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縣是大夏境內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小縣城,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管轄範圍不大,人口不多,跟富庶的江南差遠了,但也不是最貧窮的地方,不高不低,尋常也不起眼。
最近卻出了一件延續了十年的惡性大案,前後死傷有五十餘人,其中還有一名死者是回鄉探親的前吏部侍郎,吉縣因為這個兇殺案而一夕之間名揚州府,震驚朝野。
永昌帝親自下令要嚴查嚴辦,儘快查清案情始末,及早破案,天子震怒,訊息一層一層的傳達下來,到吉縣縣令鄧文誠這裡的時候已經是疊加了天子、大理寺、平陽府知府等等幾層的怒氣和催促。
鄧文誠已經有小半個月沒有睡個整覺了,一直就在最前線帶著捕頭衙役搜尋殺人潛逃的兇犯,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這兇手被他逮住了。
兇手都抓住了,剩下的審理就好辦了,鄧文誠也鬆了一口氣。
哪知,這口氣還沒有吐出來呢,倒是將他哽住了,不上不下的。審完案子的當天,他一夜未睡。
案情並不是太複雜,一連砍死砍傷五十餘人,潛逃十年隱匿柏鄉寺中為僧的人犯餘聰說起來也是個可憐人。
他自幼喪父,寡母將其撫養長大,又送他去學木匠手藝,他也爭氣上進,娶了師父的女兒為妻,夫妻恩愛,很快就有了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兒,本來一家人和和美美,哪知道,村裡地主家的紈絝兒子在他媳婦洗衣的時候生了歹念,光天化日的欺辱他媳婦,寡母抱著女兒過來尋兒媳,發現之後上前制止紈絝,被紈絝一腳踹倒在洗衣石上,磕死了,女兒在推推拉拉中落入水中被淹死,媳婦被姦汙,撐著一口氣等他尋來之後告知了真相就一頭扎進河裡了。
一夕之間家破人亡,餘聰首先想到的就是報官,可紈絝無恥,反而倒打一耙說他媳婦勾引人,姦情被撞破之後殺了婆母,至於女兒那是自己溺死的,與人無憂,當時的縣令包庇紈絝,反而將餘聰打了二十板子,再老實的人也發了狂。
餘聰傷好後就想方設法將仇人一家給燒死了,之後他渾渾噩噩的逃進了柏鄉寺為僧,過了十年,沒想到十年後遇見回鄉探親的吏部侍郎,當年的紈絝沒死,正是這吏部侍郎的外甥,餘聰一不做二不休在他們的飯食裡下了毒,將他們都給結果了。
鄧文誠在吉縣已經當了三年的縣令了,這只是餘聰的一面之詞,他並不全信,還連夜走訪鄉里跟餘聰熟識的人,這三年來他為人公正,做了不少實事,口碑頗佳,就有人跟他說了實話。
餘聰所言非虛。
的確,他殘害數十性命,可歸根結底,他也是受害的可憐人。餘聰按律該殺,鄧文誠雖然有點唏噓,卻也不覺得他冤枉,死在他手上的除了那草菅人命的紈絝和為虎作倀的僕從之外,其餘人又何嘗不無辜?
只是,那個包庇人犯的前吉縣縣令已經調任了,再追究其責,給他治罪就有些難辦。
鄧文誠將此事原原本本奏報上級,請求追回原吉縣縣令究責,然而上官嫌他多事,明示暗示了他幾次那個已經調任的縣令如今身份非比尋常,岳家的背景頗深,讓他略過這一層,簡化案情,將兇手繩之於法給個交代即可。
上官不想生事,律法規定又不能越級上報,且鄧文誠在朝中又沒有支援,唯一能說得上話的恩師已經告老還鄉,表哥林春生中了進士之後沒有做官而是回鄉教書去了,他二人都是寒門子弟,同窗中也沒有幾個顯貴的能說得上話的。
無法可想,他思索幾天之後,終於下定了決心,他找到了一個律法的漏洞——他暗中授意餘聰的親人鄉鄰故舊上萬民請命書,有這個請命書之後,他就能夠將此案公審,除了涉案人親屬,所有百姓都可以前去聽審,是民眾監督、法不責眾,利用民意的意思。
除此之外,他示意已經心灰意冷只一心求死的餘聰上告已經離任的縣令,親自幫他寫了的狀子,有這狀子在手,他還真就大著膽子派了衙差去京城拿人去了!
事情如他所料的被鬧大了,傳到朝中,永昌帝下令嚴審此案,作為案件的原審理人,鄧文誠依舊以縣令身份主審,三司列席,他一個七品芝麻官竟然能夠與三司同席!
鄧文誠之名一夜之間轟動朝野。
這些對他來說太意外了,鄧文誠為人雖然耿直古板,但是卻並不傻,他得罪的是當朝太傅的女婿,卻除了案件之前上官的警告叮囑和請命書傳到京城之後,有過一次有驚無險的意外之外,半點威脅也沒有遇到過,事情進展的實在是太過順遂了,可他思來想去也不明白誰能幫他說話。
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放下心頭疑慮,專心審理案件。
案子雖然過去十年,可人證物證都有,又受上頭重視,相干人等都十分配合,審理得很是順利,半天的嘴仗功夫,一應人犯都判罪並帶下去了,三司長官走了,圍觀百姓也陸陸續續的散了,鄧文誠坐在“明鏡高懸”牌匾下緩神。
不經意抬頭看向公堂門口,他突然目光頓住,眼睛也睜大了,霍的站了起來。
門口的百姓已經散了大半,他一眼就看見了其中一個美婦,她瞧著約莫三十出頭,身量頗高,臉龐白皙,杏眼跟他目光碰到的時候透出一絲戲謔,眉眼之間有他記憶中已經模糊的那道影子,她眉心一點胭脂痣......也跟他已經死去多年的表姐位置一模一樣。
他奶奶活著的最後那幾年裡已經糊塗不知事了,總是念叨表姐林二春,說她不聽話在額間點了一顆胭脂痣,就是受苦受難的命,以此告誡家中新添的重孫女不要往額頭點胭脂紅,哪怕這是時下流行的裝扮。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那婦人居然衝他眨了一下眼睛,熟悉的感覺撲面而來,鄧文誠目光一緊,雙手撐在面前的桌面上,他幾乎以為下一瞬她會衝他招手,大聲喊他:“鄧文誠,你過來!”
那些原本已經慢慢模糊的記憶突然又無比清晰起來。
“今天我們來講一個鄧小毛的故事......”
“你是男人就得讓著女人,我是你表姐,你幫我點忙也是應該的......”
“鄧文誠,我一直跟你說要遵守法令,讓你揹著那些條例,今天還有一句話要你記著,律法雖然必須要遵守,這是立身之本,但是也不是所有的律法都絕對正確的。你長大後要有自己的判斷。”
“你得先想想你自己是不是可以做到,換做你是不是就能夠比別人做得好,要是你也做不到,就別一開始給人定罪。”
“......”
在他懵懂無知的孩童時期,有一個人霸道的給他灌輸了諸多道理,也不管他怕不怕,能不能懂不懂,不准他反抗,強行要他背的滾瓜爛熟,不然拖著他就是揍他一頓屁股,還不許告狀……
那時,他是怕她的,也偷偷在心裡罵過她,恨不得她趕緊離開自己家,他爹孃和奶奶都沒有打過他,她林二春就是住在他家的討厭鬼,憑什麼罵他打他?可林二春不會縱著他,而他也不敢反抗。
不過短短几個月,她給他的童年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了,以至於後來她離開了後山屯,離開了虞山幾年了,他依舊記得這個表姐,有幾次調皮搗蛋做了錯事了,晚上做夢都是她揮舞著大棒兇巴巴的要揍他。
他以為他一直是怕她,厭她,可等收到她的死訊的時候,那時他已經十二歲,上了幾年學,也開始懂事了,他難過了幾日,還忍不住偷偷去了柿子林裡哭了一回......
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從奶奶去世,家裡再也沒人提及林二春以及和她有關的一切,就連那年她在家釀的柿子酒都不再釀了,鄧文誠對她的長什麼模樣都記得不太清楚了,卻依舊記得她霸道的給他講的每一個故事。
這些故事這些話影響了他的一生,她比給他啟蒙的父親對他的影響更深。
到了如今,即便他已經成年,成了一方父母官,她也早就遠離他的生活,再也不可能來揍他了,可不管是為人處事還是為官本職,他總會不自覺的按照這些融進他骨血的故事去行事,去自律,去律人。
公堂門口那婦人已經轉身,正要離開,他官服也顧不得換,慌忙跟了出來,身後師爺詫異的叫了他一聲“鄧大人,您看......”他壓根就沒有聽見。
可還是晚了一步,他從衙門出來,那婦人已經不見蹤影,他望著南北人來人往的街道呆呆的出神,良久拍了拍自己的腦門,低喃:“真是累傻了,眼也花了,怎麼會是呢......”
他是親眼見過她犯案的卷宗,家裡再沒人比他更清楚她犯的罪行。
她居然是童氏媳,童柏年和童觀止去世之後,她一個婦道人家居然養私兵殺手大開殺戒,蓄意報復,在青州府釀成多起慘案,造成很大的人員傷亡,其中就有曾經風光無限的平涼侯,除此之外,她還包庇勾結蒙古人,朝廷給她定罪是謀反。
後來,她消失在盤龍嶺的斷崖下……死了。
這些罪名,說她是罪有應得也不為過。
這麼多年,鄧文誠始終都覺得不敢相信,那個胖乎乎的強迫他背誦故事的霸道表姐會是卷宗中那樣罪行滔天的人,可當他成年以後再去看當年,也能發現不少問題,她一個大字不識的村女居然會給他講律法,這已經很奇怪了......
“鄧大人,您怎麼了?”
一個衙役跟了過來,打斷了鄧文誠的思緒。
“哦。”他悵然若失,“我沒事,好像見到了一個熟人。”
那衙役笑道:“見您匆匆出來,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沒事就好,那熟人沒找到?要不要幫您去找?”
鄧文誠最後看了眼街道,收回視線,搖了搖頭:“不用了,應該是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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