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生。”
民生?!
這兩個字,如同兩座巍峨的冰山,轟然砸入風花雪月的暖池之中。
整個宴會奢靡浪漫的氛圍,被瞬間擊得粉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嚴肅,獨屬於朝堂之上,關乎國運興衰的凝重!
何歲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機會。
他的目光,如同一柄在烈火中燒得通紅的烙鐵,直直地刺向了那個已經失魂落魄的目標。
“李修撰。”
李慕白渾身劇烈一顫,猛地抬頭。
他看見,皇帝正微笑著凝視著他。
那笑容裡,卻帶著一種讓他脊背生寒,如墜九幽的徹骨涼意。
“你乃上科狀元,才冠天下,是天下讀書人的表率。”
何歲先是雲淡風輕地誇了一句,將他高高捧起。
隨即,話鋒陡轉,聲音如刀!
“那朕就問你!”
“我大玥北方三州,去年大旱,開春以來,蝗災已有燎原之勢。”
“若不處置,數月之內,必成滔天之禍,赤地千里,餓殍遍野!”
“朕,現在給你一炷香的時間。”
“給朕一個方略!”
“聽清楚了!”
何歲的聲音,如同重錘,一記一記,狠狠砸在李慕白的心上,砸得他神魂欲裂。
“你的錦繡文章,能填飽三州災民的肚子嗎?!”
“你的之乎者也,能讓那億萬蝗蟲少吃一口莊稼嗎?!”
“朕現在問你,戶部撥付的百萬賑災銀兩,如何設計發放流程才能不被地方官吏層層剋扣?那些陽奉陰違的庸官懶吏,如何用制度逼迫他們真正動起來而不是空喊口號?數以百萬計的雞鴨禽鳥,又該如何從南方調配運輸,才能在蝗災抵達前,精準投放到預設的戰場?!”
“這些,才是朕要的‘法子’!”
“至於你那套修德政、感上天的屁話,留著去給蝗蟲唸經吧!看它們會不會念你的情!”
轟——!
這個問題,像一道九天驚雷,在李慕白的腦海中轟然炸開!
治蝗之策?!
開什麼玩笑!
他的“文宮系統”,只會吟詩作對,風花雪月!裡面儲存的是李白杜甫,是唐詩宋詞,是千古文章!
哪裡有什麼狗屁的治蝗之策!
一個小太監已經面無表情地點燃了一炷香,插在他面前的香爐裡。
青煙嫋嫋,如催命的符咒。
宴會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那些目光,從最初的羨慕,變成了同情,再到……幸災樂禍。
尤其是戶部尚書劉庸這等在官場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老吏,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嘴角卻都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
誇你才冠天下?
陛下這是把你架在龍炎上烤啊!
這個問題,別說你一個黃口小兒,就是丟進內閣,讓六部九卿吵上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有個萬全的結果!
李慕白的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最後化為一片死灰。
他只能硬著頭皮起身,將聖賢書裡的話胡亂拼湊。
“回……回陛下……臣以為,蝗災乃天譴,是因……德政有虧,上幹天和。當務之急,應是陛下修德政,輕徭役,以仁心感化……”
他說的顛三倒四,全是些虛無縹緲,連自己都不信的空話套話。
何歲靜靜地聽著。
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斂去。
直到李慕白說完最後一個字,他才發出一聲極輕,卻又極具穿透力的——
嗤笑。
“一派胡言!”
何歲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整個瓊林苑都為之一震!
“修德政?感天心?”
他的聲音,化作冬日裡最冷的寒風,瞬間席捲了整個瓊林苑,讓所有人都感到一陣刺骨的冰寒。
“照你所言,朕什麼都不用做,只需在宮裡焚香禱告,那億萬蝗蟲,就會被朕的仁德感動,集體投河自盡嗎?!”
“靠你這張嘴,能把蝗蟲說死嗎?!”
你小子還是現代人穿越者呢!
居然還能說出這種一點營養也沒有的廢話!
何歲對李慕白十分失望,對臭棋簍子的那種失望。
李慕白被何歲的雷霆怒斥,嚇得渾身劇顫,面如土色,雙腿一軟,幾乎要跪倒在地。
何歲卻根本不看他。
他走到大殿中央,目光如電,掃視全場。
聲音洪亮如鍾,在苑內激盪迴響,震得每個人耳膜嗡嗡作響。
“你們,都給朕聽好了!”
“天災,就是天災!它不認仁義道德,更不吃空話套話!”
“對付它,就要用對付敵人的法子!用兵法!用戰策!”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聲如金石,擲地有聲。
“其一!傳朕旨意,命北方三州官府,立刻張榜,高價收購蟲卵!一斤蟲卵,換半斤粗糧!發動百姓,掘地三尺,把蝗蟲的根給朕刨出來!把天災,變成窮苦百姓的一條生路!”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殺氣凜然,目光如刀。
“其二!下旨禁捕蛇蛙鳥雀!同時,命農戶大規模飼養雞鴨!蝗軍未至,先給朕放出百萬禽鳥大軍!以天敵,治天災!朕要讓蝗蟲所過之處,皆是它們的修羅場!”
他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睥睨,帶著不容置疑的帝王霸氣。
“其三!命玄鏡司精銳,即刻奔赴三州,聯合地方斥候,給朕繪製蝗蟲遷徙圖!朕要知道它們從何而來,去往何處!提前預判其行軍路線,焚燒百里草場,建立隔離帶!以火攻之!斷其糧草,絕其後路!”
何歲每說一條,在場所有人的臉色,就蒼白一分,震撼一分!
掘地三尺!
以禽為兵!
繪製遷徙圖,火燒隔離帶!
這些匪夷所思,卻又招招致命,充滿了血腥氣的法子,是他們讀穿了聖賢書,也聞所未聞,想都不敢想的!
這不是政令!
這是兵法!
這是在打一場針對蝗蟲的滅國之戰!
戶部尚書劉庸,在錢糧堆裡打了一輩子滾的老臣,此刻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
他猛然驚覺,這位年輕的帝王,不是在談論政務,他是在指揮戰爭!
一場將整個北方三州化為棋盤,將億萬蝗蟲視作敵軍的,戰爭!
這一刻,劉庸看著龍椅前那道並不算高大,卻彷彿能撐起天地的身影,心中湧起的不再是敬畏。
而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
他們終於明白。
這位年輕的帝王,胸中所藏的,根本不是什麼溫吞的帝王心術。
而是經天緯地,改換山河的鐵血韜略!
在全場死寂的震撼中,何歲緩緩轉身。
他再一次,將冰冷的目光,投向了那個已經面無人色,搖搖欲墜的李慕白。
“身為狀元,食君之祿。”
何歲的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
“心心念唸的,卻不是國計民生,而是吟風弄月,竊取虛名。”
他的聲音,化作一把無形的刀,精準地刺入李慕白的心臟,將他所有的驕傲與幻想,盡數剖開。
“朕,要你何用?”
喀嚓——
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李慕白的腦海深處,徹底碎裂了。
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那座金碧輝煌,由無數竊來詩篇構築的“文宮”,正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哀鳴!
一道道猙獰的裂痕,在宮殿的樑柱上瘋狂蔓延開來。
那篇被他視作登天之梯的《將進酒》詩稿,光芒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崩解、消散!
“不……不!!”
李慕白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
“噗通”一聲,他直挺挺地跪倒在地,彷彿脊樑骨被人生生抽走。
那張曾經意氣風發的臉上,此刻只剩下無盡的灰敗與絕望。
他引以為傲的“詩仙”氣運,在這一刻,被皇帝的寥寥數語,徹底擊碎,化為齏粉。
他賴以為生的“文宮系統”,在真正的治國鐵腕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如此可笑,如此……一文不值。
何歲不再看他一眼,彷彿他只是一塊路邊的頑石。
他轉身,坐回主位,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禮部尚書,擬旨。”
“著令戶部,即刻從查抄顧府的庫銀中,撥付百萬兩,專款專用,用於北方三州治蝗,若有官吏敢挪用一文,玄鏡司可先斬後奏!”
“兵部、工部、玄鏡司,三司會審,擬定詳細方略,三日內呈報御覽!”
“至於李慕白……”
何歲的目光,重新落在地上那灘爛泥般的李慕白身上。
那眼神,比西伯利亞萬年不化的冰雪更冷。
“收回翰林院修撰之職,降為從九品京郊縣丞。”
“即刻發往北方三州,親身治蝗。”
“何時能拿出讓百姓活命的‘法子’,何時能用雙手而不是嘴皮子,為朕的大玥掙來一分功績,何時再回京覆命。”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心頭劇震。
降職,發配,親臨災區……
這哪裡是懲罰?
這分明是……一場對“儒道流”主角的,最殘酷,也最徹底的“思想改造”!
何歲端起酒杯,再次一飲而盡。
今夜,他不僅挫敗了一個文抄公的圖謀。
更用一場血淋淋的現實,為自己即將開啟的,對整個帝國肌體的大清洗,拉開了序幕。
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