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沖愕然,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連忙開啟信細看,短短一盞茶的工夫,臉色陰晴數變。臨了,他死死咬著嘴唇,還有些不敢置信,眼神死死盯著曹正,鄭重確認道:“那趙大官人說救了我娘子和岳丈,你可有親眼見到人?”
曹正叩首道:“俺怎敢欺瞞師傅,俺對天發誓,當面拜見過師孃了,他們一切安好,還有師傅提過的那個、在東京時結交的魯大師,俺也當面見了。
但他已換了形貌,看上去比原先瘦了些,頭髮也是用不知什麼膠粘上去的,俺差點沒能看出破綻。那趙大官人身邊有名醫,似乎是那名醫的手筆。”
“魯大哥也在趙大官人那兒?”林沖愈驚,他深知魯達可不是輕易肯服人的主,他素來高傲,看見不平就想踩,能讓他心服口服跟隨的人,想必頗有不凡。
林沖實在忍不住好奇,便問起曹正見聞,子稱究竟是何等樣人物。
曹正也都有問必答,知無不言,師徒倆越聊越熱切,不過一刻鐘,林沖已聽得悠然神往,心中也大致勾勒出趙子稱的不凡之處。
“既有如此禮賢下士又信義素著的豪傑招攬,我自當相投。反正我已是窮途末路,聽你說那趙大官人事蹟,他似乎也是反對花石綱的,還不惜跟上官硬頂,必然是個心懷百姓的好官了。
我也沒什麼可收拾的,明日一早便去跟王頭領辭行。嗯,若說是去重投官軍,倒也怕他多心,他這人忒謹慎了些。反正我雖是投軍,將來卻會去江南安身,跟他再無相逢之日,我只說是下山去尋訪妻小便罷。”
林沖並非粗心之人,這幾天早就被王倫擠兌得心寒意冷,知道了王倫為人。
如果自己下山,是去投山東本地的官軍,王倫肯定會懼怕,從而阻止。因為林沖已經知道了梁山上的佈防虛實,住了多日,要是林沖變成了敵人,回來幫著官軍圍剿王倫,王倫肯定會完蛋。
但林沖幹不出這樣的事情,他就算下山投官軍,也不是本地的官軍,跟王倫沒有利害衝突,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
林沖輾轉反側,在梁山上最後歇了一夜,怎麼都睡不著,第二天四更天就起來了,滿是黑眼圈。
忐忑地醞釀了一下措辭後,一大早,王倫等人剛起來,林沖就去求見。
王倫還沒用過朝食,他似乎也有點猜到林沖的意圖,所以簡單洗漱之後,就貌似親熱地請林沖一起吃點,而且還特地把酒食擺在了斷金亭中。
都是山賊中人,一大早就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也不稀奇,石桌上擺的,都是整段燉煮的牛小腿,還有牛肥腩,鍋裡還熱著渾濁的米酒。
王倫甚至還讓人把杜遷、宋萬也一起請來,就等林沖開口。
林沖也意識到,王倫知道自己要走了,還有些不好意思。王倫怎麼勸他吃喝,他都不敢拒絕,喝了很多之後,才鼓起勇氣開口:“蒙王頭領收留數日,我感激不盡。只恨我自己沒能納得投名狀,本就無顏再久留。更兼昨日聽說了賤內訊息,心中惶恐,留在山上也是無益,只想下山尋訪親眷。林沖就此別過,還請王頭領安排船隻送我下山。”
王倫打著哈哈,並不直接接話頭,只是繼續說些惋惜的言語,同時猛烈勸酒,一邊旁敲側擊:“可是如今官府畫影圖形,捉拿教頭甚急。前些日子上山時,教頭可是說,天下之大,已無立錐之地。
怎得如今為了妻小,又甘冒奇險下山?難道是又有什麼把握,可以躲過官府的搜捕了?”
林沖一愣,這方面的說辭他確實沒準備。他自己本就是英勇無畏之人,若是妻子、岳丈真的有難,他哪怕明知下山大機率會死,他也會下山的。
所以昨日他壓根兒就沒想過這個問題。雖然確實是有趙子稱託底,幫他弄個空白告身加別的手段,讓他不用擔心自己安全就是了。
可王倫比他現實得多,也怕死得多。哪怕是王倫親爹親孃被仇人拿了,他也會考慮考慮自己的安全,再決定救不救的。林沖沒想好這個問題,在他看來便是天大的破綻。
加上林沖心中負愧,覺得是自己說了善意謊言、隱瞞細節在先,剛才王倫勸酒踐行,他都是酒到杯乾,喝多了之後,言辭神態難免漏出些小破綻。
一番夾槍帶棒的忽悠盤問之後,王倫很快臉色一沉,向後躍開,森然道:
“如此,林教頭下山,莫不是已經找好了贖罪的門路,要投官軍麼?”
林沖急了,連忙起身,卻有些站立不穩:“王教頭切勿多心!事已至此,我也實不相瞞,確實有一位貴人可以周全我,但我不能說太多,畢竟我此去是要隱姓埋名,從頭開始。
若是洩露了訊息,有人知道是哪個貴人庇護了我,將來告到高俅那狗賊處,也會連累了那位貴人。但我下山,絕不會忘了頭領和諸位兄弟的恩義,不會跟山寨有任何衝突。”
“林沖,你騙三尺童蒙呢!你這被拿到就要判剮的配軍,得立多大的功勞,才能讓人為你找門路赦免?還不是想拿我們弟兄做你的晉身之階!杜遷宋萬還不動手!小的們還不動手!這林沖下山是要投官府、出賣我們大家!難怪前幾天他遲遲不肯納投名狀,就是等著跟狗官和解呢!”
王倫一邊喊,一邊試圖退進身後小嘍囉們人堆裡,多一點安全感。
杜遷宋萬平素還算佩服林沖,紛紛試圖當和事佬,說:“王頭領不可多心,林教頭是義氣之人,必不至於如此!”
王倫卻當他們是懼怕林沖武藝,這才不敢上,怕先上了當炮灰。王倫便繼續給大夥兒鼓勁:“你們休要怕那林沖!他已經被我灌多了,而且他那甕酒裡,我已下了蒙汗藥!儘管併肩子上!誰殺了林沖誰就坐山寨第二把交椅!”
林沖來赴宴,本就沒有帶長槍,當下聽了王倫之言,這才怒向膽邊生,多日來委曲求全的心思再也壓抑不住,當即空手入白刃奪了一名撲上來的小嘍囉的腰刀,然後縱身向王倫撲去。
王倫本已退入人群,身邊的小嘍囉們看到林沖撲來,卻如波開浪裂,紛紛往兩邊躲避。
哪怕林沖已經酒醉加一定的藥性發作,看起來搖搖晃晃步履不穩,也沒有人膽敢阻擋。
王倫也沒想到,自己已經下藥外加布置小嘍囉,還請了杜遷宋萬一起來,最後卻會鬧到這種形勢。頓時駭得魂飛魄散,當下也只好抄起一把腰刀,親自抵擋林沖。
“叮——噗嗤!”先是一聲兵刃交擊的脆響,王倫手中的刀便被直接磕飛,而第二聲聲響,便已經是林沖的腰刀直接抹了王倫脖子。
王倫頸血狂噴,死不瞑目,腦袋一歪倒斃於地。
林沖強撐著身體,在自己暈倒之前,用血淋淋的腰刀虛指向杜遷宋萬:“二位兄弟,莫非也堅持要與林沖為難麼?我們無冤無仇,只是王頭領逼人太甚,當初我想留他不讓留,今日想走又不讓走,還百般害我,我不得已如此!
若是二位不再與我為難,將來誰做這梁山之主,都與我無關!我等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林沖可以指天發誓,就算將來重新跟隨了朝廷,也終身不會回梁山,不會為朝廷與梁山弟兄為難!有違此誓,叫我林沖天誅地滅、萬箭穿心而死。”
杜遷宋萬連忙道:“教頭多慮了!我等怎會與教頭為難。王頭領心胸確實……今事已至此,請林教頭留下,為山寨之主,我等也是心服口服的。”
林沖卻是悽然苦笑,搖搖欲墜:“這世道,真真是求而不得。想要的時候,千方百計不能到手,放手的時候,又唾手可得。可惜,我既知妻小家眷去處,又受人庇護之恩,自當知恩圖報,豈可再陷在此地!
將來這江湖之上,再也沒有林沖二字。我這餘生,也只會隱姓埋名,另尋出路。既然二位弟兄不願與我為敵,咱們就此別過。”
林沖說罷,最後一口氣一洩,終究是敵不過迷藥的勁道,一時撲倒在地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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