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夜半私會男人。這要是擱在太平年間的孔府,足夠讓那些老古董氣得摔碎茶盞,唾沫星子橫飛地罵一句“有辱門風”了。
可這世道,是大燕的亂世。
烽煙燒紅了半邊天,人命?賤得不如路邊的野草。孔家祠堂裡高高供著的“仁義禮智信”,早讓亂兵的馬蹄踏得稀碎,成了糊牆的泥。眼下這康保縣的黑夜裡,能喘著氣活下來,比祖宗牌位上刻的什麼規矩都頂用。
孔小姐細白的手指死死絞著袖口。她心裡跟明鏡似的,這般深更半夜敲響一個男人的門,傳出去,她這世家小姐的名聲就算徹底餵了狗。可……窗外巷子黑黢黢的,指不定就貓著丐幫的探子,城裡哪條道兒都可能突然跳出要命的刀!眼前這個叫嚴良的男人,是她主僕三人眼下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這步險棋,她非走不可。
心裡頭那點疑影兒,像野草似的瘋長。誰知道眼前是不是另一個火坑?可比起那些明刀明槍、恨不得立刻撕碎她的追兵,眼前這人……好歹給了一桶熱水,一頓飽飯。
這就夠了。真的。
嚴良跟這位自稱孔小姐的姑娘你來我往,話其實不多。
對方那點提防,全寫在臉上了。千恩萬謝的客氣話底下,藏著鉤子,總想探他的底。
嚴良呢?就只是咧著嘴應付,心裡頭嗤笑一聲。
“嘖,大戶人家的小姐,真是傻的冒泡兒。”他暗地裡搖頭,“這麼直不愣登地問,別說老子壓根兒不是那幫追命的,就算真是,你能問出個屁來?”
他眼神掃過孔小姐身後那兩個叫小夏、小秋的丫頭。倆丫頭眉頭擰得死緊,眼珠子滴溜溜轉,像是在掂量他話裡摻了幾分水。可那副使勁琢磨又琢磨不透的呆樣,活像兩隻硬要學狐狸的貓崽,連算盤珠子都撥不利索。
想想也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帶著倆打小隻曉得練拳腳、被當刀子養的丫頭片子,能懂多少江湖上的彎彎繞?
能囫圇個兒逃到這地界還沒讓人摁住,怕是祖宗墳頭冒的不是青煙,是燎原大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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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頭一轉,嚴良的目光掠過孔小姐主僕,心底卻浮起自己府上那對並蒂蓮——蘇昭與蘇瑤姐妹的身影。
一樣的家破人亡,流落江湖,掙扎求存。
只是,這世上又有幾個女子,能如蘇昭那般,一身功夫凌厲得叫人不敢近身?又有幾人能似蘇瑤,心思縝密,算計起來連他都偶爾覺得棘手?
可即便是這樣一對紅白玫瑰,最後不也被這亂世逼得走投無路,權衡之下,才將終身託付給了他這個黑石村起家的嚴良?
想到此處,嚴良嘴角牽起一絲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這份際遇,與其說是運氣,不如說是時勢使然,是她們走投無路下的最優解,也是他恰好能接得住。
若蘇昭的功夫稍弱半分,擋不住那些明槍暗箭;或是蘇瑤的智計稍有欠缺,算漏了關鍵一步……她們姐妹,恐怕早已香消玉殞,或是落入了比死更不堪的境地。
而自己?嚴良端起手邊的粗陶茶杯,指腹摩挲著杯沿粗糲的痕跡。若非這場席捲天下的兵災,若非她們恰好需要他這塊立足之地,以他當時在黑石村那點微末根基,便是再奮鬥十年,也未必能入得了這對眼高於頂的世家姐妹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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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是這吃人的世道,成全了他。
簡單的交談,並未讓孔雨慈對嚴良放下所有戒心。
但名字,還是說了出來。
孔雨慈。
江南孔家長女。
孔家,在江南地界的分量,與蘇昭蘇瑤出身的蘇家,大抵相當,皆是盤踞一方的百年世家。
可這亂世……嚴良眸色微沉。百年王朝易朽,千年世家當真就能不朽麼?
每個龐然大物都有其生存之道。族中子弟,或入廟堂掌權柄,或披甲冑掌兵戈,或遊走江湖織羅網。
世家如巨木,子弟或為深植於土壤的根系,為大樹汲取養分;或為伸展在日光裡的枝葉,為大樹延展生機。
一棵巨木轟然傾塌,或可歸咎於天災人禍。
但若成片的林子在短時間內接連倒下……這背後牽扯的因果,恐怕就非比尋常了。
短暫交談後,嚴良將話題引向了他真正想探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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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小姐,”他聲音平和,帶著恰到好處的探究,“有一事,不知可否解惑?”
“恩公客氣,”孔雨慈微微垂首,聲音輕柔,“喚我雨慈便是。恩公但有所問,雨慈必不敢隱瞞。”
說話間,她纖白的手指無意識地抬起,將垂落鬢邊的一縷青絲別至耳後。在這位氣度沉穩、輪廓分明的恩公面前,她總是不自覺地想維持那份世家小姐應有的端雅儀態,將自己最得體的一面展現出來。
或許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在這飄零無依的絕境裡,嚴良展現出的那份從容不迫的力量,以及他帶來的片刻喘息之機,已在悄然間,觸動了這位流落江湖、孤苦伶仃的世家貴女心底最脆弱的那根弦。
“為何這世道,接二連三有世家被滅族呢?前有蘇家,如今又是你們孔家。”
嚴良將心中盤桓已久的疑問丟擲,目光沉靜地落在孔雨慈臉上。
“原來是這事……”孔雨慈臉上那強撐的鎮定瞬間碎裂,一絲深切的悲慟浮上眉梢。那張原本明豔的江南仕女面龐,此刻籠著愁雲,脆弱得讓人心尖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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