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老爺子比她上回見到的那次還要蒼老。
自從經歷喪子之痛以來,他身體確實差了許多。
江晴笙走近,並沒有主動打招呼,反而一言不發,等待著岑老爺子打破僵局。
岑老爺子說:“晴笙,又見面了。上回你說和小予沒複合,那這回呢?”
江晴笙笑了。
來看前兒媳的回憶展是假,給她下馬威才是真。
江晴笙面上從容,看不出一點詫異或者慌張之色。
“這回的確複合了,不知道您有何指教?”
“談不上指教。”老爺子從原本背對著她看畫的動作突然轉過身來,“小予他很喜歡你。”
“但你們並不合適。”
江晴笙靜靜等待他將接下來的話說完。
至此,岑老爺子已經對江晴笙從容的態度多了幾分佩服。
之前在醫院匆匆見過一面,他探出幾分江晴笙的果敢來,但如今再一見,這小姑娘比印象裡更厲害些。
“小予的媽媽年輕時是和你很像的人,愛這些顏料粉末,妄圖將畫裡的浪漫色彩帶進現實生活,可到頭來卻被現實與畫作裡的天壤之別打擊。”
“小予的媽媽不適合岑家這樣的生活環境。”
言下之意是,你也不適合。
江晴笙沒打斷他,聽他講完才悠悠開口:
“您剛才說,南汐阿姨被現實與畫作裡的天壤之別打擊,那麼,造成這些打擊的人是誰呢?”
醍醐灌頂的發問。
岑老爺子攙柺杖的手不自覺握緊幾分力度,眼睛裡的光倏然平添幾分警覺。
他滯了幾秒,大概是很難回答這個問題。
江晴笙與他一同站在這幅《黑白人生》的畫作前,沉凝片刻,才繼續說。
“岑老爺子手裡的那份講解說明,是我們給每個受邀而來的嘉賓準備的,上面記載了孟南汐老師的創作歷程,以及對展廳裡每一幅畫的全部解讀。”
“你面前的這一幅,創作於孟南汐老師人生的最後階段,色彩也如畫名一般,只運用了黑白兩色,是她對人生末期的一種宣洩。”
“孟南汐老師去世前完成了這幅最後的畫作,但並未起名,取名的工作,我們交給了岑淮予。”
“藝術的世界講究天馬行空,抑或是您口中的浪漫主義。但岑淮予用最直白的四個字,將其取名為黑白人生。”
“一幅黑白人生,涵蓋孟南汐老師人生最後階段全部的黑暗與絕望。不知道您讀懂這幅畫了嗎?”
岑老爺子的笑意不置眼底,聲色陰冷,“你講解得很精彩。”
他不說讀沒讀懂,只用一句話搪塞掉所有,也像是從另一種程度,搪塞掉他們曾經給孟南汐帶去的全部傷害。
江晴笙搖搖頭,“不,我講解的也不過是這幅畫的萬分之一。你慣用簡單的三言兩語去定義你所認為的孟南汐,但你口中的是嫁入岑家的孟南汐,而非世人眼中的孟南汐。”
“你看見了嗎?”江晴笙指了指展廳裡的眾多賓客,“世人眼中的孟南汐,是教科書裡靈氣與天賦並存的藝術家,你們千百倍摧殘她的羽翼,但她的成績作品會被永遠鐫刻在歷史。”
“被你們岑家的男性看低的孟南汐,被世人所銘記,那麼你們呢,眾叛親離?”
“哦對了,剛才你說她並不適合岑家的生活環境,指的是男人出軌、家暴、冷暴力嗎?那確實沒人能適應。”
話音戛然的那瞬間,岑老爺子覺得自己的身體猛然間有點飄忽不定。
管家眼尖地扶住他,用餘光上下打量一番面前的女生。
不得不讚嘆一句好魄力。
岑老爺子撐著明面上的笑,“今天和你聊天,很有意思。”
江晴笙淺笑,聲音冷淡:“是嗎?可我覺得很沒意思誒。我江晴笙不會將就自己去適應別人,你應該問問岑淮予願不願意去適應我的生活環境。”
——“我願意。”
展廳的不遠處傳來一道清冷聲線。
轉頭望去,岑淮予已經出現在那兒。
四面八方都是玻璃制的展覽板,像電影裡的鏡面人生,投射出一張張雷同的臉。
邁入這樣清晰透明的世界,好像在某種程度上,能將自己的初心看得更明晰透亮些。
岑淮予單手攬住江晴笙的肩膀,眼神死死地盯著岑老爺子,再一遍重申——
“我願意去適應你的生活環境,這是我的榮幸。”
江晴笙點點頭,用一種無辜純粹的眼神望著岑老爺子。
短暫的對峙,卻是一場長久的硝煙。
江晴笙顯然是今天的勝者。
半晌,岑淮予說:“爺爺,沒記錯的人,邀請人名單裡並沒有你,回憶展不歡迎不是來誠心看畫的人,請回吧。”
岑老爺子面上沒什麼情緒變化,由管家攙扶離開的時候,岑淮予跟江晴笙說:
“你在這兒等我一下。”
岑淮予出現在岑老爺子正欲離開的車前。
過去全部的耐心都已經耗盡,只剩一句字冷聲沉的警告:
“爺爺,別再考驗我的忍耐力了。你知道的,我什麼都做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