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
新的一日,卻像是昨夜那三尺白綾上,血腥氣息的延續。
太和殿內,百官列序,死氣沉沉。
空氣中瀰漫的,不再是龍涎香的馥郁,而是國丈顧秉謙那無聲的、幾乎要凝成實質的怨毒。
龍椅冰冷,一如往昔。
但坐在上面的何歲,感覺已截然不同。
龍氣洗髓,劇毒被暫時壓制,讓他從一具行屍走肉,真正變回了一個能清晰感受到殿下那一道道目光的,活人。
那些目光裡,有恐懼,有驚疑,有審視。
更多的,是藏在眼底深處,如同在鬥獸場中,看戲般的期待。
他們在等。
等著看一場好戲。
一場死了女兒的內閣首輔,與一個初露獠牙的年輕天子之間,不死不休的血腥廝殺。
“陛下駕到——”
隨著內侍尖細的唱喏,那道萬眾矚目的身影,終於出現了。
內閣首輔,顧秉謙。
他竟穿了一身素白常服,在滿朝朱紫貴中,如同一抹刺眼的縞素。
面容憔悴,雙眼紅腫,連走路的姿態都帶著幾分踉蹌,彷彿一夜之間,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蒼老了十歲。
那份悲慼,那份哀痛,真實得讓殿中不少官員都心生惻隱。
可何歲,卻從那低垂的眼簾下,捕捉到了一閃而逝的,餓狼般的陰冷寒光。
好演技。
不愧是浸淫朝堂四十年的老狐狸。
顧秉謙走到大殿中央,噗通一聲,重重跪倒。
他沒有哭訴,沒有喊冤,甚至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怨懟。
他只是用一種沙啞到極致,彷彿隨時會嘔出血來的聲音,嘶吼道:
“老臣……叩見陛下。”
何歲面無表情,聲音聽不出喜怒。
“首輔平身。”
“謝陛下。”
顧秉謙顫巍巍地站起,卻不歸列。
他環視一週,目光掃過文武百官,最後,又死死盯住何歲的臉。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餘生所有的力氣。
“陛下,老臣今日不為家事,只為國事!”
“老臣,有本要奏!”
來了。
何歲眼簾微垂,修長的手指在冰冷的龍椅扶手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
顧秉謙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痛心疾首的激憤!
“啟奏陛下!我大玥如今,已是危如累卵!”
“戶部賬冊常年虧空,國庫虛耗,幾近見底!朝廷竟連北境將士的冬衣都難以湊齊!”
“兵部武備廢弛,邊防懈怠!北方蠻族屢屢叩關,烽火狼煙幾欲傳至京城!”
字字泣血,句句誅心。
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柄重錘,狠狠砸在整個朝堂之上。
這便是陽謀。
他絕口不提私仇,只談國政。
你皇帝不是能耐了嗎?不是殺伐果斷了嗎?
好,這江山社稷的爛攤子,你當如何收拾?
不等何歲開口,顧氏一黨的官員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立刻蜂擁而上。
一名御史率先出列,義憤填膺。
“首輔所言極是!戶部尚書張謙,昏聵無能,致使國庫空虛,其罪當誅!”
兵部的一名侍郎緊隨其後。
“兵部尚書李德,尸位素餐,致使邊防洞開,理當問罪!”
“臣,彈劾戶部尚書張謙!”
“臣,彈劾兵部尚書李德!”
“請陛下嚴懲不貸,以正朝綱!”
彈劾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
矛頭精準地指向了兩個人。
戶部尚書張謙,兵部尚書李德。
這二人,並非何歲心腹,而是朝中另一股不容小覷的勢力——以太傅為首的“清流派”中堅。
是顧秉謙的政敵。
好一招一石二鳥,既打擊了皇帝的威信,又趁機清除了異己。
何歲坐在龍椅上,冷眼旁觀。
他看著顧秉謙那張悲痛欲絕的面孔,看著他黨羽們激昂慷慨的表演。
他知道,自己不能反駁。
因為他們說的,都是事實。
這個爛攤子,是先帝和他這個傀儡前身共同造就的。
他若在此刻出言維護,便是昏君,便是庇護奸佞,正中顧秉謙下懷。
何歲緩緩抬起手。
喧囂的太和殿,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眾卿所言,朕……知道了。”
他的聲音很平靜。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面色慘白如紙的張謙與李德,聲音陡然轉冷!
“戶部、兵部之事,關乎國本,罪不容恕!”
“傳朕旨意!”
“戶部尚書張謙,兵部尚書李德,翫忽職守,罪責難逃!”
“即刻起,褫奪官袍,押入天牢,聽候發落!”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
顧秉謙的眼底,閃過一抹錯愕與得逞交織的快意。
而那兩位老尚書,則渾身一軟,面如死灰,如遭雷擊。
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本以為天子會借他們來制衡顧家,卻不料,等來的竟是如此無情、如此迅猛的雷霆一擊!
他們,被徹底放棄了!
何歲的聲音,沒有半分停頓,繼續在這死寂的大殿中迴響。
“但,念在兩位老臣,曾有功於社稷。”
他話鋒一轉,目光掃向顧秉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