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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那些溝壑縱橫的皺紋,眼前這張臉的每一個地方夏念兮都很熟悉。
因為在她被抱到去夏家的車上的時候,當時只有六歲的夏念兮唯一不敢做的事,就是眨眼睛。
小小的她害怕只要自己一眨眼睛,站在街口的媽媽就會消失不見。
她一直很努力地睜著眼睛,眼淚一顆一顆地順著睫毛跌出來,流滿了巴掌大的小臉。
就連腳上剛買的,心愛的紅色蝴蝶結小黑皮鞋被自己蹬掉了一隻,她都不敢低頭去找。
可是即便她一直睜著眼睛,任冷風都把眼珠吹得刀割般痛了,站在街角的媽媽還是就那麼消失了……
那一天,天很灰暗,公車很顛簸,雨很大。
她一直固執地以為,是雨太大了,導致她看不清媽媽了。
可是最後下車的時候,抱著她的夏家老傭人胸口一片狼藉溼潤,而頭頂的天空還是灰壓壓的,根本就沒有下過一滴雨。
到夏家的時候,她甚至最初以為自己是來做客的。
她從來沒來過這麼漂亮的地方,這裡的每一處都跟童話書裡的城堡一樣,精緻夢幻。
可是她還是會每天都站在門口,盯著來往的每一輛車,穿著只剩下一隻的黑色小皮鞋,等媽媽來接她回家。
一等,就是十幾年。
從最初站在門口等,到後來的,悄悄地在心裡等。
直到夏若雪有一天對她說,你媽媽不會來了,你媽媽是個罪犯,她不會來接你了,永遠都不會了……
那一夜,小小的夏念兮在風雪裡站了一夜,從晚上暮色四合的時候,她盯著夏家門外的路燈漸漸亮起,然後到黎明破曉時分,那些路燈漸漸地滅了。
好像心裡的希望,也滅了。
赤足站在雪地裡的後果就是發高燒,燒到不省人事,一個勁地叫媽媽。
殊不知她每叫一次媽媽,都會激起夏茂青和袁慧珊心裡更多的厭惡。
那時候的她,已經被丟出了夏家,扔在了路邊,自生自滅。
幸好,她遇上了出門旅遊回來的夏老爺子……
否則她早已是雪夜裡凍死在路邊的一個雪娃娃,而不是現在的夏念兮……
也就是從那以後,媽媽這兩個字,再也沒有從夏念兮的嘴裡出現過。
可是等了那麼多年,現在以為永遠不會再見面的媽媽,再次以這樣出其不意的方式,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她不相信,因為不敢。
就好像在沙漠裡行走了太久,以為自己會就此渴死,可綠洲卻突然出現了。
出現得毫無徵兆,讓人覺得它一定是海市蜃樓,絕對的不真實。
容修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輕聲問:“你認識這位?”
他心裡有個猜想,不過在不確定之前,他不會說出來。
因為怕刺激到她。
“她是我……是我……”夏念兮手腳冰冷,聲音粗嘎得如同年久失修的腳踏車鏈條,每轉動一下,就發出艱澀的磨合聲,“……媽媽……”
終於,這兩個字被她說出來了。
在場的其他夏家人都詫異,夏茂青已經隱隱動怒,“是誰把她帶到這裡來的?!”
“我不知道,”門衛戰戰兢兢地,“……她下車了,就站在門口,然後……她說找人,我就讓她進來了……”
這話有多鬼扯,誰都能看出來。
因為此時此刻站在祠堂門口的林菀目光迷離,穿著灰撲撲的囚服,短髮上卻彆著一朵非常非常誇張的塑膠大紅花。
以她現在的狀態,不可能自己走到這裡,也不可能來找人。
容修眉目一斂,已經看出她的精神狀態不正常了。
他把手機從褲袋裡拿出來,打了個電話讓易城進來。
可還沒結束這次通話,所有人就看到林菀忽然像導彈一樣衝了過來,直接衝向祠堂的中央,然後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了夏念兮面前——
“……”
夏念兮倒抽了一口氣,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想彎腰去扶林菀起來,但是手根本就不停使喚。
一直抖,一直抖……
媽媽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而她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有能力知道……
夏家的女人們更是突然尖叫起來,生怕自己被林菀波及弄傷,看著地上跪著的那個頭髮花白的瘋女人,如同看著一波瘋狂襲來的埃博拉病毒。
“林菀,林菀……你是林菀?那我是誰?!我是誰——”林菀在嘴裡唸叨著,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髮,匍匐在地,表情扭曲。
“她,她瘋了,是瘋子……”
夏家不知道誰顫聲說了一句,整個祠堂如同被烏雲籠罩。
“這種精神病,不知道會不會遺傳呢……”
袁慧珊也順著咕噥了一句。
一道鋒銳的目光立刻隔空落在了她的臉上,透著凌厲的寒氣。
她下意識地看過去,目光碰上容修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嚇得心裡一沉,趕緊低頭,不敢亂說話了。
遺傳兩個字如同轟然倒塌的大山一樣傾軋過來,弄得夏念兮更加措手不及,小臉慘白如紙。
她不知道林菀的發病原因,但是遺傳這個字已經足夠可怕……
容修緊緊地摟住她,“別怕。這種病不可能會遺傳。”
“……是、是嗎?”在他沉穩的聲音下,她才找回一點點神思。
然後她顫抖著彎腰,去扶林菀起來。
可手一伸過去,手背就立刻被抓出了兩道觸目驚心的長長血痕……
林菀徹底魔怔了,抓住夏念兮的手不斷扯動,“你是妖怪,是妖怪是不是!你為什麼會變成我的樣子,你到底想做什麼,你說——”
“我、我不是——”
眼前那張詭異扭曲,卻又無比熟悉的臉讓她感覺到無比地害怕,手不斷地往後縮,可是心裡,卻想把媽媽擁抱住……
“易城!”
容修伸手擋開了林菀,沉聲叫來助理,“把林女士送到容氏旗下的醫院,讓白夜蕭立刻過來為她檢查身體,我們隨後就到。”
“是!”
易城訓練有素地上前,輕鬆地控制住了骨瘦如柴的林菀,把她帶出了夏家。
一場精心策劃的鬧劇,結束了。
夏家上空的烏雲,卻還沒有散去。
其他人如同經歷了一場瘟疫,如果不是礙於容修在場,恐怕早已逃之夭夭,甚至於恨不得要把自己的內臟都翻出來洗過一遍才安心。
夏念兮站在了原地,像被抽走了所有空氣的氫氣球,不斷地綿軟往下屈膝,沒有一點力氣。
她曾經想過無數次自己和媽媽的重逢。
從小時候的在街邊買棉花糖遇到媽媽,到長大了以後讓自己不斷努力,可以讓自己更閃亮發光,站在這個世界上最耀眼的位置,讓媽媽看到自己,來找自己……
種種可能,她幾乎都有設想過。
唯獨今天這一種,出乎了她所有的意料,也超過了她所有的承載力……
容修見她臉色不對,直接將她整個人打橫一抱,提步就要離開這裡。
夏茂青臉色一變,急了,“大少爺,這——”
“或許你應該先查清楚到底是誰安排了這麼一出好戲給我看,然後才有資格和我說話。”
鋒利的話語如同冰凍過的刀片一樣割過去,比剛才更加不留情面。
夏茂青腿一顫,差點跪下去,“已經都過了飯點了,您一定餓了,先吃過飯再走吧……”
“不必。”
“可是——”夏茂青瞄了一眼他懷裡的夏念兮,心一橫,也別無他法了,“我這裡還有一些林菀的病歷資料,如果您需要的話,可以飯後帶走。我——”
此話一出,果然讓夏念兮整個人緊繃了一下,她伸手,輕輕地扣住了容修的襯衫前襟。
夏茂青趕緊趁熱打鐵:“這些病歷都已經很久了,現在即便要查,估計也很難查到了。我也是以前有個監獄的朋友,順手給了我一份。現在肯定找不出第二份了。”
容修感覺到自己胸前的小手捏得更緊了,他低頭,湊近她耳邊,輕聲道,“想要病歷?”
“可、可以嗎?”
她沒有強勢地要求一定要拿到病歷,還在這種時候不忘徵求他的意見,即便她已經忍得那樣辛苦,把她自己的唇瓣都咬得快破了。
容修的聲音更柔軟了一些,“好,我們去拿。”
他抱著夏念兮,回到了餐廳裡。
她實在太過無力,所以根本沒辦法自己坐,他也沒打算放開她,就讓她這麼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一隻手臂環著他的腰,沒有鬆開。
夏念兮小臉擱在他的肩窩裡,安安靜靜地,一句話都不說。
實在是被剛才的那一幕衝擊得沒有任何力氣了。
接下來還要去醫院面對林菀的檢查,她不知道自己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
或許沒有最壞,只有更壞……
夏家的廚子殷勤地把菜又重新熱了一遍,重新給每一位都先上了一盅海參小米粥。
香味縈繞,大家都飢腸轆轆,可容修沒有動筷,誰也不敢先行進餐。
“病歷呢?”他沉聲問。
“我剛已經吩咐傭人去找了,時間實在太久了,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不如我們邊吃邊等?小兮她……也許餓了。”
夏茂青說得極其委婉,可是他的最後一句話,卻奏效了。
容修低頭看了一眼夏念兮,她的臉色蒼白,連嘴唇都沒有血色,懨懨地靠在自己懷裡。
而現在已經接近下午兩點。
他長臂略微一撐,用瓷勺舀起一點小米粥,先用自己的嘴唇試了試溫度,然後才遞到她的唇邊,“先吃一點,墊墊肚子。一會兒你想吃什麼,我再帶你去。”
聲音低著,連哄帶寵。
夏家其他人都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怎麼會聽到容修用這種語調說話?然後再看夏念兮,眼神就有些不一樣了……
可誰知,她居然拒絕了。
在他懷裡渾渾噩噩地搖搖頭,“不吃。沒胃口。”
其他人呼吸一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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