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海碼頭的風帶著鹹溼的暖意,將賀超瓊鬢角的碎髮吹得輕揚。
賀超瓊攥著陳暮的手腕,指尖還殘留著爬下排水管時蹭到的牆灰,卻渾然不覺,只顧著把臉湊向路邊小吃攤蒸騰的熱氣裡——那是個賣杏仁餅的鋪子,老師傅正用木質模具將麵糊壓成精巧的菱形,在鐵板上烙出金黃的邊緣,焦香混著杏仁的清甜,像撒在夜空中的星子。
“我小時候偷偷跟著管家出門,第一次吃到現烤的杏仁餅,”她蹲下來看老師傅翻面,睫毛在暖黃的燈光下投出扇形的陰影,“那時候覺得,世界上怎麼會有比葡國菜更美味的東西?後來去了歐洲才知道,最好吃的永遠是巷子裡的煙火氣。”
說話間,她下意識地用指尖蹭了蹭鼻尖,沾到一點麵粉,倒像是哪家小姐偷玩胭脂時弄花了臉。
陳暮付了錢,把剛出爐的杏仁餅塞進她手裡。
餅身還帶著鐵板的溫度,燙得她輕輕“呀”了一聲,卻捨不得鬆手,小口小口地咬著,眼睛彎成了月牙:“你看這餅上的芝麻,像不像今晚的星星?我房間的露臺能看到銀河,但沒有這裡的星星熱鬧。”
她說話時,碎髮又被風吹到唇邊,陳暮伸手替她別到耳後,指尖觸到她耳廓的溫熱,她卻像沒察覺似的,只顧著指著不遠處的糖水攤。
那是個支在老榕樹下的攤子,青石板桌面上擺著玻璃罐,裝著琥珀色的蓮子和雪白雪的腐竹。
賀超瓊蹲在小竹凳上,看著老闆用長柄勺舀起銀耳羹,動作輕得像在盛一汪月光。“我奶奶總說,女孩子家要喝糖水養人,”
她接過碗時,特意用紙巾墊著碗底,那是刻在骨子裡的優雅習慣,卻又帶著孩子氣的雀躍,“但家裡的糖水總加太多燕窩,甜得發膩。這裡的腐竹蓮子羹,才是真的甜到心裡。”
她舀起一勺送進嘴裡,睫毛垂下來,長而密,像停在湖面的蝶。
忽然,她抬頭看向陳暮,眼睛亮晶晶的:“你知道嗎?我偷偷帶了相機。”
說著從帆布包裡掏出一臺小巧的祿萊相機,機身磨得有些舊,卻擦得鋥亮,“上次去巴黎,拍了好多咖啡館的櫥窗,但都不如今晚的杏仁餅和糖水攤好看。”
她舉著相機對準冒著熱氣的鍋,快門按下時,閃光燈在夜色裡亮了一下,像捕捉到一顆墜落的星。
路過賣豬扒包的攤子時,她猶豫了一下,看著油鍋裡翻湧的金黃豬排,又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色連衣裙——那是她出門前匆忙換上的棉布裙子,洗得有些發白,卻襯得她像朵帶露的梔子。
陳暮笑著買了兩個,把其中一個遞給她:“放心吃,油漬洗得掉,快樂可留不住。”
她愣了一下,隨即笑出聲,接過豬扒包時,特意用紙巾包了三層,小口小口地咬著,醬汁卻還是沾到了嘴角。
“小時候管家總說我吃東西像小獸,”她用紙巾擦著嘴角,眼裡卻帶著狡黠的光,“後來請了禮儀老師,學了怎麼用刀叉切牛排,怎麼端著茶杯不發出聲音,可我還是覺得,用手拿著豬扒包,吹著海風慢慢吃,才最開心。”
她說著,忽然把自己的豬扒包遞到陳暮嘴邊,“你嚐嚐,這裡的麵包烤得特別脆,像……像海浪打在礁石上的聲音。”
夜市的燈牌在她身後明明滅滅,映著她髮間的碎鑽髮卡——那是今晚生日宴上戴的,卻和棉布裙子、沾著油漬的紙巾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至於陳暮送的,她想了許久,最後還是沒有戴在頭上。
她是偷跑出來的,萬一不小心遺落在哪裡,她會後悔死。
她蹲在賣馬蹄糕的攤子前,和老闆討價還價,聲音軟糯得像剛蒸好的糕點,末了還不忘加一句“老闆生意興隆”,那是從僕人口中學來的客套,此刻說出來卻帶著未經世事的真誠。
“你看這個,”她捧著一盒剛買的姜撞奶,勺子在奶凍上劃出細膩的紋路,“家裡的廚師總說姜撞奶要恆溫,溫度差一點都不行。但這裡的老闆說,用剛煮沸的水撞進薑汁裡,聽著‘滋啦’一聲,奶凍凝結的瞬間,才是最好吃的時候。”
她說話時,奶凍的甜香混著姜的辛辣在空氣裡瀰漫,像她這個人,既有大家族教養出的精緻,又藏著未經打磨的天真。
夜風漸涼,陳暮把外套披在她肩上。
她縮了縮脖子,忽然指著遠處海面:“你看,那艘漁船的燈像不像媽祖手裡的蓮花?”
說著,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枚小巧的媽祖玉佩,玉質溫潤,雕工細膩,“這是我16歲時偷偷去媽閣廟求的,他們說媽祖能保佑出海的人平安。其實我不出海,但我覺得,她也能保佑心裡有牽掛的人。”
她把玉佩塞進陳暮手裡,指尖的溫度透過玉石傳來:“你戴著吧,比我戴著管用。”
說完,她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從帆布包裡翻出一本舊相簿,裡面貼著她在世界各地拍的照片——埃菲爾鐵塔下的雪,威尼斯運河上的船,卻都比不上今晚夜市裡,她舉著相機拍下的、陳暮拿著豬扒包的樣子。
“以後我要開個攝影展,”她把相簿塞回包裡,眼裡映著夜市的燈火,“就叫‘人間煙火’,第一幅就放今晚的杏仁餅攤。”
她說著,忽然打了個哈欠,孩子氣的倦意湧上來,卻還是強撐著精神:“再陪我走走吧,家裡的露臺看不到這麼多星星,也聞不到糖水和烤餅的香味。”
兩人沿著夜市慢慢走,她的帆布鞋踩在青石板路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路過賣花燈的攤子時,她挑了一盞兔子燈,拎在手裡,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和陳暮的影子疊在一起。“小時候過中秋,管家會給我做兔子燈,”她低頭看著燈裡的燭光,“後來長大了,覺得那是小孩子玩的東西,可今晚突然覺得,能像這樣拎著燈在街上走,比參加任何一場晚宴都開心。”
夜漸漸深了,夜市的攤子陸續收了燈。
賀超瓊打了個哈欠,靠在陳暮肩上,兔子燈的燭光在她眼底晃出細碎的光:“我該回去了,不然明天管家該唸叨了。也不知道家裡人發現沒有,不然肯定會捱罵了。”
她說著,卻沒有動,只是把手裡的兔子燈遞給陳暮,“這個送你,像我一樣,給你照路。”
陳暮接過兔子燈,燈光映著她的臉,那上面還殘留著糖水的甜香和夜市的煙火氣,卻又透著大家族小姐獨有的、不染塵埃的乾淨。她踮起腳尖,在陳暮耳邊輕輕說了句“晚安”,轉身跑向路邊的計程車,白色的裙襬像只蝴蝶,消失在夜色裡。
陳暮站在原地,手裡拎著兔子燈,燈上的流蘇輕輕晃動。
遠處海面上,漁船的燈火明明滅滅,像撒在深藍絲絨上的碎鑽。
他低頭看了看手裡的玉佩,玉質溫潤,彷彿還帶著她指尖的溫度。夜市的風帶著杏仁餅的焦香和糖水的甜,吹過他的衣角,也吹走了晚宴上的所有不快——原來這世間最珍貴的,從來不是豪門晚宴上的珠光寶氣,而是這樣一個戴著碎鑽髮卡、蹲在夜市攤前吃豬扒包的少女,和她眼裡比星光更亮的、未經世事的浪漫。
“哎,哎,你沒帶錢啊!”陳暮突然想起來。
但‘小白兔’已經上了計程車,一溜煙離去。
這...好吧,反正到了賀家,計程車司機不會收不到錢的。
此刻,阿強開車過來。
陳暮望著阿強那一臉怨念的模樣,掏出手中還剩的杏仁餅。
阿強無語。
不過還是接過,幾口吃完。
“陳先生,我本是一個外人,我不該發表任何意見。但是小姐她心地善良,希望你不要辜負她。”阿強輕聲說,但語氣很堅決。
陳暮還沒開口,阿強繼續說。
“你們之間的事,今晚陳先生那一耳光,肯定會遭遇很大的麻煩。但我從來沒見過小姐會對一個男人那麼上心。我剛剛接到電話,此刻賀家已經發現小姐不見了。他們問我是否去見你了。我不能對二太撒謊。我只能說我會保護好小姐,所以二太沒有派人過來接小姐回去。但小姐回去,肯定會捱罵。所以,我希望未來你能夠堅定信念,不要讓小姐難過。”
陳暮沉默少許。
“阿強,其實我還真沒想過這些。我才18歲呢。”陳暮語氣頗有點無奈,“未來人生還很漫長。我可不想這麼早就被婚姻束縛住。”
阿強一愣。
隨即輕嘆一聲。
是啊,陳暮才18歲呢。
小姐也是才18歲。
在幾十年前,是已經結婚的年齡。
但是現在,結婚可沒那麼早。
阿強沒有再多說什麼。
這件事,牽扯的不是兩個年輕男女的感情。
也不是兩個家族之間的交易,而是一個地區和一個國家之間的聯絡。
這不是阿強能摻和的。
他只是覺得賀超瓊真的是一個很惹人喜歡的女孩,生在這樣一個家族,必然會有很多身不由己的地方。
現在好不容易有一個她喜歡的人,阿強也是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
“阿強,走吧。”陳暮上車。
賀超瓊回到賀家別墅時,客廳的水晶燈亮得晃眼,像無數碎鑽紮在天花板上。
二太坐在沙發上,手裡轉著翡翠手鐲,鐲身碰撞發出清冷的聲響,在空曠的大廳裡格外刺耳。
管家垂手站在一旁,眼皮都不敢抬,空氣中瀰漫著雪茄煙蒂和香奈兒五號混在一起的味道,厚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玩夠了?”二太的聲音沒什麼情緒,卻像冰錐子一樣扎進賀超瓊心裡。
她身上還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棉布裙子,頭髮裡沾著夜市的煙火氣,和周圍鎏金雕花的傢俱格格不入。
碎鑽髮卡歪在鬢角,有幾顆鑽已經掉了,露出底下黯淡的金屬——那是她出門前偷偷別上的,想著或許能讓陳暮多看兩眼。
“媽咪,我……”賀超瓊想解釋,卻發現喉嚨發緊。她爬排水管時蹭到的牆灰還在指甲縫裡,指尖因為拎兔子燈被燭火燎出一個小泡,此刻正隱隱作痛。
“陳暮為了個小記者,在晚宴上甩了郭啟文一巴掌,現在整個澳島都在看我們賀家的笑話。”二太終於抬眼看她,眼神裡沒有平日的溫和,只有審視和疲憊,“你倒好,放著生日宴不管,偷偷跑出去和他逛夜市?”
旁邊的茶几上放著一份報紙樣刊,頭版用粗體字寫著“漁村村長掌摑豪門公子,賀家千金情歸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