍,都願意跟著他混混功勞。哪怕朝廷制度要求他們互不統屬,但真到了戰場上,他們也願意實際聽從趙子稱的調遣安排。
當年項羽名義上也無權指揮諸侯聯軍,但誰讓諸侯聯軍自願服他呢。
趙子稱的軍隊,從海寧一路往東,走了大約四十餘里,一路上沿著臨平山北麓而進,直到杭州城正北方的半山一帶,山勢陡然斷開,地勢也突然變得平坦,形成了一處埡口。
這地方在宋朝時名叫“清河堰”,是大運河和上塘河交匯的所在,大致對應後世的拱墅區康橋街道。
趙子稱兵抵清河堰後,略作整頓,就準備與方臘決戰。同時為了避免臨戰渡河的麻煩,趙子稱肯定得提前渡過上塘河,全軍在上塘河以南紮營列陣。
方臘也提前發現了趙子稱西進,他知道守城相持沒有意義,拖久了官軍的援軍會越來越多。所以主動出杭州城正北門武林門、沿著大運河往北推進了十里地,到拱宸橋一帶駐紮,與趙子稱對峙。
兩軍就沿著大運河,趙子稱在北,方臘在南,鋪開數萬大軍,決戰一觸即發。
整個戰場的最北端,便是以上塘河為界,南端以拱宸橋為界,東側以大運河為界,運河以東還有半山山區,兵力難以展開,戰場西側則非常開闊,並無明顯邊界。
整個戰場的南北縱深大約有七八里遠,東西寬十餘里。
“方臘選擇大運河西岸作為主戰場展開兵力,可見其心已怯,他這是做好了打不過還得逃的準備——
若是列陣於河東,他一旦打敗了,想逃回浙西山區,還得頂著我軍的追擊渡過大運河,那得徒增多少傷亡?現在直接列陣在河西,一旦打敗了就直接往西逃,都沒有山水阻隔,豈不美哉?方臘連這點都想到了,此戰他想不敗都難!”
臨陣之際,趙子稱最後親自策馬巡閱了雙方軍陣,身邊跟著劉光世韓世忠林沖等騎將。看完之後,趙子稱就以鞭梢遙指方臘的軍陣,如是分析道。
劉韓等將領聽了,也都深以為然,頻頻點頭,信心愈發堅定:
“通判真是神機妙算,見微知著,連方臘的怯意都看出來了。這賊子今日必敗!”
趙子稱巡視了一陣後,對面的方臘軍也已經列好陣勢。
今日出戰的方臘軍士兵,數人數至少還是官軍的五倍以上,看起來陣勢規模極為宏大。
方臘也儘量把軍陣鋪開,正面寬度拉得非常寬,西邊遠遠超出了趙子稱的軍陣,呈現從西、南兩個方向包夾官軍的姿態。
至於北邊和東邊,因為戰場的北側是上塘河,東側是大運河,方臘人再多也沒法跨河作戰,所以就沒法包抄了。方臘故意放開那兩面,說不定也是想利用趙子稱背水結陣的劣勢、放大趙子稱崩潰時的損失。
如果方臘把河對岸也都堵了,趙子稱的部下作戰不力時,明知跳河游到對岸也得死,那就不敢潰逃了。留出河對岸故意不堵,就是促使趙子稱跳河逃命用的。
趙子稱當然也都把這一切看在了眼裡,但他無所謂。他堅信經過連戰連捷,己方計程車氣已足夠高昂,絕不會輕易後退。
隨著兩軍劍拔弩張,趙子稱並不打算率先發起衝鋒,所以看起來應該是方臘一方先沉不住氣、要首先衝鋒了。
在方臘衝鋒之前,趙子稱仍然橫槍立馬,親自出現在第一線,帶著一群罵陣手,對著方臘軍各種嘲諷,試圖抓住最後的機會,單方面打擊方臘計程車氣。
“方臘老賊!你以為在海寧大營留下一萬人看守我,就能攔住朝廷天兵了麼!看清楚這顆首級,還認得麼?這就是你留在海寧的部將王寅。他跟了你這樣的蠢貨,也只能認命不好了。
我海寧大營背靠錢塘江,你從陸上三面合圍圍得住麼?我想突圍,單靠深夜戰船擺渡,就輕鬆繞到他背後,前後夾擊,一戰滅之!你要是還算條漢子,就先差人把這顆首級拿回去!”
方臘原本是不打算跟趙子稱再饒舌的,因為前幾天海寧大戰時他已經領教了趙子稱的口舌之利,知道只要給對方開口的機會,己方一定說不過,最後還反過來打擊了己方計程車氣。
但趙子稱這傢伙居然還死皮賴臉挑釁,甚至拿出了海寧那邊方臘軍包圍營地的主將首級炫耀,這著實讓方臘又驚又怒,想不回應都不行了。
如果繼續裝聾作啞,方臘軍士兵一看袍澤被敵將設計夾擊殺了,聖公卻連個屁都不放,那還打什麼仗?
方臘只能讓人先去拿回首級,一邊隨口反罵幾句拖延時間、轉移雙方注意力:“趙家狗賊休要猖狂!你今日已犯了兵家大忌,背水結陣,又被我大軍重重包圍,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你以為你是韓信呢?韓信背水結陣,那是仗著他還有偏師能繞後襲擊井陘大營,你有什麼?你這麼點人馬全都被我堵在這裡了!沒有偏師偷襲你學個屁的背水結陣!你就是找死!將士們,今日趙家狗賊必敗無疑!”
方臘也算稍微讀過點歷史故事,畢竟是能做到一方諸侯的人,見識還是有的。
這番話並非他一開始就想好了要說的,實在是被趙子稱羞辱嘲諷,不得不臨時起意說點什麼。他就自然而然想到趙子稱今日困境,又拿古人典故類比,希望趙子稱手下計程車兵都能聽懂、能意識到己方陷入了非常不利的局面。
但誰知趙子稱聽後,卻還是哈哈大笑:“方臘匹夫,你不會覺得自己聽過一些平話,就算熟讀經史、深諳兵法了吧?跟我比學問兵法,簡直找死!你難道不知道我是什麼出身?井底之蛙!你也就知道個韓信背水結陣,難道就沒聽過楚霸王破釜沉舟?”
有偏師繞後偷家的,才叫背水結陣,沒有偏師繞後偷家、全靠正面硬扛一力降十會的,那叫破釜沉舟。
趙子稱隨口幾句話,也讓原本稍稍有些狐疑的官軍將士立刻冷靜下來。
這些嘴仗,氣勢最重要,誰說得更理所當然、雲淡風輕,能讓自己人相信己方是用計的一方、敵軍是中計的那一方,那就夠了。
至於趙子稱究竟是項羽還是韓信,那根本不重要。
而趙子稱顯然是更沉著淡定、雲淡風輕的一方。
上萬官軍將士,竟被趙子稱的大無畏所感,紛紛自發吶喊起來:“破釜沉舟!破釜沉舟!”
聲音從趙子稱身邊慢慢蔓延開去,越來越多計程車兵跟著吶喊,全都是自發的,並沒有軍官命令。
對面的方臘軍見狀不由駭然,開沒開打,氣勢愈發弱了幾分。
方臘見狀,也是氣急敗壞,哪裡還敢再等,連忙催督全軍胡亂衝鋒。
“通判,賊軍衝上來了,快快回中軍大陣坐鎮!”劉光世韓世忠見狀也有些緊張,請趙子稱回陣,以便再復刻一下前幾天的防守反擊套路。
雖然前幾天的防反是有地利可以依託的,當時有營牆木柵,有鹿角拒馬和壕溝,能把方臘軍的進攻走位卡得很死。今天卻沒有這些地利了,只是一場很公平的野戰。
趙子稱也敏銳地掃了一眼方臘軍的攻勢,在敵軍衝上來的這短短數百步時間裡,很快做出了判斷:
“不可指望防守反擊!此一時彼一時,當日我軍有堅營可以依託,將士們自然也都期待能固守退敵。今日並無營壘,也無鹿角拒馬,死守只會讓士氣漸漸低落。
方臘敢這樣衝,說明他們也篤定了我們人少會死守反擊,既如此,我軍更要出其不意,主動對攻!方臘仗著人多,把軍陣往左右兩翼延伸了那麼遠,又有什麼用?
北有上塘河,東有大運河,他又不能渡河夾擊,徒然往兩翼部署那麼多兵力,想繞後包抄還包不了,那就是在浪費兵力!
我軍正好反其道而行之,兩翼逐步收縮,讓方臘軍的人數優勢擠作一團無處施展。我軍集結主力精銳,中央突破將方臘斬為兩截即可!”
趙子稱也是懂兵法的,他當然知道戰場上人多勢眾的一方,最喜歡兩翼包抄,利用己方戰線正面更寬大的優勢,把敵人左右都包夾了,最終形成圍毆。
但今日的戰場,被河流限死了,繞無可繞,他只要兩翼稍稍退卻,敵人想要繞後的部隊就扎堆了,人多也沒處使。
相比之下,人少的一方只要集結起足夠的預備隊,孤注一擲單點突破,就能最大限度彌補區域性戰場的兵力劣勢。
趙子稱當機立斷,讓楊志和魯達帶兵頂住左右兩翼軍陣最邊緣的位置,同時,讓湖州和秀州兩地的廂軍作為魯達和楊志身後的預備隊,逐次補充扛線。
有了相對精銳的老兵作為骨幹,後續預備隊便不容易崩盤,韌性也能因此增強數倍。
與此同時,韓世忠、劉光世、林沖等人,以及軍中全部的西軍騎兵,還有最精銳的步兵長槍隊,都被趙子稱集中到了中軍一小段陣線上,用於發起反衝鋒——
再說一句,劉光世和韓世忠理論上確實不受趙子稱統轄,他們是西軍派系的。但劉光世就是被趙子稱的人格魅力所感,自願在戰場上接受趙子稱的排程、完全配合趙子稱的計劃,那也沒辦法。
眼看兩軍即將交鋒,官軍的神臂弓箭雨已經潑灑到了前排叛軍的頭上,掀起陣陣血雨,韓世忠和劉光世也都準備一擁而上,趁勢擴大戰果。
但趙子稱卻還是非常冷靜,直到這臨門一腳的時候,他還在調整部署:“劉兄別急!讓韓五先上,你們分成前後三隊,收窄正面,梯次出擊!一旦前隊衝鋒勢頭衰減,後隊再尋敵軍空檔增援上去!”
趙子稱很清楚,他這幾百西軍騎兵如果跟撒胡椒麵一樣平鋪直敘往上衝,是無法鑿穿層層陣勢的。
既然如此,就把集中優勢兵力的指導思想發揮到極致!讓突破面窄一點,再窄一點。
同樣的力,受力接觸面越小,壓強才越大!
韓世忠此前沒趕上海寧大戰,只是在葛嶺聯絡戰中小露頭角,聞言頗為振奮,立刻帶著近兩百騎發起了決死衝鋒。而且是組成了一個楔形陣,楔頭部的尖錐正好是韓世忠本人。
劉光世在海寧大戰中陣斬方七佛的功勞,可是讓韓世忠羨慕好久了,聽說劉光世還因此得到了童貫的重重嘉獎。韓世忠沒什麼根基,他當然也想斬將立功,徹底翻身。
“賊子受死!當我者死!”
韓世忠在馬背上手持克敵弓,以分鬃式朝著正前方連射勁矢,竟能直接射穿方臘軍前隊步兵使用的簡易木板盾牌,繼而殺傷敵兵。他對面的方臘軍士兵氣勢也為之一窒,下意識便往左右躲避,陣勢也稍稍亂了。
而韓世忠看了對面的軍陣部署,心中愈發篤定,毫無畏懼地衝了上去。
今日之戰,方臘用的前隊衝鋒士卒,基本上都是刀盾兵,短刀、腰刀配上木板隨便釘起來的盾牌,連蒙皮工藝都沒有。
方臘之所以這麼部署,也是考慮到長槍兵等使用雙手長兵器的,不利於快速衝鋒接近敵人,刀盾短兵則靈活得多。
官軍的遠端火力質量是遠超叛軍的,官軍有大量的神臂弓和強弩,叛軍卻始終沒有。方臘必須確保第一波衝鋒的部隊有足夠的盾牌防禦遠端火力,才不至於在接敵過程中被射死太多、導致士氣低落。
至於刀盾兵在兵器長度方面有劣勢、接敵後肉搏不如長槍兵,這一點方臘已經暫時顧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