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風沙,似乎一夜之間吹到了五臺山的斷崖邊,帶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和敗亡的絕望,狠狠灌進穆威的肺腑。他站在崖邊,粗布袍子被凜冽的山風撕扯著,獵獵作響。腳下,是翻滾的雲霧,深不見底,像一張等著吞噬一切的巨口。
阿里不哥……死了。
那個他追隨多年、奉若神明的主公,兵敗如山倒,最終選擇了自盡。訊息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穆威的心上,留下一個嘶嘶作響、痛徹骨髓的焦痕。他所有的信念,所有的熱血,彷彿隨著主公倒下那一刻,被徹底抽乾,只剩下一具空蕩蕩的軀殼,被這山風裹挾著,飄零到了這絕壁之上。
風颳得更猛了,捲起碎石和枯葉,打在臉上,生疼。穆威卻渾然不覺。他死死盯著腳下那片翻騰的虛空,眼神空洞,失焦。那深淵似乎有種奇異的吸力,拽著他的神魂不斷下墜。
救?還是逃?
這個念頭,像兩把生鏽的鈍鋸,反覆拉扯著他早已麻木的神經。
上都!那座堅固得如同鐵鑄的城池,此刻在他腦中清晰得可怕。娜馨……他溫婉堅韌的妻子。阿敦赤……他剛滿六歲,虎頭虎腦的兒子。他們就在那冰冷、黑暗的地牢深處!那地方,是忽必烈的巢穴!是蒙古帝國最鋒利的爪牙——怯薛軍日夜巡守的鐵籠!自己一個人,單槍匹馬,去闖那龍潭虎穴?這不是救人,這是把自己也填進去,給妻兒陪葬!一絲慘然爬上穆威的嘴角,那笑比哭還難看。這念頭,光是想想,就覺得荒謬透頂,令人窒息。
那麼……逃?像條喪家之犬一樣,夾著尾巴,遠遠地逃開?向北?那是阿里不哥舊部潰散的方向,也是追兵最可能撒開大網的地方,無異於自投羅網。向南?進入漢地?一個阿里不哥的餘孽,一個手上沾過血的潰兵……宋人會如何對他?唾罵?扭送官府?還是乾脆當作奸細,一刀砍了?他穆威,曾也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難道後半生就要在無休止的躲藏、唾棄和驚恐中苟延殘喘?
苟且偷生,妻離子散……這樣的“生”,還有什麼意義?不過是行屍走肉罷了!
腳下的深淵,那翻湧的雲霧,彷彿變成了娜馨帶笑的眉眼,變成了阿敦赤伸向他、肉乎乎的小手……下一刻,又扭曲成上都地牢冰冷的鐵柵,怯薛軍閃著寒光的彎刀!巨大的絕望如同冰冷的鐵水,瞬間灌滿了穆威的五臟六腑,沉重得讓他無法呼吸。死吧!死了就乾淨了!死了就解脫了!這個念頭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強烈,帶著一種毀滅性的誘惑。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山石寒氣的風。左腳,向前,極其緩慢地,又帶著一種詭異的決絕,朝著那虛無的邊緣,踏了出去。腳尖懸空,碎石簌簌滾落,瞬間消失在雲海深處,連一絲迴響都聽不見。身體的重心,開始不可挽回地前傾……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阿彌陀佛——”
一聲低沉的佛號,如同沉靜的洪鐘,穿透嗚咽的山風,毫無預兆地在他身後響起。這聲音並不洪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彷彿直接在穆威混亂一片的腦海深處震盪開來。
與此同時,一股難以形容的柔和力量,猛地從後方籠罩了他!那感覺,像是被一隻巨大而溫暖的手掌,輕輕包裹住。沒有狂暴的撕扯,只有一種沛然莫御、無法抗拒的牽引。他前傾的身體硬生生被這股力量拽住,雙腳離地,整個人被向後凌空“吸”了回去!
“啊!”穆威驚駭地怒吼出聲,求死的決絕瞬間被求生的本能和武者被侵犯的暴怒取代!身體還在半空,他腰腹猛地發力一擰,整個人強行在半空旋了半圈,面朝那股力量的來源。右拳帶著全身的餘力和被逼到絕境的兇悍,撕裂空氣,發出沉悶的呼嘯,狠狠砸向身後!目標,正是那聲音傳來的方向——一個灰色僧袍的身影!
電光石火!
那拳頭裹挾著穆威最後的氣力與絕望的狂怒,足以開碑裂石。然而,眼看就要擊中那襲灰袍,一隻枯瘦、佈滿褶皺的手掌,卻彷彿早已等在那裡。沒有硬碰硬的巨響,那手掌只是極其自然地迎上,掌心微微內凹,如同一個無形的漩渦。穆威那剛猛無匹的拳勁,一接觸到那掌心,竟如同泥牛入海,狂暴的力量被瞬間化去、牽引、偏移!
穆威只覺自己像是一拳砸進了厚厚的棉花堆裡,又像是全力奔跑時一腳踏空,難受得幾乎吐血。身體被那股牽引之力帶得一個趔趄,還未站穩,左腿已如鋼鞭般帶著厲風,狠狠掃向老僧的下盤!
老僧身形不動如山,灰色僧袍的下襬卻如同被風吹拂的流雲,輕輕一蕩。穆威那足以掃斷木樁的腿勁,竟被那看似輕柔的擺動完全卸開!他感覺自己踢中的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堵裹著厚厚棉絮的堅韌土牆。巨大的反震之力讓他腿骨發麻,站立不穩,噔噔噔連退三步才勉強穩住身形。
“你!”穆威雙目赤紅,如同被激怒的孤狼,死死盯著幾步之外的老僧。對方臉上溝壑縱橫,如同山岩的刻痕,看不出具體年歲,唯有一雙眼睛,澄澈平靜,像五臺山頂不化的冰雪映照下的深潭,清晰地倒映出他自己此刻的猙獰與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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