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腳下有一道金圈,用金粉畫出來的。
她跨不出那金圈。
“這是玉玉,我的玉玉。”景延年抬頭,看著李泰,認認真真的說道。
李泰皺了皺眉。
“阿孃……”忽然有一個聲音,從殿外傳進。
殿內的人都抬眼向外看去。
重午被周長康和宮人攙扶著,一步一步行到殿門口。
“阿孃,不管你是不是郡主,你都是我的阿孃。”重午站在殿門外,沉聲說道。
蕭玉琢連連點頭,“是,我是你的阿孃。”
“可是阿孃,你總是很忙,你總是在爹爹面前很強勢,你好像不會輸,不會服軟,你總是贏。你坐擁廣源商會,還能號令長青幫。你出入江湖,有許多人為保駕護航。有人說玉娘子是女豪傑,女英雄。能得你相助,就能飛黃騰達……”重午咬了咬下唇,“可我希望我的阿孃沒有那麼厲害,沒有那麼強勢。她會哭,會讓爹爹來為她擦眼淚,會把我抱在懷裡,對我說,希望我長大了可以保護她……”
蕭玉琢怔怔的看著重午。
重午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小錘子,噹噹的垂在她的心口上。
“我總是在想,如果阿孃是個溫柔的女子,或許我小時候,就能和爹孃都在一起。即便不能,或許可以多一些阿孃關注的目光……”重午笑了笑,“阿孃你不知道,我想要改變這世道。我想要定下規則。”
殿中所有人的人,都看著殿外的重午。
他還是個未長成的少年,可他的聲音卻穩健而篤定。
“若我為帝,我要定規,這世上的男人只能娶一女子為妻,不得有妾。他要將自己的妻當做生命一樣去保守。這世上的女人,只能嫁一人,將自己的丈夫子嗣當做自己一生的榮耀去維護。若非不忠行淫亂,不得離棄彼此。”重午站的直直的。
殿內外之人,皆目光復雜的看著他。
蕭玉琢面上不禁有自責,他的童年是受了多大的傷害,才讓他立下這樣的目標宏願?這小小年紀,竟能有這番見解?
李泰挑了挑眉梢。
重午才被立了太子不久,就敢說出“他若為帝”這樣的話來。
殿中不少人猜測,李泰這下,定要不高興了吧?
卻見他並未處罰重午,只是垂眸,神色複雜的看著殿上幾人。
此時袁天師重重的咳了一聲。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他手中握著個六角形的羅盤。
羅盤上的黑鐵磁勺劇烈的震動起來。
蕭玉琢臉面有痛苦之色,她伸手在空氣中亂抓,似乎想要抓住什麼東西。
可她面前什麼也沒有。
“我不走……我不要回去……那裡沒有家!”她掙扎說道。
景延年長劍再次架在了袁天師的脖子上,“天師,別逼我,我不想殺你——放了她!”
袁天師對脖子前頭的長劍,視若無睹,“你看到了,不是我不放過她,乃是她的魂魄,來自異世,因為磁場相互影響擠壓的緣故,她的靈魂才會出現在這裡。宇宙之中,會自動的尋找著一種平衡,今夜子時,是曾經那個重疊的磁場,再次重疊的一個時機。她的靈魂會被重新吸回到原本她所在的那個時空當中。這種平衡才能維繫下去。”
殿上的人,皆以一種莫名的目光看著袁天師。
蕭玉琢呆在金圈之內,只覺他的嗓音似乎變得越來越遙遠。
心裡那種眷戀和失落的感覺,幾乎要將她擊垮,她拼盡全力的喊,“我不走……”
可發出的聲音卻是微乎其微。
“若她要走,我們一起走。重午剛才不是說過了?她是我的妻,就是我的生命,我當像保守自己的生命一樣,保護著她。”景延年扔下手中長劍,提步也要邁入那金圈之中。
重午衝進殿內,也要進那金圈。
不過他被周長康從背後一把抱住,“太子,太子殿下冷靜啊!”
“太子殿下磁場和郡主相近,所以太子殿下可以代替郡主被吸回原本的空間之內,以達到磁場的平衡。”袁天師用大家都不甚能聽懂的話說到,“人是有靈魂和軀體兩部分組成的,軀體和靈魂都各帶磁場,其中靈魂的磁場又大於軀體的磁場,並且能夠影響整個宇宙的磁場……”
“師父,時間不多了!”袁天師的那徒弟輕咳一聲,打斷他。
袁天師見周遭的人,似乎並不能聽懂他的話,只好轉而道,“吳王殿下的磁場太過強大,不能進入另個一時空,否則就會引起更多的變動。留下郡主的辦法,也不是沒有,就是讓太子殿下代替她!”
“不!”蕭玉琢連連搖頭,“我們是一家人,不要分離。”
“太子殿下早晚都要長大,要離開郡主。更何況,他現在已經離開郡主,深居東宮。”袁天師說著,拉住重午的手腕。
“那不行!”李泰忽然開口,“李謙益如今已經是朕的兒子了!”
他臉面沉冷,他已經失去了他的玉玉,如今卻連玉玉僅存於這世上的血脈,他都要失去麼?
袁天師看著站在金圈外頭的吳王,為難起來。
蕭玉琢這會兒已經倒在金圈裡頭的地上,口中喃喃,她手指摳緊了地毯,指尖指節都泛著白。
景延年並不能突破金圈,這讓他面上有惱怒之色。
“吳王殿下冷靜,冷靜!”袁天師掐指算到,“若是不送回一個磁場相近的靈魂,讓兩個時空的磁場達到平衡,那很有可能,這兩個時空就會遭遇一場擠壓變形的災難。在時空擠壓之中,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來自異時空的靈魂會多不勝數,防不勝防,那將是一場災難,災難的最後,就是毀滅……”
殿中靜了一靜。
這話如果是旁人說,可能大家都會以為說話的人瘋了,或者在信口雌黃,無事生非。
可說話的人是早有盛名,並被封國師的袁天師。
那分量就不一樣了。
他說是災難,那就一定是災難。
他說會毀滅,那就一定是生靈塗炭。
蕭玉琢在金圈裡頭,也聽到了他的話,雖然聲音聽起來飄忽遙遠,但她還是聽明白了。
她忽而鬆了手,指甲縫裡夾著從地攤上摳下的碎毛。
她放棄了,不再掙扎,“因為我一個人,讓兩個時空扭曲而生靈塗炭……我於心何忍?即便我真的留下了,也是個不擇不扣的罪人。我知道了,來到這裡,是我最重要的一堂課,讓我學會了很多很多……”
她靈魂似乎在一點點抽離身體,剩下的力量不足以支撐她從地上爬起來。
她就那麼趴在地上,側臉看著金圈外頭的景延年。
“謝謝你,修遠。我一直覺得,你霸道,專橫,不懂愛,不會愛……”蕭玉琢扯了扯嘴角,“可我自己,又何曾懂什麼是愛?曾經的我,覺得什麼都要靠自己。缺乏安全感,是因為我以為只有把所有的東西都抓在自己裡手裡,才是安全感。現在我明白了,能付出,能給予,才是安全感……我應該給你更多的耐心,包容和愛……”
她緩緩閉上眼,安靜的等待著那一刻的來臨。
“是不是隻要有磁場相近的人,願意代替郡主讓自己的靈魂被吸入另一個磁場,達到磁場的平衡,郡主就可以平安無事的留下來?”
殿中安靜的剎那,忽然有個太監從殿外邁步進來,垂頭問道。
這太監好大的膽子。
袁天師看向他的同時,他手中的羅盤又震顫了起來。
袁天師按住那羅盤,“可以這麼理解,但是對這個世上的人來說,這個代替的人,就跟死了一樣,無甚區別。”
那太監點點頭,“敢問天師,除卻太子,可有何人同郡主磁場相近?”
“若為自願,即便磁場不如太子那般相近,也可彌補一二。”袁天師凝眸看著那太監。
他手中的羅盤震動的卻越發劇烈。
太監一步步走近天師,隨著他的靠近,天師手中的羅盤幾乎要握不住。
“你……”袁天師有些瞭然,又有些意外的看著那太監。
那太監卻倏而抬頭,“小人願意代替郡主。”
蕭玉琢睜眼望著那“太監”,“梁……梁生?!”
景延年也皺緊了眉頭。
“敢問天師,我的磁場是否近與郡主?”他說話間,臉上帶著微笑。
袁天師嘆了口氣,“磁場相近或互補的人,靈魂相吸引。吳王殿下磁場與郡主為互補,而郎君你,卻是近與郡主。”
“我可以代替郡主?”梁生笑容璀璨,他整個人好似都浸潤在一種柔和的光芒裡。
“是。”袁天師點了點頭。
只見梁生邁步進了那金圈。
景延年那般強勢有力的人,無法破開的金圈,他居然不費吹灰之力,平平順順的就走進去了。
整個殿上的人,都看的目瞪口呆。
隨著梁生走入金圈,蕭玉琢身上那種吸附擠壓之力,立時就輕鬆了一半。
梁生臉上卻多了幾分不適之色。
但他卻還維持著恬淡的笑容,拱手對蕭玉琢道:“請娘子將這機會,讓給小人吧?”
蕭玉琢瞪眼看著他,“你知道這是什麼機會麼?是死……”
梁生笑起來,“人用一輩子,卻能見到兩世不同的人生,這有何不可呢?這不是死,是恩賜。”
蕭玉琢怔怔看他。
“郡主快出來!”袁天師揚聲道。
蕭玉琢尚未反應過來。
梁生卻猛地伸手,將她推出了那金粉畫出的金圈。
景延年伸手將蕭玉琢抱入懷中。
蕭玉琢出了圈子,不由驚呼一聲。
她身上那種吸力,那種擠壓之感瞬間消失。
梁生卻在她驚呼之時,噗通倒在地上。
他臉面以一種不尋常的姿勢扭曲著,他的目光落在蕭玉琢臉上。
他定定的看著她,眷戀,傾慕,不捨……他最後,最後所有的目光,僅剩在這世上的時光,全都給了她。
殿中地上的金粉忽而散開。
像是被一股大風吹散了一般。
殿外布有陣型,火把燃的獵獵作響,陣上的鐵鈴鐺全都響了起來。
可殿中殿外的人,皆沒有感覺到一絲的風。
就連樹梢,都紋絲未動。
鐵鈴鐺的震顫響動,維持了大約有小半個時辰。
遠遠有夜間宮女搖鈴,提醒時辰的聲音傳來之時,眾人才發覺,殿外陣型上的鈴鐺不響了。
地上的金圈也消失不見了。
梁生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蕭玉琢依靠在景延年的懷中,看著地上那個曾經只要她一聲吩咐,就會不遺餘力做到最好的人。
“梁郎君……”蕭玉琢趴在景延年懷中,咬著下唇,淚眼婆娑。
殿外有悶悶壓抑的哭聲傳了進來。
有認識的人,連忙去勸。
蕭玉琢瞟了一眼,殿外哭的人,是梁恭禮,梁生的義父。
梁生能穿著一身太監的衣裳,混進宮裡來,大約就是他帶過來的吧?
他沒想到,自己這是最後一次幫自己的義子了——幫他送死。
袁天師嘆了口氣。
“天師,他這……”景延年上前,試了試梁生的鼻息,又摸了摸他頸間動脈。
袁天師搖了搖頭,“他以自己的命,留下了郡主。還望吳王殿下,能夠厚葬他。”
蕭玉琢只覺眼前的一切都太過不可思議。
卻又這麼順理成章的發生了……
殿內肅靜了良久良久。
李泰揮手讓身邊的侍衛退下,他端端正正的坐在御座之上。
“蕭氏玉琢,自今日起,更名為蕭玉。廢除郡主封號,罰銀千萬貫。自此為庶民。”李泰面無表情的說道。
重午聞言上前一步,跪倒在地。
“太子,你起來。”李泰說道。
重午微微一愣,“父皇……”
“你是朕的兒子,男兒膝下有黃金,無緣無故,你為何要下跪?”李泰對他說話的語氣格外的溫柔。
“父皇,兒願……”
“不必說了,今日之事,到此為止。日後,再無壽昌郡主。”說完,他長嘆一聲,頗有些疲憊的起身,揮了揮手,叫眾人退出殿外。
重午還要再說。
蕭玉琢輕咳一聲。
重午閉上了嘴。
待聖上離去,眾人陸續退出了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