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進了農戶家,沈卿坐在廳堂裡,不發一言。
軒轅離走進來,看著一身素衣的她,眉目間盡是冷漠,跟當年的她到底是不一樣了。
“王妃,不知我可否坐下?”軒轅離望著她柔聲問道。
沈卿放在膝上的手收緊,面色卻是淡然:“質子隨意便是,這地方是質子尋的,本妃沒有還讓你站著的理。”
瞧見她還是這般得理不饒人,軒轅離心裡反而鬆了口氣,在她對面坐下,卻是看了身旁的侍從一眼。
侍從會意,急急帶著人都走了出去,不多時,外面傳來訊息,說馬兒跑了,要使幾個人去追,所以沈卿身邊僅有的三五個侍從全部被調走了。
沈卿哪裡不明白他的想法,但他卻只是淡淡垂首喝茶。
“楊嬤嬤……”沈卿開口,話還未說完,之前農戶家的女主人便來了,一臉歉意的笑道:“家中的柴剛剛才燒起來,不知王妃可否使人幫幫小婦人,也好給大家做頓熱湯飯。”
她一說完,跟著的幾個婆子丫環紛紛欣喜,在這廳堂裡,吹著穿堂寒風,也沒個炭火沒口熱茶,現在去廚房烤做飯,那可是最好的選擇啊。
“王妃,奴婢們去給您燻些熱炭來。”有婆子耐不住,忙道。
沈卿微微皺眉,若是不讓她們去,似乎太不近人情了,可是讓她們走了的話……
“王妃,您要不一道過去?這兒可是冷呢。”有丫環提議道。
沈卿剛要開口,便聽那婦人開口:“小婦人廚房髒著呢,哪能汙了王妃的眼,若是王妃遣不出人,那小婦人一人也行,只是要勞煩諸位多等待會了。”
“這……”丫環婆子們一聽,忙急了起來。
沈卿轉過頭,看著不發一言的軒轅離,這是他早就安排好的吧。
罷了,終歸是躲不過一問的。
“楊嬤嬤留下,你們去吧。”沈卿鬆了口,眾人便連忙道謝走了。
她們一走,軒轅離的人自己也退了下去,僅剩下她們三人。
沈卿轉頭看了眼楊嬤嬤:“還勞煩嬤嬤在側間稍等片刻。”
楊嬤嬤有些擔憂的看著她;“王妃,可需要奴婢去把人叫回來?”
“不必了。”沈卿淡淡道。
楊嬤嬤瞧著,這才轉頭離開。
等她一走,屋子裡的氣氛彷彿凝結了一般,軒轅離眸中含著複雜的情緒,嘴角卻勾起一抹溫柔來:“卿兒……”
“質子自重。”沈卿淡淡睨著他,彷彿從未認識過他一般。
軒轅離心口微痛,勉強揚起笑來:“你就是卿兒,對嗎?”
沈卿看著他這雙總是在自己可以面前染滿痛苦的眼睛,以前,她恨不得自己替他承受所有的痛苦,可到頭來呢,為他付出一切,卻被他一聲令下,扔入萬蛇窟裡,再拋棄在亂葬崗,連死也不得一處安身之所。
沈卿的預設,讓軒轅離的手微微顫抖起來,他張開嘴,聲音已經喑啞:“我知道你恨我。可是當時,我也是迫不得已……”
沈卿再看他這雙痛苦的眼睛,心裡反而不痛了,好似那塊一觸碰就痛的發顫的地方,已經被徹底挖走了。
“迫不得已,殺了我,殺了我所有親近之人,將我棄之如敝履,任由野狼分食?”沈卿笑起來,眸光明媚,語氣冰冷。
軒轅離聞言,略驚訝的張開嘴:“你……忘了之前的事?”
沈卿皺眉,自己才說這一句話,他怎麼知道自己忘了前塵之事?
軒轅離看著她的表情,忽然笑起來:“你真是忘了,不過忘了也好,也好……”
“可我沒忘了找你報仇。”沈卿笑起來。
軒轅離笑著搖搖頭,眼角帶淚:“你不會殺我的。”
沈卿眉頭狠狠擰起:“等我殺你之時,你便知道會不會了。”
“你當初不會,現在也不會。”軒轅離篤定的看著她:“卿兒,你我十多年,我瞭解你,你總是外冷內熱,做什麼都喜歡留有餘地,從不趕盡殺絕……”
“夠了。”沈卿看著他滿是深情的眼神,只覺得噁心和厭惡:“你已經用你的無情,教會我要趕盡殺絕了,軒轅離,你別以為你有多瞭解我,若是你真的瞭解我,就該知道,我一定!一定會殺了你!”她說完,起身欲走,手腕卻一把被他拉住,沈卿抬手便露出匕首,可軒轅離卻十分了解她的武功招數,抬手便化解了,還一把,將她死死禁錮在了懷裡:“卿兒,回到我身邊……”
沈卿不知眸中何時染上的淚,只冷笑:“你知道我為何沒死嗎?”
軒轅離沒出聲,按照當時下的手,她必死無疑。
沈卿冷眸輕轉:“我現在的命,是老天爺給的,不再是你軒轅離的!”說完,腳往後一踩,再反手一推,軒轅離便狠狠撞在了一旁的牆上,面色猛地變得煞白。
外面的人聽到聲響,二話沒說便提著劍進來了。
楊嬤嬤聽到聲響,也急忙出來,卻看到沈卿的脖子上架滿了寒劍。
“王妃!”楊嬤嬤忙上前來,盯著軒轅離:“軒轅質子,你這是做什麼!”
軒轅離似乎被撞狠了,稍稍恢復些力氣,便對侍從們道:“把劍放下來。”
“可是質子,她想殺了你!”侍從看著沈卿手裡握著的匕首忙道。
軒轅離面色微沉:“沒聽到我的話嗎,把劍放下來!”
侍從們見此,遲疑了半晌,沈卿腦海中迅速湧現的,卻是當時軒轅離下令,殺無赦!
“殺無赦……”沈卿緩緩合上眼睛,清淚落下:“楊嬤嬤,後退些。”
楊嬤嬤不知怎麼了,卻聽話的後退了兩步,軒轅離卻知道沈卿要做什麼,在她冷眸睜開之前,忙上前將侍從們推開,可已經遲了。
沈卿以手為刀,動作利落,三五下,侍從已經倒下三個,還有五個。
“住手!”軒轅離見狀況失控,寒聲大喝,可侍從們見沈卿動了手,他們便也不肯停下來了。
楊嬤嬤嚇得面色蒼白,不敢出聲。
沈卿只覺得脖頸微痛,有微熱的液體流出來,渾身的寒氣也冒了出來,冷眸盯著軒轅離,嘴角挑釁揚起:“你這次殺不死我,你一定會後悔的!”
軒轅離看著她滿是殺氣的眸子,心如刀絞,撿起地上的刀劍便上前,開始幫她一起對付自己的侍從,但沈卿卻並不屑於跟他並肩作戰,抬手便刺向了他。
方才倒下的侍從見此,二話沒說,撿起地上的劍便猛地朝沈卿的心臟刺了過來。若是沈卿不收手,那她、軒轅離,都得死。
“住手!”
熟悉的呵斥聲,沈卿的劍還來不及刺到軒轅離的身上,便覺腰間一緊,而後便被摁在了一個微涼的懷裡。
“還愣著做什麼,還不把行刺王妃的人給本王都拿下!”姬無歡寒聲說罷,外面便衝進一列訓練有素的侍衛,不過方才軒轅離明顯是在幫沈卿的,而沈卿又是在殺軒轅離,所以他並沒有被拿住。
沈卿聽到姬無歡的聲音,不知為何,竟鼻子一酸,心裡的委屈全部湧了上來,眼淚竟也撲簌不斷了。
姬無歡還是第一次見她這般柔弱的哭泣,以前見她,不是用渾身的尖刺武裝自己,就是冷漠的厲害,現在倒是像個正常的小女人了。
不過他並不知道怎麼哄女人,只是僵硬的把她抱緊了些,抽出了自己的帕子給她,再看軒轅離時,渾身殺伐之氣:“軒轅質子是對本王不滿嗎?竟要半途對一個弱女子下手,是不是也太卑鄙了些?”
軒轅離只盯著沈卿,看見她撲進另一個男人懷裡哭泣,拳頭死死攥了起來。
“王爺誤會了,我們只是再跟王妃鬧著玩呢,對吧,王妃?”軒轅離盯著沈卿,他相信,他的卿兒還是他的卿兒,不會變的。
沈卿用姬無歡的帕子擦乾了眼淚,只冷漠的看著軒轅離:“他們口口聲聲要取本妃性命,質子難道沒聽見?”他以為自己還會無條件的助他麼,軒轅離,你到底是有多貪心。
“卿兒!”軒轅離皺眉,姬無歡也沉了臉:“質子注意自己的身份!”
沈卿就這樣與軒轅離對視著,腦海裡的畫面卻如決堤的水一般湧了進來。
他告訴自己,他要娶那個女人。
他告訴自己,那個女人容不下她。
他告訴自己,要為了他的以後著想……
她找人誣衊她叛變,他二話不說便派人殺自己,殺了自己所有親近的人,剿滅了她一手建立的梅雲閣……
男人啊,真是薄倖。他可以為了另一個女人殺了自己,也可以在需要自己的時候,對自己滿懷深情。
“聽聞南詔使團即將來京,質子就這麼迫不及待了嗎?殺了本妃,有什麼好處?”沈卿鎮定下來,淡漠問道。
軒轅離被問到了死穴,此次南詔使團過來,是個絕佳回國的機會,他不容有任何閃失。
“我從未要殺你。”
“從未?”沈卿冷冷揚起唇角,拿著帕子在脖子上輕輕擦拭了一下,一片鮮紅:“這就是質子所說的,從未曾想要殺本妃?”
軒轅離牙關要緊,臉上的溫潤終究繃不住了。
領頭的侍從見此,拿著長劍比在脖子上,狠狠盯著沈卿冷笑:“要殺你的是我,誰讓你是姬無歡的女人呢?事已至此,我也不多辯駁,但你要記住,膽敢背叛,必死無疑!”說罷,長劍一橫,當即抹了脖子。
姬無歡更關心沈卿的脖子,他抬手止了沈卿幾處穴位,等到那人自盡時,更是抬手矇住了她的眼睛。
“這次的事情,本王會如實上奏,軒轅質子,好自為之吧。”說罷,將沈卿打橫抱起,轉頭離開。
沈卿並不為那死去的侍從可惜,他的手,沾上過自己的血,還有她所有親近之人的血,他們都該死。
軒轅離看著乖乖躺在別人臂彎裡的沈卿,只覺得心裡酸脹的難受。
“卿兒,你怎麼不明白,怎麼不明白呢!”軒轅離眼眶發紅,心口一陣一陣湧來的酸澀,幾乎將他吞沒。
姬無歡一路將她抱到馬車上,未曾說一句話,剛才看到她和軒轅離的眼神時,他知道,她們之間不會什麼都沒發生過,而她夢裡那句囈語……
上了馬車後,他頓了頓,卻還是下了馬車,只冷冷丟下一句:“他們會送你回去。”說完,也不顧外面大雨,只帶著三五人,騎馬離開。
楊嬤嬤嚇壞了,連忙替她收拾脖子上的傷口。
沈卿卻是看著姬無歡離開的背影,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但是跟軒轅離的對峙,讓她覺得元氣大傷,已經無心細想了。
回到肅穆公府,沈卿才聽說了雲慈庵的事,原來當時她們去告辭,皇后不曾出來相見,是因為姬睿出事了。
姬睿雖然天生異瞳,被人當做不祥之人,可也有一種說法,說他這樣的不祥之人,血是被詛咒過的,只要放血開光,便有奇效,所以每年,皇后為了救自己不能見陽光的大皇子,都會帶姬睿上三次山,這也是皇帝默許的。
或許是皇帝覺得虧欠,又或許是他想要哄住姬睿,所以這麼多年以來,對他基本上都是有求必應。但是誰也沒曾想到,這一次姬睿會選擇自殺,割了手腕,房間裡佈滿了血。
“這就是王爺急急趕去的原因麼?”沈卿響起姬無歡匆匆背影,完全沒有想過他是因為知道自己獨自被留在外,而匆忙帶人趕去的。
小豆芽一直留在府中,不知山上發生了什麼,只是急急替她換藥,心疼的滿眼是淚。
紫苑的傷也早就好了,在這弄玉院作威作福,沈卿回來後,便開始替老夫人打探她跟軒轅離的事。
“王妃,您說著好好的,軒轅質子的人怎麼就發了瘋?”紫苑站在一側問道。
沈卿坐在梳妝檯前,看著銅鏡中紫苑微微上挑的眼睛,只道:“許是我不小心把祖母不願意將霜兒姐姐嫁給他的事兒吧,倒是個痴情的。”說罷,垂下眼眸,掩飾住其中諷刺。
紫苑眼珠子一轉:“難不成他與大小姐真有什麼?可大小姐尋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怎麼就有了這痴情了。”
“這就不知了。”沈卿說完,楊嬤嬤也從外面來了,瞧見紫苑,面色微沉:“王妃才回來,你莫要在這裡打探什麼。”
紫苑一聽,不高興了:“嬤嬤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打探什麼了?我這還不是關心王妃麼,哪像有些人,王妃這樣的金貴身子遭了大罪不說,自個兒倒是完完整整的,跟個沒事人兒似得。”
楊嬤嬤難得跟她逞口舌之快,轉頭將藥端給了沈卿:“王妃,趁熱喝吧。前頭奴婢都問好了,老夫人回來便歇下了,誰也沒見。奴婢使了信過去,老夫人身邊的瑞兒姑娘說,您明日再去便好。”
“嗯。”沈卿頷首,看著噘著嘴的紫苑,道:“平素數你最機靈,你可知道寧國公府的林妙月?”皇后說過幾日便要入宮去,她還是早些做準備的好。
“寧國公府的嫡小姐?”紫苑輕撥出聲:“奴婢曾聽人說過,這位林小姐可了不得呢,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開口即可做文章,曾得皇上誇讚,若是男兒身,怕是早就考了個狀元了。”
“比霜兒妹妹還厲害些?”沈卿淡淡笑問道。
紫苑小嘴又是一撇:“咱們大小姐是京城第一才女,可不是大魏第一,若是要分出個大魏第一,這林小姐絕對是在前頭的,而且聽聞性子柔婉可人,現在寧國公府也是她幫著在管呢,井井有條,沒有一個下人敢造次的。”紫苑一說起來,滿目的嚮往,可見這位林妙月小姐,的確是才名在外。
紫苑說了半晌才問道:“王妃問這個做什麼?”
“偶爾聽說了,便隨口問問。”沈卿笑罷,又道:“時辰也不早了,紫苑,你去大廚房看看,多備些飯菜,興許王爺會過來。”
“可是王爺不是去了雲慈庵麼?”紫苑不解道,心裡卻是不信,雖然王爺看著對這個王妃不錯,可斷不至於還匆匆趕回來吃飯。
沈卿但笑不語,不知為何,她竟就是覺得,姬無歡會回來。
打發走了紫苑,沈卿才稍稍鬆了口氣靠在暖榻邊,楊嬤嬤也讓小豆芽去外面守著,這才低聲道:“奴婢探問過了,嚴嬤嬤與那劉清之事,如今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劉大人一怒之下,把他打了個半死,關在房裡不許出來。”
“劉夫人呢?”沈卿想起劉夫人還打算撈一個大夫人的把柄,好要挾她嫁出元霜的計劃,不禁笑道。
楊嬤嬤搖搖頭:“劉夫人好似沒什麼動靜。”
沈卿聞言,心裡感嘆,全靠一個楊嬤嬤和冷漠的姬無歡,是辦不成事兒的,她還得再想想辦法,可是再造一個梅雲閣,要花費的時間太長了……
正想著,小豆芽卻急急進來了,說府外有人求見。
“求見我?”沈卿警惕起來,誰會在這個時候過來?
小豆芽點點頭,又比劃了一番,沈卿勉強看懂:“女子?”
小豆芽頷首,沈卿皺皺眉,楊嬤嬤想起軒轅離的事,忙道:“奴婢去替您看看吧。”
“不必,在東院還不敢有人造次。”說罷,抬抬手,便讓小豆芽去把人引進來,可等見到一身粗布衣裳,滿臉傷疤的女子時,她的心如同被什麼東西狠狠擊打了一下,讓她的眼眶酸脹的發紅:“夏嬈!”
“夏嬈見過主子……王妃!”
沈卿將所有人都打發了出去,讓楊嬤嬤死死守住弄玉院的門,這才起身將一身襤褸的女子扶起:“你沒死!”夏嬈是她四個護衛之一,當初軒轅離下令剿滅梅雲閣時,是她死守梅雲閣的,她以為,他們全部都不在了。
夏嬈看著沈卿,看著她果真完整無恙,才哽咽著笑開:“屬下沒死,素秋和狄雲也沒死,只是曉春和冬霜……”夏嬈沒有繼續說下去,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她比沈卿大五歲,可什麼時候都沒她來的隱忍鎮定。
“我們三個被扔到亂葬崗,得一個遊醫救了,只是素秋斷了一條腿,狄雲和我最幸運完完整整的。”夏嬈笑嘻嘻的,可沈卿看著,卻只覺得心痛的厲害。她哪裡幸運了,她以前嫵媚妖嬈,最是愛美,可是現在,臉上佈滿了傷疤,拿劍的手現在稍稍使力便抖得厲害。
夏嬈依舊笑著,笑著笑著,就再也繃不住了,抱著沈卿大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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