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二,午前,任城縣。
關勝在一大早點完卯、草草忙好了日常公務後,正要照例找個地方,小酌幾杯,用點肉食。
結果剛走出縣衙沒幾十步,在衙前街第一個巷口處,就被一個身著蘇繡錦袍的笑臉胖子攔住了。
“敢問可是本縣關都頭?我家主人有些小事,想邀關都頭一敘,已經在萬福樓擺下薄酒,還請撥冗賞光。”
這胖子正是慕容家的管事鄧嶽,趙子稱此番帶出來的眾人,其他好漢江湖氣都太重,一點富貴人家氣象都沒見識過。讓他們扮演這種大富大貴之家的跟班,也演不像。還不如讓本來就幹這事兒的人,直接本色出演。
關勝如今還只是低階武官,也沒見過什麼大錢。宋末的山東已經遠不如宋初富庶,有宋一朝,河北的邊防壓力,也導致山東背上了相當的錢糧負擔,本地除了達官顯貴,幾乎不會有人穿蘇繡的錦袍。
關勝一看對方衣著,一個普通管事都穿這樣了,其主可想而知,他便不敢怠慢,直接跟對方走了。反正只是先喝個酒,聽聽對方怎麼說。要是棘手的事情,不答應就是了。
來到設宴的地方,上了頂樓,進了包廂,關勝便看到一個身材挺拔,手足修長的華服公子,背對著他站在窗前。聽到門的響動,才回過身來,做出抬手請坐的姿勢。
關勝一見對方穿著長相,便不敢怠慢:“不知這位大官人尊姓大名?因何尋找關某?”
趙子稱:“敝姓趙,出自秦王、英國公一脈,今年得中,蒙吏部除授姑蘇縣丞一職,赴任途中,偶經濟州,聽說關都頭是附近聞名的信義豪傑,故而稍稍繞路前來拜訪。”
關勝聽了,心中不由一驚:“你便是趙大官人?前些日子上任途中、順道剿了芒碭賊的那個宗室子?”
這下輪到趙子稱愣了,他沒想到,自己在徐州剛剛闖出的那點名聲,居然都傳到濟州了。
他來的路上,還在猶豫要不要一上來就跟關勝完全坦誠相告,現在看來,直接說大實話的決定是對的。
趙子稱便也不完全否認,只是淡淡謙虛了一句:“我一介文官,直接指揮帶兵打仗是不行的,無非從旁劃策,芒碭賊是楊志楊指揮使剿的,我豈能貪圖朋友之功為己有。”
關勝也很快想起來了,確實,芒碭山那一戰,眾所周知帶兵的是楊志。但坊間近日傳說最多的,還是這位趙大官人。
因為周邊府縣的武官多多少少都知道那樊瑞的厲害之處,並非陣戰和武藝,也並非其手下人多悍勇,關鍵是妖法厲害,擅長瓦解官軍士氣。之前官軍也剿過幾次,都被莫名其妙的裝神弄鬼手段搞得軍心崩潰,惶恐逃散。
而這位趙大官人,聽說有一身浩然正氣,如神佛庇佑,壓得樊瑞的妖法無法作祟,最終被殺。坊間百姓和武夫又不懂科學,越傳越邪乎,到後來添油加醋,連趙子稱自己聽了都不好意思。
關勝作為武官,對這些事情還是非常關心的。聽多了之後,雖不至於全信,但也把趙子稱腦補成了類似劉邦或者劉備那般的宗室豪傑。
能在豐西澤裡斬殺蛇蟲、避免被妖人的毒物侵害,那能是一般人麼?而且人家能破妖法,又姓趙……各種傳奇都迭滿了。
要不是關勝已經是公門中人,有差遣在身,關勝自己都想去看看。沒想到今日卻主動找上門來了。
關勝連忙做了個天揖,深深下拜,口稱久仰:“沒想到趙大官人這般禮賢下士,還能特地繞路來拜訪我等武夫,關某實在慚愧。”
趙子稱連忙一把扶住,就拉著關勝入席落座。
關勝原本還暗暗用力,想多躬身揖拜幾秒鐘,趙子稱的手掌扶在他手臂上,關勝卻不由心中一驚,這讀書公子臂力也有一點。雖然肯定還是比他小,但在文官裡絕對是非常罕見的了。
關勝不敢再較勁,連忙一切順了對方的意。趙子稱先敬酒三巡,關勝都是酒到杯乾。
初見的氛圍如此融洽,倒是省了趙子稱很多鋪墊,三巡過後,他便主動提起真正的來意。
“我此番來,其實是有一樁功勞,無法認領,遍觀周遭數縣,唯有關都頭這樣的信義豪傑,配得上這樁功勞,因此願意相送,沒有其他條件,只要關都頭自己保密,心知肚明即可。”
關勝本就心存仰慕,聽了這話愈發驚訝:“卻不知究竟是何事?並非關某貪功,實在是……此事聽起來匪夷所思,一時不解。”
趙子稱就大致把他手下有人殺了王倫、但無法獻功的情況說了。
“……事情便是如此,現有梁山賊首王倫首級在此。不過實不相瞞,動手殺王倫那好漢,本是戴罪之身,且是被奸人陷害。
我在東京候缺時,機緣巧合得知其事蹟,不忍忠良蒙冤,便設計搭救。只恨那陷害他的狗官位高權重,我也只能是讓他隱姓埋名,不能再以原先的身份拋頭露面。故而這王倫的首級,在我手上也是無用。”
趙子稱說著,輕輕拍了拍手,鄧嶽就拿過來一個木匣子,趙子稱抬手開啟蓋子,便露出裡面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都尚未用石灰醃漬,應該也才死了兩天工夫。
不用石灰醃漬,自然是不希望人頭立刻變色乾枯,不利於做局演示。但天氣這麼炎熱,完全不做防腐,兩天時間也夠臭了,所以趙子稱讓曹正提前用大量的鹽稍稍醃漬殺菌了一下。
曹正是殺豬的屠戶出身,做醃肉非常拿手,醃人頭也算是老本行了,王倫的首級才能儲存得那麼栩栩如生。
饒是關勝見慣了生死,看到一顆人頭以這種姿態出現,內心都微微有些駭然。他見趙子稱還是那般雲淡風輕,剛喝完一杯酒就拿出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掀完蓋子後還能再喝得下去一杯酒。
關勝都沒聽他說完詳細計劃,已完全被其氣度折服。
“公子的氣度,實非尋常文官可比,關某佩服!如此高義,也不知將來如何報答。只是,關某身在濟州,府君、縣君又不會派我越境去東平府追剿梁山賊。這功勞非要按到關某頭上,怕是壓服不得口聲。為公子穩妥計,不如在東平府就地尋一武官……”
趙子稱一抬手,不容置疑地否決了對方的婉拒:“我人生地不熟,信不過其他人的人品。這等事情,行事不密,必受其咎。這樁功勞若不是送給關都頭,那我寧可把王倫的首級直接燒了,只當什麼都沒發生。”
關勝聽到這兒,已然是感動到感激涕零。
對方怕洩密,所以不想多事。但偏偏信任自己,這般無條件信任,自己怎能不報答?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在大宋的環境下,文官對武人這般信任,已經是可託生死的交情了。
“既如此,關某也不矯情了,公子儘管吩咐,此事要如何施為,才能壓服得眾人口聲?”關勝長嘆著拱手求教。
趙子稱“啪”地一下展開原本放在酒案上的一把摺扇,輕輕扇了兩下驅散血腥味。
八月中秋,暑氣雖已稍褪,這般舉動,倒也不顯突兀。一旁的鄧嶽見公子爺搖扇子了,立刻把人頭木匣蓋好,拿到一邊。
趙子稱便一邊輕搖摺扇一邊說:“其實也不難,這幾日,便會有小股梁山賊,衝州過縣,從東平邊境襲來,‘滋擾任城’。如今年月不太平,我也早就打探過了,東平府和濟州的主官,對於州境上的地界,本就看管不嚴,遇到賊情,也都希望以鄰為壑。
所以這種兩不管的地方,突然冒出小股來歷不明的賊人,也不會立刻被官府處置,都還指望他們被驅趕到臨州地界。而如若這股賊人向任城靠近,都頭又向縣君、乃至府君主動請纓,要出城追查、驅趕,他們肯定也巴不得有人做這個事吧?到時候,都頭僅帶少量人馬,名為驅逐,實則卻與賊交戰、得了賊首首級,還有些許被裹挾的從賊小卒作證賊首身份、讓本縣見過賊首計程車紳出來辨認,一切就足夠了。經此一事,都頭至少能升指揮使吧,說不定將來表現再好一些,都虞侯也有可能。”
趙子稱最後那句話,其實有點高估了。主要是現在梁山還沒做大,只是一夥水窪裡的小賊,賊首的人頭也沒那麼值錢。指揮使還是可以的,都虞侯有點妄想了。
若是後來全盛姿態的梁山,你能殺得宋江的話,憑宋江的人頭當都虞侯肯定是沒問題的。如果能全滅梁山,直接當都指揮使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