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輔府邸,書房。
夜色濃稠如墨,潑灑在重重疊疊的飛簷斗拱之上,彷彿能將最後一縷月華都吞噬殆盡。
顧秉謙端坐於紫檀太師椅上,雙手平穩地擱在膝頭,雙目微闔,宛如一尊枯寂的石雕。
他已經在這裡靜坐了整整一個時辰。
從卯時三刻,那象徵著他畢生權勢巔峰的三萬大軍兵臨玄武門開始。
他在等。
等一個結果。
等趙屠那把最鋒利的刀,劈開皇宮脆弱的門扉。
等心腹將那個黃口小兒的頭顱,恭敬地盛放在紫金錦盒中,呈遞到他的面前。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裡,如沙漏中的水銀,無聲而沉重地流逝。
書房內的空氣,凝滯得彷彿一塊鐵。
燭火在靜靜燃燒,燈芯偶爾爆開一朵燈花,發出一聲清脆的“噼啪”輕響。
在這絕對的死寂裡,這聲響,顯得格外刺耳。
門外,傳來心腹管家顧安愈發焦躁的腳步聲,他來回踱步,凌亂的步伐聲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野獸,徒勞地衝撞著囚籠。
顧秉謙卻依舊穩如泰山,甚至連眼皮都未曾顫動一下。
他對自己經營數十載的棋局,有著近乎偏執的自信。
京城防務?
在他眼中不過是孩童的沙堡,一推即倒。
王忠的金吾衛?
一群被酒色掏空了骨頭的老爺兵,樣子貨罷了。
三萬如狼似虎的精銳鐵騎,其捲起的鋼鐵洪流,足以踏平這座城池裡的一切反抗。
至於那個乳臭未乾的小皇帝……
他拿什麼來擋?
憑他那個新組建的,名字聽著唬人,實則不過三百人的“天策衛”?
還是憑那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莽夫秦天?
一個人,難道還能逆轉千軍萬馬不成?
可笑至極。
然而……
不知從何時起,那份堅如磐石的篤定,開始出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裂痕。
從皇宮方向,隱隱約約地,傳來了一些聲音。
起初,是預料之中的,震天的喊殺聲。
顧秉謙的嘴角,在陰影中,幾不可見地微微上揚。
開始了。
趙屠的動作,比他想象的還要迅猛。
他甚至能清晰地在腦海中勾勒出畫面:那些平日裡耀武揚威的金吾衛,在三萬鐵騎的雷霆衝擊下,是如何丟盔棄甲,潰不成軍的狼狽模樣。
但,這份愜意並未持續太久。
他很快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那喊殺聲中,夾雜的,並非勝利者的狂喜與歡呼。
而是……愈發密集,愈發淒厲,撕心裂肺的慘叫!
是無數生靈在同一時間被投入絞肉機時,發出的絕望哀嚎!
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不再是模糊不清的聲浪,而是夾雜著戰馬在烈火中掙扎的悲鳴,兵器徒勞碰撞的脆響,以及……某種油脂被點燃後,發出“噼裡啪啦”的劇烈爆響。
緊接著,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焦臭味,順著夜風,如毒蛇般鑽入了他的鼻腔。
那是皮肉被烤焦的味道,混雜著桐油與猛火油特有的刺鼻氣息。
顧秉謙猛地睜開了雙眼!
那雙總是半眯著,彷彿對萬事萬物都漠不關心的老眼中,第一次迸射出驚駭的光芒!
他霍然起身,動作之快,幾乎帶倒了身後的太師椅。
他一個箭步衝到窗前,粗暴地推開了那扇名貴的雕花木窗!
呼——!
一股夾雜著灼人熱浪和濃郁血腥氣的夜風,撲面而來,讓他幾欲窒息!
他駭然望去。
只見遙遠的東方,那本該是紫禁城所在的方向,整片夜空都被映照成一片詭異的、彷彿末日降臨般的橘紅色!
沖天的火光,如同一頭掙脫了鎖鏈的洪荒巨獸,張開血盆大口,幾乎要將半邊天幕都吞噬殆盡!
即便隔著數條街巷,他彷彿也能看見那條被烈焰徹底吞噬的朱雀長街!
他彷彿能聽見,成千上萬的戰馬在火海中發出的淒厲悲鳴!
“怎麼……會……”
顧秉謙臉上的血色,在這一瞬間褪得一乾二淨,化作死人般的慘白。
他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由寒冰鑄就的巨手狠狠攥住。
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火攻?
陷阱?
那個小皇帝……
他怎麼敢?!
他怎麼敢在天子腳下,在京城重地縱火!他難道不怕將這百年國都,付之一炬,變成一片焦土嗎?!
瘋子!
他是個徹頭徹尾,不計後果的瘋子!
顧秉謙從未想過,有人會用這種玉石俱焚的、瘋狂到極致的手段來應對。
這根本不是一個帝王該有的權衡與顧慮。
這分明是……一個從地獄爬出來的惡魔,才會使用的殘忍行徑!
“首輔大人!首輔大人不好了!!”
管家顧安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臉上滿是淚水和鼻涕,帶著哭腔,發出了殺豬般的尖叫。
“敗了!我們……我們敗了啊!皇宮那邊……那邊不是在打仗,那邊是地獄!是煉獄啊!!”
顧安的話音未落。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猛然從府邸大門的方向傳來!
那扇由百年鐵木打造,鑲嵌著碗口粗銅釘的厚重府門,竟被人用一種野蠻到極致的恐怖力量,從外面硬生生撞得粉碎!
木屑如箭矢般四散紛飛,煙塵瀰漫。
數十名顧府豢養的精銳護院,連刀都來不及拔出,就被一股無可匹敵的巨力撞得倒飛而出。
他們口噴鮮血,骨斷筋折,如同破麻袋般重重地砸在府內的影壁之上,瞬間斃命。
煙塵之中,一道渾身浴血的身影,踏著破碎的門板,一步一步,走了進來。
他身穿黑色的天策衛特製勁裝,只是那玄黑的布料,早已被一層又一層暗紅色的、尚未乾涸的血漿浸透、覆蓋。
濃稠的血漿,順著他的衣角、指尖,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板上。
他左手,提著一柄依舊在往下淌血的百鍊橫刀。
他的右手,則提著一顆人頭。
一顆雙目圓睜,死不瞑目,臉上還凝固著最後一刻的驚駭與難以置信的人頭。
正是叛軍主將,趙屠!
秦天。
他來了。
他像一個從修羅場歸來的死神,帶來了終結的判決。
在他身後,一道道沉默的,同樣渾身浴血的黑色身影,如鬼魅般無聲無息地湧入。
天策衛!
他們每一個人,都像一尊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殺神。
眼神中沒有絲毫人類的情感,只有冰冷的,絕對的,純粹的殺意。
顧府豢養的那些所謂心腹、私兵,在這些真正從屍山血海中搏殺出來的精銳面前,脆弱得如同紙糊的玩偶。
抵抗?
根本不存在抵抗。
那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單方面的屠戮。
刀光閃過,人頭飛起。
慘叫聲此起彼伏,卻又在亮起的瞬間戛然而止。
不過是幾十個呼吸的工夫,整個前院,便已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秦天踩著滿地的屍骸與沒過腳踝的鮮血,一步一步,走到了書房門口。
他將趙屠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像扔垃圾一樣,隨手扔在了地上。
咕嚕嚕……
頭顱在地上翻滾著,最後停在了顧秉謙的腳下。
那雙圓睜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死死地盯著他昔日的主人。
“顧首輔。”
秦天的聲音,沙啞,冰冷,彷彿九幽之下的寒風,吹得人骨頭髮顫。
“陛下有旨。”
他話音剛落,另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側。
錦衣衛都指揮使,周淳。
他同樣一身血汙,但手中捧著的,卻是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卷宗。
“顧大人,”周淳的聲音比秦天更冷,帶著詔獄深處的寒意,“這是從你書房暗格中搜出的,你與北蠻王庭來往的密信,共計一十七封。”
“陛下說,怕你忘了,讓臣給你提個醒。”
一武,一文。
一刀,一證。
一柄指向肉體的屠刀,一柄刺向靈魂的尖刃。
“噗通。”
顧秉謙雙腿一軟,渾身的力氣彷彿被瞬間抽空,整個人癱倒在了身後的太師椅上。
他那張平日裡威嚴深沉的臉,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