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我沒怪過他。”
門關上,張安既然是送,用不著上鎖,連城掀開。
她讀過毛姆的面紗。——親愛的,當一個男人愛上了你,他說的話也不能字字當真。
一個沉默的,她害怕的,變得面目全非的人,突然開口,愛逾一切,一切為她。
多荒誕。
好像猛然之間世界都變了,刀槍劍戟綁著桃心,戳出她傷口的鋒利,是他的心臟和著蜜糖做的。
過程呢?
怎麼就眨眼至死不渝了。
過程在這兒,在他甚至不敢用華夏文寫下的字裡行間,在泛黃了都無人知曉的書頁。
“倘見玉皇先跪奏,來生絕不落紅塵。”
袁枚的詩,原來他也看過,寫下過祈願,三十而立,但願醒悟。
後來,又劃掉。
連城翻來覆去找不到他劃掉時的心境,他在想什麼,劃掉時是什麼處境。
怎麼會有人,在私密紙頁上也記載沉默。讓人循著時空留痕,都讀不完他。
黃勝男的紅薔薇迷宮,以為他們不是奧雷里亞諾和赫裡內勒多。
原來他笑,是馬孔多還在下雨。
窗外夜幕籠罩,她說不清這是第幾個,萬分寧靜到呼吸都讓人覺得難以置信的夜晚。
她像一個讀取梁朝肅的隨身碟,撬開他最後的遺留。
那個被埋在花圃的匣子。
很小,幾個孤零零的玉佩,和似曾相識的照片。
一張她注視花朵的照片,對應一個雕刻,白山茶,海棠花,雕了一半的松月櫻……
連城忽然聽見,臟腑,血液,骨縫,在慟哭,濃稠的淚水在身體深處發狂,尖叫你錯了。
她又錯了。
梁朝肅那個人,他那個人怎麼會用物件來質問,暗喻她。
或許從玉米的節點,暴露她的隱瞞。
喜好盲目,她變化無常,他太笨拙。
三,薰衣草。
連城按捺不住,基金年終彙報結束,她三十歲的最後一天。
飛抵法國。
石頭城的莊園還在擴大,梁朝肅沉睡在最高的山坡上。
蕭達竟也在。
“前幾日下雨,梁先生墓碑字跡褪色,我帶人過來重刻。”
連城點頭,蕭達陪她上坡。“您怎麼決定提前過來?”
“忍不住。”她怔然,相隔時空的切身體會,“慾望,不受控制。”
蕭達抱著薰衣草乾花束,“這種感覺,如果強壓,您會非常痛苦。但其實,我並不想您來見梁先生。”
連城笑,“恨我?”
“不。”蕭達止步在半坡,把花束全部交給她,“我理解梁先生,也理解您,甚至理解你們。不見,有不見的好處,您好,梁先生也好。見了,有見了的好處,對梁先生好,對您也好。”
連城仔細看他,“上面有什麼?”
蕭達眼睛裡有笑意,尊敬,欣賞,卻也像沒笑意,一種厚重的隱忍。
“您自己去看。”
連城邁步。
梁朝肅的沉眠之地,可以三百六十度俯瞰莊園,到了花季,目之所及皆是深紫汪洋。
眼下三月,一片草青。
雖然生機勃勃,雖然也壯觀,但連城把持不住,像他生前經常那樣問的,“你喜歡嗎?”
只有風聲。
她猜不出。
寂靜許久,連城越過墓碑前的空地,想去摸摸黑白照上他的臉。
餘光納入碑側邊楞,刻著她認不出的語言。
連城擰眉,她從不出現,怕他還沒有遺忘,但這片土地上一磚一瓦,一花一草的款式,由她挑選定下。
蕭達違背了她。
連城追溯文字,轉到背面,語言換了好幾種,她逐漸蹲下,指尖劃到最後,是華夏古語。
千世萬世,唯求一世。
青梅竹馬。
連城忽然淚如雨下。
總想他好,總想他悔悟,免他痛,免他苦。
他總不反駁,總用行動告訴她,不悔。
損身糜骨也不悔,祭禱猶求賜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