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能叫自己安身立命的東西?比如能叫自己在這個時代找到歸屬感的東西?
蕭玉琢的話音落下片刻。
便見外頭埋伏著的那些帶兵器的侍衛,悄悄向寢殿外頭圍攏。
甚至在寢殿裡頭,都能感覺到刀刃劍身上的森然寒氣。
李泰也許就在外頭吧?
袁天師問她的話,以及她的回答,李泰全然都能聽到吧?
等他徹底明白,自己不過是佔據他喜歡之人軀殼的一縷魂魄,他定要叫人燒了自己吧?
蕭玉琢吐了口氣,“當初的壽昌郡主,在上吊自殺的時候,大概就已經真的死了。她死了,恰趕上我來。所以我便替她活了下來。”
袁天師又在空中畫了複雜的圖案,“急急如律令,破——”
話音落地。
忽聽身後床榻上,“唔——”的一聲。
蕭玉琢立時回頭,身上的汗毛都乍然立起。
重午長長吐出一口氣來,緩緩睜開了眼。
他眼中帶著茫然混沌,看向蕭玉琢的目光更帶著幾分狐疑,孤獨,甚至……憂傷?
他眼神太過複雜,複雜的蕭玉琢甚至不太能明白。
“重午,你醒了?哪裡不舒服?身體可有什麼不適?”蕭玉琢連忙來到床邊,垂頭關切問道。
“阿孃……”重午抿了抿嘴,眸色怪異,“阿孃好忙……”
蕭玉琢一怔。
“我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我夢到了一個女人,她和阿孃長得很像,但是又不一樣。她那裡的人穿著打扮,甚至習性,語言,都和大夏不一樣。但我知道那個女人,就是阿孃。”重午有些委屈的說道。
蕭玉琢連連點頭,“你彆著急,只是個夢而已,以後可以慢慢說。先謝過國師……”
蕭玉琢起身要替重午向袁天師道謝的時候,卻見李泰已經進來,正站在袁天師身後不遠。
蕭玉琢口中的話,霎時僵住。
“玉玉,”李泰臉面有幾分痛苦掙扎之色,“不,你不是玉玉。”
蕭玉琢微微皺眉,一直逃避的事情,以為可以隱瞞一輩子的事情,終於到了要面對的時候。
李泰眼神凝重而複雜的看著她,“郡主呢?玉玉她在哪裡?你……究竟是誰?”
蕭玉琢恭恭敬敬的對李泰福身,“求聖上給小女一些時間,小女同重午說說話之後,再向聖上解釋。聖上想要知道的,小女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李泰皺著眉頭,定定看她。
他眼目之中似有情誼,又有仇恨。
蕭玉琢垂著頭,福身的姿勢紋絲不變。
袁天師回過頭去,衝李泰說了句什麼。
蕭玉琢沒聽清。
李泰輕哼一聲,“就給你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來昭陽殿。”
說完,他惱怒的拂袖而去。
蕭玉琢連忙謝恩。
袁天師廣袖一揮,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提步,飄然出了太子寢殿。
太子寢殿之中,略顯的冷清安靜下來。
“阿孃……”重午看她一眼,眼神帶著些陌生。
他欲言又止。
屋裡頭的菊香和周長康見狀,皆躬身退了出去。
殿中伺候的宮人,也都退到了殿外。
偌大的寢殿,霎時間只剩下母子兩人,空曠清幽。
蕭玉琢緩緩來到床邊坐下,“我兒……”
重午搖了搖頭,“你若是我夢中那女子,我便不是你的兒子。”
蕭玉琢聽聞此言,心中猛地一震揪痛。
“你夢中那女子,是怎樣的?”蕭玉琢按著心口,慈愛又痛惜的看著重午。
重午此時看向她的眼神,略有些疏離。
“那裡人與人之間很冷漠,看似很近,可即便面對面相處,也彼此都帶著防備。那裡很神奇,又不用馬拉,就跑的飛快飛快的車,不是人蹬踩的車子。人還能借著一隻‘大鳥’飛上天,跨海跨洋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重午口中那神奇而遙遠的世界,在蕭玉琢聽來,卻是那麼的熟悉,那麼的親切。
“在那裡,女人像男人一樣在外奔波勞碌,和男人一起工作,像男人一樣剛強。我看到那個是阿孃的女子,更是要強,她不想有家庭,一心只想做出一番自己的事業,她不乏追求者,可那些男人她皆看不上。她也會覺得孤獨,每當孤獨寂寞的時候,她就更加拼命的工作,甚至把自己累倒……”
蕭玉琢愕然看著重午。
“那樣的阿孃,讓我覺得……自私,我覺得,她不會愛我,不會關切我。她眼裡心裡,只有她自己的事業,她自己成功與否。她並不想有個家,也不會為了家奉獻自己的精力。”重午閉了閉眼睛,“阿孃,她不是你,對不對?”
蕭玉琢輕嘆一聲,伸手緩緩撫摸著重午的頭,“對,那不是我。”
重午猛地睜眼看她,“在我兒時,阿孃照顧我辛苦,可我總覺得好似少了什麼。這個夢似乎叫我明白了。阿孃放在我身上的關注,似乎太少,叫我覺得孤單,我想要更多的關切,想要阿孃的目光更多的停留在我的身上,而不是隻為學館,為商會操心……我希望阿孃多抱抱我,而不是將我丟給丫鬟,丟給奶孃……我希望和爹孃都在一起,每日都能見到阿孃,見到爹爹……”
蕭玉琢怔怔的看著重午。
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得很好了,第一次聽到重午這樣的心聲,聽到他用這樣帶著哀傷的語氣說話。
她心口悶悶的。
良久,她輕嘆一聲,“阿孃有與許多無奈,在無奈和掙扎中,不得不放棄一些東西。我選擇了放棄依賴旁人,選擇了獨立自強,但也許,我做的過了……對不起,重午。阿孃從沒有真正考慮過你的需要。只是給你了我想給你的。”
重午閉了閉眼睛,他忽而坐直了身子,握住蕭玉琢的手,“你會走麼?會離開這裡,回到我夢裡的那個世界裡麼?”
重午似乎明白了什麼,卻又不確信。
蕭玉琢目光遲疑,“我……我不知道……”
“如果你可以選擇,”重午的語氣急切,“你會選擇留下來麼?”
如果能回到她原本的世界,她會選擇留在大夏麼?
蕭玉琢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她以為這是不可逆的。
但現在這樣的選擇,突然就擺在了她的面前,她震驚之中……茫然無措。
“我……我該去面見聖上了。”蕭玉琢起身。
重午凝眸看著她。
他眼眸裡似乎含了淚,卻又生生忍著。
蕭玉琢舔了舔乾乾的嘴唇,“重午,你是阿孃的兒子,一直都是。”
說完,她大步跑出殿門。
菊香上前扶住她的手,“娘子……”
“去見聖上……”蕭玉琢聲音略帶顫抖。
昭陽殿上,鶴髮童顏的袁天師也在。
他身後還站著那個青年人,目有精光,頗有世外高人之氣。
李泰手中把玩著什麼,只能瞧見紅色的瓔珞。
蕭玉琢福身請安。
李泰揮手,讓菊香和宮人一道退出殿外。
他揮手之時,蕭玉琢驟然瞧見,他手中把玩的東西,正是當年在宛城的時候。
她送他的那隻玉玦。
缺了口的玉玦,清清冷冷的顏色,“願與君絕”,他竟一直帶在身邊?帶到現在?
“你是誰?”李泰聲音低沉。
蕭玉琢看了袁天師一眼。
袁天師臉上看不出什麼,他身後那小徒弟眼中卻帶著洞悉一切的瞭然。
“我本名蕭玉,和郡主只有一字之差。”蕭玉琢緩聲說道,“我是一家公司的市場部經理,一次加班的時候,因為太累,在心絞痛之中驟然昏迷。再醒過來的時候,就到了大夏。那時候郡主鬧著上吊,剛被人從房樑上救下來。”
她永遠忘不了當時的情形……
剛醒過來的時候,就看見一俊男毫無愛意的在自己身上馳騁……
若是可以,她當時就想把那男人的腦袋開啟花!
當郡主的記憶,灌入她腦海之時,她才明白,一個女人竟然可以傻到為了吸引男人的注意,拿自己的生命來開玩笑!簡直愚不可及!
“你變成她……有多久了?”李泰皺眉問。
“遠在我同修遠和離以前。”蕭玉琢緩聲說道。
李泰張了張嘴,眸色複雜的看著她。
也許他在努力分辨,自己喜歡的究竟是蕭玉琢,還是眼前的蕭玉。
“聖上,她不過是異世的一縷魂魄,本不屬於這時空。”袁天師豁然拿出一把桃木劍,“聖上一劍刺穿她的心脈,她便魂無去處,灰飛煙滅了。”
蕭玉琢愕然看著袁天師,看著他手中的桃木劍。
不是說唯有火刑才能讓滅了她麼?怎麼桃木劍也行?
那青年道士雙手奉著桃木劍,來到李泰面前。
李泰伸手抓著桃木劍,提步下了御座,行至蕭玉琢面前。
他握著劍柄,抬手將劍尖指在她心口上。
雖然這劍不鋒利,木頭鈍鈍的。
但這劍握在李泰手中,靠著內力,說能貫穿蕭玉琢的胸口,她是不懷疑的。
蕭玉琢緩緩閉上眼,“玉有欺君之罪,無可推諉……只盼聖上能放過重午,他什麼都不知道,都是被玉一人所騙。”
“聖上,動手吧。”袁天師說道。
“朕殺了她,原本的郡主,能回來麼?”李泰問道。
蕭玉琢沒睜眼,她沒瞧見袁天師搖了搖頭。
咣噹一聲。
蕭玉琢睜眼,只見那把桃木劍摔在自己腳前頭。
李泰面上有痛苦之色,“當初至今,也有十年了吧?朕不殺你……”
袁天師拱手上前一步,“今夜子時,因天道迴圈,有磁場驟變的機遇,可趁著磁場驟變,行一場法式,或可將郡主的靈魂換回,歸於原位。”
蕭玉琢聞言一愣。
原來那法事不是故弄玄虛,不是招鬼祭靈,而是利用磁場的嗎?
這就是傳說中的奇門遁甲?
李泰眉頭緊皺,“那她……可有性命之憂?”
他話音落地。
蕭玉琢不由心生感動。
她感覺到了,李泰問這話的時候,是真正關切她,擔心她的。
並不是僅僅因為她佔據了郡主的軀殼。
這種因為她是她自己,她是蕭玉,而被關切的感覺,叫她心中一陣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