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筷一推,他下巴朝孔雨慈那邊點了點:“勞煩瑤妹安置下這幾位,隨便尋個清靜地方就成。”
蘇瑤如今在村裡說話,連那些粗豪漢子也得認真聽三分。這點小事,她抬抬手便吩咐妥帖了。待到院裡燈火漸次熄滅,只剩主屋窗欞上一點昏黃時,嚴良已洗淨一身風塵,將一左一右兩個溫熱的身子摟進了被窩。
好生折騰了半晌,被窩裡的動靜才徹底平復下來。嚴良這才藉著窗外疏淡的星光,揀著緊要處,將這一路的風塵、與陳段那臺面下的約定,慢慢說給了枕邊人。
聽到孔雨慈遭遇時,蘇昭那慵懶的眸子在黑暗中睜開了,聽得格外仔細。待嚴良提及那兩個丫鬟身手不凡、竟能讓他不惜開罪丐幫時,她指尖無意識地在枕畔動了動,像是掂量著無形的分量。同為習武之人,她心頭那點好奇的野草悄悄拱了出來。
可嚴良的話頭一轉到與陳段那些你來我往的算計,蘇昭的眼皮便沉沉落了下來,倦意如潮水般漫過。這等彎彎繞繞的鬼蜮心思,終究該是枕邊夫君與自家妹子這等七竅玲瓏的心肝去費神的。
細微勻長的呼吸很快響起,如同靜夜裡最安穩的節拍。黑暗中,只剩下嚴良與蘇瑤縮在暖烘烘的被窩裡,聲音壓得極低,像兩頭算計夜行的狸貓,你來我往地推演著如何將眼前這片家業再鋪開一層……
天剛破曉,嚴良便傳信急召,將嚴蘇公司裡說得上話的管事們聚到議事廳來。
如今在黑石村,嚴蘇公司的名頭比衙門的銅鑼還響。自打老村長郭斯沒了,這嚴蘇公司便成了村裡漢子們心裡新的仰仗。莊戶人雖不明白嚴良為何將隊伍喚作“公司”,也分不清這新鮮詞兒是啥意思,卻清楚記得這夥人的本事——前前後後兩次把吃人的山匪擋在村口,靠的是嚴蘇公司手下那支硬扎的護村隊,一刀一槍真搏出來的命!
能入得嚴蘇公司門下掛個職,如今在黑石村走道兒腰桿都比旁人直三分。
議事廳里人影綽綽。嚴良目光掃過堂下:謝文、謝武、謝飛三兄弟坐如鐵鑄,脊背崩得溜直。幾位管事的也俱是雙目炯炯,顯見精氣神十足。嚴良眼底掠過一絲滿意——自家那小娘子蘇瑤,掌持這份家業,竟是把這些帶草莽氣的漢子都揉捏得這般服帖。
嚴良在會議上,宣佈安保大隊旗下新成立兩個部門。
一個叫黑冰臺,主司斬首行動,由小夏為首。
一個叫神羽門,主司情報工作,由小秋為首。
兩個部門都直接由嚴良管理,不聽命於任何人。
廳中霎時靜得針落可聞。嚴良目光如電:“此二門只聽我號令。其餘人等,不得插手分毫。從明日起,一營、二營所有弟兄的操練本事,全照她二人的規矩來。”
眾人互望一眼,彼此略抱了抱拳。嚴蘇公司正值用人之際,眾人心氣也齊,一時尚無那些個勾纏心思。嚴良既已發話,皆無甚異議,反添了幾分拭目以待的興頭。
為顯鄭重,當晚便在自家院中擺開席面,幾罈老酒抬上桌。嚴良有心讓小夏、小秋與各位管事混個臉熟,酒水穿腸間,將眾人情分墊得厚實些。
至於孔雨慈,一早便被打發到蘇昭手底幫忙去了。為何不往蘇瑤跟前湊?咳,那小姑奶奶眼梢裡沒散乾淨的酸氣兒,還絲絲縷縷地冒呢,何苦將孔小姐送去平白觸那眉頭?
小夏與小秋出身蜀中唐門,名門正派的弟子,一身功夫都是紮紮實實打熬出來的。嚴良深知,一個幫會立足,既要看領頭的心眼手腕,更要看手下兒郎臨陣搏殺的真章。當下便把訓練一營二營兄弟的重任,交到了她二人手上。
自此,後山那片開闊地便成了嚴蘇公司的練兵場。每日天光熹微,百多號弟兄齊整地排開陣勢,連嚴良、謝文這些主事都規規矩矩站進佇列,等著小夏小秋發令。頭一天,眾人還當是新鮮熱鬧,個個興沖沖地站得挺直。
小秋小夏按嚴良吩咐,肅立在隊伍前頭壓陣——嚴良可是交代過:一切依唐門規矩操練,絕不留情面!
只見小夏大步上前,聲如裂帛:“先熱熱身,繞山跑!五圈!”她手臂一揮,指處山巒起伏。後山看著不算巍峨,可一圈下來約莫七八里地光景。剛跑完一圈,便有人腳下拌蒜;兩圈下來,半數人已脫了力,只能張著嘴呼哧喘氣。待到五圈終了,整個空地上,還能梗著脖子站直的,不過寥寥十餘人……
小秋冷眼掃過東倒西歪的人群,脆生生喝道:“沒跑完的,就地趴下,伏地挺身一百!”哀嚎頓時炸開了鍋。“跑完的也別歇著,一同做!”“啊?!”哀嚎瞬間變成了絕望的嗚咽。做完百下,眾人胳膊抖得像篩糠,接著又是拳腳筋骨的體術操練。不過一個晌午,練武場如同被鐮刀割倒的麥田,橫七豎八躺倒一片,再無人能爬起。謝飛拖著灌了鉛的腿蹭到嚴良身邊,啞著嗓子道:“大哥……這哪是練功,分明是閻王爺熬油啊!”嚴良臉上卻不見分毫疲色,反亮得灼人:“好!就得這般捶打!筋硬了骨才強!”
日子長了,小夏小秋的手段愈發嚴酷。動作慢了半分,藤條破空聲帶著凌厲抽在腿上;姿勢錯了絲毫,厲喝便兜頭砸來,直指要害。那是把武林大派裡調教頂尖弟子的鐵血規矩,一絲不苟地搬進了黑石村。
因著嚴良事先有過鐵令——訓練場上,她二人的話便是聖旨,連主公也不例外——任你是鐵打的漢子,也只能咬牙捱著。眾人心頭對這兩位女教頭,是又怕得要死,又恨得牙癢癢。也不知從誰先起的頭,“閻羅姐妹花”這名號,便在弟兄們含著血沫的喘息聲中,慢慢傳響了開來。
一月之期,忽焉已至。
馬六那頭應允的私鹽,早已被嚴良的人手悄無聲息地運進了黑石村。
鹽貨剛在黑石村及周邊零星鋪開,那銅錢淌水般湧入的勢頭,就讓嚴良真切咂摸出了這販私行當裡的血熱滾燙。
不過幾日工夫,賬上收進的錢串子便沉甸甸壓手。單是鹽路上的進項,便夠支應幫裡上上下下的嚼用,竟不見絲毫窘迫。
這結果,嚴良心窩子裡都跟著熨帖。眼望著裝錢的竹筐眼見著冒尖,他那點心思,早活絡著往康保縣其他村子潑撒開去。
黑石村攏共七八百戶,在康保縣轄下十八鄉里排不上頭名。那拔尖的幾處大莊,少說也蓄著兩三千口人丁。人口稠密,一日兩餐誰能離了鹽?每日嚼用就是座搬不空的鹽山。
這塊肥得流油的肉,嚴良豈能容它掛在別家鍋灶上?
再說了,底下那群被“閻羅姐妹花”硬生生捶打了一個月的漢子,如今走路筋骨都帶著風響。嚴良的手指在桌沿上無意識地扣著,嘴角牽起一絲難以察覺的銳利——刀刃磨得鋒利,總得找個夠硬的物件劈兩下,才好試試成色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