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時間久了,見過的死亡也就多了,只是不在自己掌控中的,這還是第一起。
蘅溪就看著吟陌大大地張著雙眼,那眼眸彷彿在看一個不可置信的可怕之物,她早該是為常羲聖女獻祭的亡魂,如今死在這裡,也算多活了幾載春秋,不算冤了,只是這殺手太隨意,殺了人就跑,如今人剛好死在儲秀宮不遠之處,若是等到天明,一眾侍衛發現這屍體慘狀,第一個該會懷疑誰?
身後的竹子悄然晃動了一下,不知者大多以為這一下只是涼風吹過,可蘅溪卻知,是楊譽之回來了,他身法極快,追逐刺客也毫不拖沓,若是追不到,也絕不會窮追不捨,兵書曾雲,窮寇莫追,若是賊人不尋,反倒自己陷入險境,倒時只怕得不償失。
“如何?”蘅溪淡然地問道,眼睛依舊看著地上躺著一動不動的吟陌。
“身法極快,不是中土人。”他伸手,一枚黑亮的暗器正在手心,這是從那賊人那裡奪下的,蘅溪一看,果真不是中土之物,更像是西域之物,蘅溪很久以前曾經見過,那時西域的盜匪們為圖安寧,身上常佩戴這類暗器,但凡是在沙漠中遇到搶劫的,十有八九都會被這暗器所傷,它的優點很明確,輕快,小巧,周邊有細微卻致命的鋸齒,若是割喉割腕,頂得千把好刀。
既是西域,那麼定當與蘇茹合相關了,只是事情尚未明朗,不宜過早行動,這行刺之人,多半是敵非友。
楊譽之卻是蹲下了身,伸出手指去碰了碰她脖子上的大動脈,了無生息,這一劍,當真是一刀斃命,半刻沒有給她多活。
蘅溪的聲音,冷得簡直像是從冬夜的風雪中鑽出來的:“既是立時斃命,那應沒什麼痛苦。”
楊譽之咬牙,蘅溪涼薄寡情,他又不是第一次見了。
劉吟陌死得蹊蹺,下葬後,朱厚照一連做了好幾天噩夢,比劉美人那時更甚,白天心神不定,夜裡心悸盜汗,幾個太醫輪流來去,想破了頭腦,最後卻也只是開了幾幅平淡無奇的湯藥,讓皇上好生養著,若是不濟,也可再去圓明園住一段時間。
只是,如今豈同往日,帝王身邊,從不缺想暗害之人,朱厚照從來不曾忘記這點,因為當初,他也是利用這點,才讓先帝含恨而終,死不瞑目。
“吟陌那日,在養心殿好好的,怎會死在那種地方?”聲音之中,已是掩不住的悲慼之意,對吟陌,他雖不是十分喜愛,可就如劉美人,平淡之人雖無驚天動地之才,可說到底,卻也是日常中不可或缺的一道亮麗景緻。
沈妃葬禮,他連哭三天,只差沒瞎了眼睛,劉美人葬禮,他強忍住了,這次劉吟陌葬禮,他本是麻木悽然,只當世事難料,人生無常,誰知走在路上,忽地便想起初次與吟陌在林中相遇,她煮白米粥給自己吃,殷殷一笑,不說傾城,卻也十分可愛,想到這裡,想到那個鮮活之人,最終卻也只是化為了黃土,與天地為伴,心中越發害怕起來,不日,便病倒於床榻上。
那幾日,太醫院的太醫片刻不曾歇下,熬藥的熬藥,跑腿的跑腿,只道皇上病情日益加重,連日來猛咳不止,終有一日,咳出了絲絲血跡,老太醫看了,觸目驚心,當場便忍不住流下淚來。
“朕還健壯著,你怎地就哭哭啼啼了?”中氣十足地說完了這句話,轉眼到頭,又是睡得不省人事了,那段時間,老太醫們雖是來來往往,可畢竟老先生也是要休息的,入了夜,便是一些像鄺曦那樣的太醫院小學徒在守著皇上,生怕有什麼不測。
一個面孔稚嫩的小學徒守著皇上,半夜裡,只聽得屋內有喃喃之聲,走進一瞧,竟是皇上說夢話,走近一摸,額頭燙得嚇人,小學徒立刻足下生風,連夜叫醒了所有的大夫,天一亮,皇上的熱才消退了下去。
那夜說夢話,皇上連連喚著蘅溪的名字,小學徒不敢隱瞞,皇上偷偷一問,便一五一十地說了,皇上閉著眼,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召蘅溪與和音公主來養心殿。”
有蘅溪陪著說話,這種感覺很是奇妙,有如春風拂面之清爽,乳孃在一旁抱著孩子,蘅溪便一面微笑,一面與皇上談天說地,就像兩人初次相遇那般,羅紗帳中,兩人各自歡飲,雙雙大醉,可如今,蘅溪的身體再不能侍寢,除非馬上尋到合適的身體。
每日來,她便是輕盈一笑,到了夜裡,服侍皇上睡下,又是飄然而去,若皇上不肯睡,她便在房中唸書給他聽,直到哄他睡去為止,有太監忍不住私語,哪裡有嬪妃是這樣侍奉皇上的,這分明是母親帶著自己的孩兒,再說了,誰不知道皇上喜歡新鮮刺激的玩意兒,成天唸書給他聽,豈不是要將他悶死在宮中?
可說來也奇,正是蘅溪如此照料,皇上的病竟還有了好轉。
起初只是睡夢之中,見蘅溪每日來去,而後,精神便略微清醒了一些,可飲下藥湯,也有了胃口,太醫著御膳房煮了膳食日日送來,皆由蘅溪過目,吃了之後,不日精神大振。
蘅溪笑問:“皇上如此重病之際,如何想起了我呢?”她因沒有封號,平日也不已“臣妾”自稱,朱厚照只當她風骨奇高,自有境界。
皇上從床上坐起:“無甚特別緣由,只是半夢半醒之間,總是能夢到你。”
病一好,精神馬上就上來了,精神來了,也有心思來查探劉吟陌的事了。
照皇后所說,劉吟陌之死,嫌疑最大的,除了蘇茹合不會有別人了。
皇上只是連聲嘆氣,到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