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的是更久以前。
雖然是問,語氣卻篤定。
牟識丁是瞭解他的,他的視線從東方承朔面上挪開,微微仰頭看著門外碧空如洗,目光有點悠遠,瞬而,笑了。
“侯爺貴人多忘事,不記得我,”他收回視線,懷念又傷感,“我曾經在戰場上見過侯爺英姿。”
那樣的東方承朔,大敗他父王的東方承朔,豈是東方承朗可比的?
“我父親雖然敗了,卻對侯爺很是佩服,回去之後還多次提及侯爺真乃當世英雄!我也十分期待早日看到侯爺,再創輝煌!”
東方承朔也想起那場仗,以及過去,他打的每一場勝仗。
那時,他身體強健,武藝超群,還是戰無不勝的戰神,那時,他的精銳心腹神武營還在,那時……
那是他們二人都懷念的過去。
都想要再回到當年的那個時候。
再次視線交匯,彼此心照不宣。
牟識丁道:“正因為如此,我也相信侯爺不會食言。侯爺,您看呢?”
送上門來的好事,還是林二春最信任的夥伴主動送來的,東方承朔自然不會將之往外推。
即便心中已經同意了,可他面上神色也依舊如常,對牟識丁的這頓馬屁無動於衷,語氣甚至還有點生氣:“你偷偷瞞著她找我,可本侯不願意再被她誤會是貪圖錢財的小人。”
牟識丁聞言,心裡冷笑了聲。
用他們漢人的話來說,東方承朔此舉就是“當了妓子還想要立牌坊。”
銀子他要,惡名汙名,他卻半點也不想沾。
可,眼下他沒有更好的辦法,如果他是漢人,他有銀子可以自己招兵買馬大幹一場,可他不是,他就算培植出了自己的勢力,可也不敢相信這些人會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後,還會跟他去瓦剌部。
他觀望了幾年,好不容易有一絲機會,只有選擇他覺得最有希望的東方承朔。
然而,選擇東方承朔,卻不代表在他擺出低姿態之後,還要無限制的容忍和退讓,說到底他們是各取所需,他堂堂瓦剌王子,亦是有尊嚴和底線的。
他亦淡淡道:“侯爺你實在是太多慮了,就算你不拿她一針一線,在她心目中,你也是個貪圖錢財的小人。”
康莊陸家的事情雖然沉寂了,但不表示沒有發生過。
這是東方承朔心中不能觸碰的刺,牟識丁刺他,他目光一厲,殺意迸發。
牟識丁平靜的跟他對視,隨後,他嘆息了聲,道:“侯爺,為了打消侯爺的顧慮,為了你我能夠更好的合作,我覺得有一件事您或許會有興趣知道。”
“說。”
“林二春以前是什麼樣子,什麼性情,侯爺難道不清楚嗎?如今她變成這樣,會釀酒,會掙錢,底氣十足,侯爺就不曾懷疑過什麼嗎?”
她前後區別太大,像換了一個人,東方承朔自然是懷疑過的,可沒有查到什麼,聽牟識丁這麼說,他後背越發繃直,直覺等著他的並不是什麼好事。
牟識丁也沒有再賣關子了,他盯著腳前方的青磚地面,緩緩說出一個名字:“童觀止。”
“因為童觀止,她是童觀止的女人。”
東方承朔猛然站了起來,死死盯著他,拳頭緊攢著,關節咔咔作響。
牟識丁卻沒有抬頭,他目光有點兒發直,繼續盯著地面道:“因為有人教她,有人支援她,有人給了她底氣,弘德六年年底到七年年初那大半年時間裡,她什麼都敢做,身上一文錢都沒有,就敢從家裡分家出來,侯爺還記得蘇州府有個吳靖平嗎?”
說出這些,他跟林二春就徹底決裂了。
那個在中原第一個對他示好,給他溫暖,給他信心的姑娘,絕對不會原諒他。
他心知肚明。
可,既然選擇了跟東方承朔合作,他肯定要為了合作的結果去不顧一切的,怪只怪他們立場不同。
他邊問,邊抬眸看向東方承朔,面上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既然是合作者,那東方承朔就陪著自己一起難受吧。
東方承朔沒有回答他。
牟識丁憐憫的看著他,繼續道:“為了幾顆糖,她就敢對上吳靖平,最後反而是吳家被罷黜了。還有榮績,那個叱吒地下交易市場的二爺,她也敢去硬碰硬。
差點兒忘了,還有侯爺您,我還記得當初在蘇州府城門口,侯爺躲進了她的馬車裡,最後被她甩了幾個耳光吧?是不是覺得她膽子真大?”
他越說,東方承朔目光越寒,胸膛高高的起伏著,覺得難以置信,可他又想不到什麼別的理由來反駁,不然何以解釋她突如其來的變化?
他突然想起那年柿子林裡,她中了毒,求童觀止帶她走,童觀止二話不說就揹她下山了;想起酒樓門口,她將童觀止抱了起來;想起他在客棧大罵了她一頓之後,陷入江中捕魚的迷魂陣受辱;前門街大火,童觀止被燒死的那天夜裡,她逃走了,對自己避而不見......
他越來越憤怒,呼吸也越來越重。
牟識丁卻還沒有說完,“還有漢王,四年前漢王微服出巡江南,她亦是認識的,她是故意接近他的,就沒有她不敢說的話,以一個女人來說,我還沒有見過比她更膽子大的,誰讓她不順心,她真是一點兒也不能忍。”
“嘭!”
東方承朔一拳砸在桌面上。
牟識丁識趣的閉上了嘴。
東方承朔目光中殺意越來越濃,定定站著。
牟識丁看看他,隨後目光輕飄的投到東方承朔拳頭下的桌面上,上面擺放的茶水東倒西歪,正在桌面上打著旋兒,晃著晃著,還是掉在地上了。
摔得四分五裂。
這幾聲脆響打破了屋內的沉默。
牟識丁吁了一口氣,先開口:“侯爺現在還有別的顧慮嗎?”
東方承朔已經從憤怒和欺騙裡漸漸的緩過來了,他比牟識丁想的還要更理智一些,這麼一會兒功夫除了想牟識丁說的這些,他還猜想了一下林二春攀上東方承朗的目的,猜想著她救自己的原因......
他緩緩坐了下來,面上晦暗不明。
就算牟識丁說的都是真的,可他還有一事不明,在卓家別院的那天晚上,她為什麼會將自己給他?而且那天晚上,她明明還是清白之身。
他有疑心,可他還不至於跟一個男人討論林二春的清白,求證林二春跟童觀止有沒有行苟且之事。
沉默過後,他直接道:“我想見她。”
他一定要弄個清楚!
牟識丁攤攤手,道:“她常年行蹤不定,現在在哪裡我也不知道。”
東方承朔冷嗤,擺明了不信。
牟識丁嘆道:“讓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為你掙錢,還不夠嗎?”他只想挪走她的銀子,從未想過要她的命。
東方承朔漠然的看著他,毫無轉圜餘地。
想想自己在她身後追著,討好著,牟識丁的話像是甩給他一頂綠油油的帽子,這種心情就像是抓到了妻子紅杏出牆的證據,讓他嚥下這口氣,可能嗎?
對峙過後,牟識丁苦笑道:“說起來,這幾年我就見過她兩次,一次是三年前的清明,最近的一次是去年正好我們都在京城,才見了一次。
我們之間的往來,都是她給我寫信,她不找我,我還真的找不到她的人,往往是我按照地址給她回信過去,她從來都沒有去取過信,就是把信放在各地的酒莊,她也不曾拿過。”
要不是林二春將一半決策權給他,這次更是將葡萄酒的酒方都交給他了,信任如故,他幾乎以為林二春是早洞悉一切在防備他了。
東方承朔沉沉道:“有個辦法,或許可以試試。”
牟識丁一愣。
東方承朔懶得給他解惑,只道:“到時候,她如果找你,你知道該怎麼做。”
有人處心積慮再找她,林二春如今卻距離東方承朔卻並不遠。
她人在播州,在蜀地最南,而涼州則北接蜀地。
早就知道茅臺酒是擷取“赤水河”之甘露,在古黃泥老窖和播州當地的優質原輔料的基礎上釀成的,所以她過來播州當地取經。
她在赤水河邊的一處小酒坊裡已經待了有大半年時間了。
從阿旋出生,到如今又過了三年多了,在這裡是停留的時間最長的。
這天從酒窖出來,她的腳步已經有點兒打飄了。
酒窖外的小院裡有棵榕樹,天熱,樹上蟬聲陣陣,朝秦正帶著阿旋在院子裡捕蟬。
見她出來了,三歲的阿旋興奮的揚著手中的網兜衝她揮了揮,“娘,我逮了好多知了。”
林二春見他滿臉都是汗,興奮的通紅,晃晃悠悠的過來,裝做很有興趣的樣子往網兜裡看,“阿旋真厲害!”
“嘿嘿嘿。”被孃親表揚了,小傢伙特別的高興,也更加賣力的表現,指著旁邊放著的一隻天青色大湯碗,道:“娘,已經快裝滿了,要不要看?”
林二春邊問:“怎麼拿碗裝著?”邊扣住獻寶的小傢伙,拿他身上繫著的帕子給他擦臉。
朝秦在邊上道:“剛剛大爺給阿旋換了汗巾。”
從後領處果然能見到汗巾的一角,林二春放下帕子,阿旋道:“爹說這個娘很喜歡,還能下酒,我幫捉。”
林二春聽懂了兒子的話,手上一頓,面上呵呵笑了兩聲,心裡卻暗罵著童觀止。
就這麼教孩子。
讓他陪阿旋玩,他自己害怕蟲子不想捉,就什麼都推在她身上。
理由還挺冠冕堂皇的。
你娘喜歡,你娘想要,她是女人,力氣小,膽子小,不會做,阿旋是男子漢,去幫忙好不好?去保護好不好?
什麼都讓阿旋去做,傻兒子被糊弄得乖乖的聽話,在兒子心裡,她估計是個巨大嬰兒,這也不會,那也不會。
還想做個讓兒子依賴的好孃親呢,這輩子估計是有點旋了。
林二春不怕蟲子,但也不喜歡這玩意,更別提吃了。
這個理由童觀止還真是想得出來。
心裡想著等抓了,一定都弄給他吃,她笑著拍拍阿旋肩膀,道:“去玩吧,多抓點,後院還有一株桃樹。”又問朝秦,“他人呢?”
朝秦朝正廳方向指了指,“被老爺叫去了呢。”
阿旋嚷著要快點捉蟲,孃親果然是喜歡的啊......
朝秦失笑,林二春嘴角抽了抽,然後朝正廳去了。
阿旋半歲的時候,他們才跟童柏年碰了頭。
之所以老頭子能忍住這麼久才見盼了很久的孫子,那是因為他一直沒閒著。
童氏沒剩幾個人了,連兒子都“死得慘”,童柏年忍不住心中的怨氣做了不少事,請了幾支跟他示好的義軍將襲擊自家生意的那些匪寇清理掉,追回來的東西統統不要,還給了人家一大筆辛苦費。
他幾乎將童氏過了明路的產業都花光了,換來的結果就是,這四年來武德帝遇刺數次,受傷兩次,聽說在身體心靈的雙重壓力下,身體每況愈下。
而那幾支隊伍被朝廷清剿了幾次,到現在還沒有徹底被朝廷清剿掉。
童柏年除了報復出氣之外,還被通緝了,除此之外,收穫了三個乾兒子。
據說,都還挺孝順他的,兒子們找不到他的人,江湖上卻總能時不時傳來兒子們想要孝順他的故事。
“得,如今想要繼承家業的又多了一個。”
林二春走到門口,就聽見童柏年的聲音了。
“什麼又多了一個?爹又有個兒子了?”林二春問。
走進屋了,才看見童觀止黑著臉,明顯是動氣了。
“怎麼了?”
這幾年,不知道是不是經念多了,反正林二春是覺得他脾氣越來越好了,很少見他生氣,她還真有點兒好奇。
童觀止張了張嘴,剛說一個字:“二……”
童柏年就笑著打斷他了,跟林二春道:“這倒不是,兒子沒多,多了個孫子,可不是幹孫子,親的。”
林二春疑惑的看向童觀止,“什麼意思?”
見她沒有懷疑自己,童觀止神色緩了緩。
童柏年卻道:“卓家姑娘生了個孩兒,說是觀止的,現在都讓我老頭子去認孫子,不去的話,讓我童家斷子絕孫。”
剛開始還笑著說的,到最後那個字的時候,童柏年臉色也很難看。
他大孫子好好的,憑白被詛咒。
他對著童觀止沒好氣:“你這辦的叫人事!”
童觀止覺得自己真是比竇娥還冤枉,天下人都知道他有個兒子,他自己......
趁著林二春醺醺然,還沒有反應過來,他趕緊道:“二丫,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你是最清楚的,我只......”
他對卓香琪又不感興趣,沒有讓人盯著她,哪知道這女人生了個孩子都賴給他,聽說還給他立了個牌位,天天燒香。
如果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說不定他還覺得卓香琪有情有義,可,現在真是,鬧心!
如果他早知道,肯定不會讓卓香琪往他身上賴,真是死了也不放過他。
不懂這女人圖什麼。
林二春眨巴眨巴眼睛,等將他的話理清楚了,她也明白了。
卓香琪以未嫁之身,生了個孩子,卓家人不知道出於好意還是壞心,反正沒有讓她把孩子打掉,讓她在卓家帶著孩子過,現在那個已經三歲的孩子,傳言是童觀止的兒子。
訊息不知道是怎麼露出去的,反正童觀止“已死”,有人就以為這孩子是童柏年唯一的指望了。
將這孩子和卓香琪都抓了,逼童柏年露面呢。
“三歲,跟阿旋一樣大。”童觀止強調。
林二春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他,在他鼓勵的注視之下,嚥了咽口水,有點兒不可置信的道:“那天晚上......是他的?不是說他不能有子嗣了嗎?”
“應該沒錯,誰知道呢,或許他命好。”童觀止不滿的道。
林二春問道:“誰將他們母子抓了?難道是朝廷的人要逼爹出去?”
童觀止神色更差,“潘泊生。”
這個林二春可不認識。
童柏年道:“就是現在顧家丫頭身邊的打手。”
見林二春明顯沒有反應過來顧家丫頭是誰,童柏年又解釋道:“青州顧氏,顧凌波。”
“那她逼您出去做什麼?為了錢?她是朝廷的人?”
童柏年搖搖頭,沒好氣的看著兒子:“為了咱們家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