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母親是從小長在馬背上的胡人,會說漢語,但不識漢文。父親死後,便再沒人教姐姐和我識字。直到一位自西土禮佛返回的僧侶到來。”天香一邊斟酒,一邊接著給李昧講述自己姐妹倆的童年,“受母親之邀,這位僧侶後來便在部落住下。這一住就是五年。母親請他做了我兩姐妹的老師。說起來,我姐妹倆在外人眼裡漸漸變得不同,變得容易區分,也就從這時候方始。”
“是因為性格上的差異開始顯現?”
“當時,老師拿出一副古琴和一口煉藥的銅爐,讓我姐妹倆選。”天香將燙過的酒盞捏在手裡輕輕搖晃,臉上淡淡一笑,“我選了琴,而姐姐選了藥爐。”
“九歲那年,羯族石氏攻入關隴,這時候,母親所在部族的不幸便開始了。”天香繼續像講述別人的故事一般雲淡風輕地說,“部族被迫捲入了戰爭。很不幸,卻成為了失敗的那一方。不久,舉族盡遭屠戮。姐姐和我是在老師保護下才倖免於難。此後,我們師徒一行便踏上了顛沛流離的逃難之路,從此再也沒能重回故土。後來老師病重,將我姐妹託付給了他的師弟。而他這位師弟所擅並非醫藥和音律,而是法術。”
“而這位法術大師,便是當朝國師?”李昧問。
天香點點頭。
“後來呢?”李昧又問。
“後來的事,這些天裡不都已陸陸續續告訴你了。”
李昧先是一怔,隨即面露尷尬的笑容。
笑容中,難免還有些苦澀。
這些天來,天香並未在他面前隱瞞自己的所作所為。據她自述,兩姐妹自十六歲開始,便在第二任師傅的精心培養下,漸漸變成了嗜血的魔鬼。到最後,一個做了豔壓群芳的間諜,另一個則成為了當今天下最為神秘,從未有人見過其真面目的刺客。
對一個姑娘來說,這樣的經歷絕不值得與人提及。
但天香對他毫無隱瞞。
最重要的是,從天香的態度中,李昧看到了一絲希望。
這才是他此番最大的收穫。
年輕時,誰不會犯點錯呢。
十幾歲的年紀正是懵懂而衝動,不在意生死,也不在意對錯。恐怕不論男女都是如此。因為渴望探究和冒險,在那個年紀,誰都會做些自以為是的傻事。
而若是心智不夠成熟,修行本身所帶來的成就感,也會助長偏激的念頭。
修行,本就是柄雙刃劍。
所謂一念成仙,一念入魔是也。
李昧還記得魏嵯師兄第一次教他運用“幽夢覓蹤”時的情形。
法術展開,他站上絕嶺斷崖,腳下雲霞茫茫,寒風吹蕩著他的寬袍,衣袂飄飄,獵獵作響。
師兄說,此法若用在自己身上,有個更為通俗的稱謂,那便是“靈魂出竅”。
憑藉此法,他可以不受身體羈絆四處遨遊,可以像鳥兒一樣自由飛翔。當然,是透過鳩佔鵲巢的攝魂之術。若藉助藥物幫助,也可直接進入被襲者大腦,操控其行為。
當初在途中攔截趙使車隊時,春香所用的就是這樣一種法術。
這法術,天香自然也會。
只是她恐怕怎麼也不會想到,在李昧面前,自己這門道法簡直是班門弄斧。
但李昧對此並未揭穿。
看破不說破,是他一貫的作風。
不僅不阻止對方對自己的窺探,他甚至暗中鼓勵。
因為他已拿定主意,要讓這位內心早已動搖的女子放下芥蒂,迴歸自己本性。
天香身上的變化當然不是今日方始。準確說,早在八年前,當她手捧古琴,孤身綽立於盛都街頭那一天起,她幽暗的心裡就已投入了第一線光明。
關於這點,李昧確信無疑。
這或是一個機會。
是一個開端。
用過餐,天已大亮。
李昧與天香作別,獨自回到酆城南荼巷邱宅。
令他未曾想到,剛進院門,便見青伶和丙兒站得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對他表示歉意。
聽了兩人講述事情緣由,李昧沉默少許,然後噗嗤一笑。
“丙兒年幼,情有可原。青伶,你都這麼……大了,竟也如此天真。”
“公子是說?”
“此人絕不可能是我父親。”李昧臉色轉為嚴肅,“那不過是一種名叫‘魂隱’的法術。”
青伶跟丙兒對視一眼,頓時傻了。
“你倆可曾記得,當初在東陵官道,我曾借丙兒之夢,去觀察鬼陣之謎?”
“記得。”
“幽夢覓蹤?”丙兒顯然記性更好。
李昧點點頭,“對,不同的是,我那法術亦可用在自己身上。”
“公子,你是說,那影子是你自己?”青伶詫異地問。
“當然不是。”李昧說,“我是說,如果有人打算用此類法子鑽進我腦子裡,想左右我的想法的時候,我便可用這門道法來應對。”
“什麼,竟有人敢鑽進公子的腦子裡!”丙兒大呼。
“我,我只是打個比方。是指透過靈魂交匯,窺探我到底在想些什麼。”
“那也不行。”丙兒一臉驚恐。
跟丙兒不同,聽了這話,青伶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公子,有人這樣對你,你也由著她?”她似已猜到那人身份,不由心情大壞,“哼,留人過夜不算,竟還想要搶走人的心。”
“想多了。”李昧淡淡一笑,“人家不過是想弄清我留在無明殿的真正目的而已。”
“才不是。肯定沒安好心。”青伶撅起嘴,一臉不悅。
“噢,我明白了。是天香姑娘?”丙兒恍然大悟,“可是,她怎麼會變成公子的模樣,跟個鬼魂似的跑到這裡來了呢?青伶姑姑說,這幾天只要你沒回來,她便扮作你的樣子,夜夜跑去你屋裡瞎搗鼓,也不知道有何企圖。”
“她變成那副樣子,其實是我的原因。在那種情形下,其實她是看不見自己的。”
“什麼?”丙兒詫異地與青伶對視一眼,“這麼說,是公子自己裝扮成了公子的模樣?”
“這可真不好解釋。”李昧微微一笑,“這麼說吧,她想了解我的想法,而我則因勢利導,讓她好好對我進行了一番‘觀察’。”
“這麼說,是你帶她來的?”這時,青伶漸漸平靜下來,“公子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嗎?”
“當然知道。”
李昧嘆了口氣,似笑非笑地說:“我在試著喚醒一個沉睡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