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頭,臉色灰敗,眼神渙散,聲音帶著哭腔和無盡的悔恨。
“劉科長,殷副科長,陽副科長……我,我錯了……是我稽核不嚴,盲目相信技術報告,沒有履行好複核職責……差點給廠裡造成重大損失……我……我接受任何處理……沒臉再當這個組長了……”
他說完,彷彿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癱坐在椅子上,雙手捂住了臉。
李素娟見狀,也知道迴天無力,跟著顫聲說:“我也接受處理……申請採購數量時……沒有嚴格核對庫存和需求……單價波動也沒有深究……責任心太差……願意接受組織處理……免除我的組長職務……”
兩人都選擇了放棄抵抗,主動請辭。這是目前對他們最有利的選擇,至少避免了更可怕的調查。
會議室內一片寂靜。
只有兩人粗重而羞愧的喘息聲。
殷永良閉上眼睛,重重地坐回椅子,臉上是一片死灰。他知道,完了。他多年苦心經營的大網,被陽光明撕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劉金生沉默了片刻,彷彿一下沒了精氣神。
他緩緩站起身,目光掃過全場,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沉重。
“既然趙衛國、李素娟兩位同志,自己也認識到了錯誤的嚴重性,並且主動提出不再適合擔任組長職務……”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積蓄力量。
“那麼,我現在宣佈:免除趙衛國同志專項資金管理組組長職務,免除李素娟同志結算報銷組組長職務。
暫由副組長周為民、吳愛華分別主持兩組工作。”
“關於記大過處分……”劉金生看了一眼陽光明,“鑑於二人認錯態度尚可,且未造成實際損失,暫不計入檔案,以觀後效。希望大家引以為戒!”
他還是盡力挽回了一環,沒有立刻落實記大過,但這已經無關緊要了。
陽光明見主要目的已經達到,也不再堅持處分必須立刻下達。分寸感很重要。
劉金生宣佈完,感到一陣疲憊。他揮了揮手:“各組先回去工作吧。趙衛國,李素娟,你們留下。”
眾人如夢初醒,紛紛起身,椅子移動的聲音窸窣作響。
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無比複雜,震驚、敬畏、恍然、竊竊私語……看向陽光明的目光已經徹底不同。
這個年輕人,用一次會議,一次乾淨利落的反擊,徹底樹立起了在財務科的權威和強勢形象。
人們低著頭,腳步匆匆地離開會議室,彷彿多停留一秒都會沾染上那令人不安的氣息。
沒有人交談,但眼神的交換卻比任何語言都更能傳遞資訊。
一些老會計眉頭緊鎖,似乎對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感到憂心忡忡;幾個年輕幹事則難掩興奮,感覺這死水一潭的科室終於要掀起波瀾了。
陽光明面色平靜地收拾著自己面前的筆記本和檔案,彷彿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交鋒只是日常工作中微不足道的一環。
他的動作不疾不徐,甚至還有閒心將鋼筆仔細地套上筆帽,放入上衣口袋。這份沉穩,落在尚未離開的劉金生和殷永良眼裡,更覺得他城府太深。
周為民和吳愛華隨著人流走出會議室。
兩人的心情如同驚濤駭浪般難以平靜,心臟砰砰直跳,幾乎要撞出胸腔。
他們下意識地避免與任何人目光接觸,尤其是其他幾個組的組長和副組長。他們能感覺到背後那些審視的、探究的、甚至可能帶著嫉妒和敵意的目光。
二人選擇向新副科長靠攏,或多或少帶有一些被迫和賭博的成分。只是萬萬沒有想到,回報來得如此之快,如此巨大!簡直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副組長和組長,雖只一字之差,但權力、責任、待遇乃至在科室裡的地位,都有著天壤之別。他們原本在組內更多是執行者和配合者的角色,如今卻要一躍成為決策者和負責人。
他們原本以為需要經過漫長的等待和艱難的博弈,甚至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需要默默承受來自原組長及其背後勢力的打壓和排擠。
卻沒想到,陽光明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接藉著對方送上的致命錯誤,一舉將兩位根基不算淺的組長掀落馬下。
而他們,作為各自小組的副組長,順理成章地成為接替者。
雖然還需要上報厂部批准走流程,但科長已經在會上宣佈由他們主持工作,這幾乎就是鐵板釘釘的事情了。
劉科長為了儘快平息事態,絕不會在這種程式問題上再節外生枝。
激動、興奮、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隱隱的不安和巨大的壓力,交織在兩人心頭。
他們心裡很清楚,組長的位置並非那麼好坐。
趙衛國和李素娟留下的攤子,本身可能就存在問題需要梳理;組裡其他成員是否會真心配合,尤其是那些與原組長關係密切的老資格科員;更重要的是,他們被打上了“陽光明的人”這個標籤,勢必會成為劉金生和殷永良眼裡需要警惕的目標。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複雜情緒,那是一種混雜著機遇的狂喜和對未來挑戰的清晰認知。
他們對視一眼,卻沒有說話,只是極輕微地幾乎不可察覺地點了點頭。
然後迅速低下頭,加快腳步,幾乎是逃也似的走回自己的辦公桌。立刻拿起一份檔案,假裝忙碌起來,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試圖消化這突如其來的鉅變。
但他們的內心無比清醒地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們的命運已經和那位年輕得過分的陽副科長緊密地聯絡在一起了。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們必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小心謹慎,更加努力勤奮,不僅要迅速熟悉組長的全面工作,更要做出成績,才能坐穩這個意外得來的位置,才能真正成為陽副科長可靠的臂膀,而不是他的負累。
除了留下的人,陽光明是最後一個走出會議室的。他輕輕帶上門,隔絕了裡面劉金生、殷永良以及那兩位失魂落魄的前組長之間,必然壓抑無比的談話。
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會議室裡那緊張、激烈、甚至帶著點硝煙味的空氣。
他的神經雖然已經鬆弛下來,大腦卻還在高速運轉,覆盤著剛才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句交鋒。
開局比他預想的還要順利,甚至可以說是完美,算是小勝了一局。
他不僅成功化解了針對他的陷阱,更是借力打力,一舉斬斷了殷永良最重要的兩條臂膀,極大地削弱了對手的實力,並順勢安插了自己的人。
但他絲毫不敢有放鬆和得意之情。
他清楚地知道,這僅僅是開始,是漫長博弈的第一回合。
劉金生和殷永良絕不會就此罷休。今天的挫折只會讓他們更加警惕,更加怨恨,接下來的反擊可能會更加隱蔽、更加兇狠,甚至不擇手段。
透過這次的事件,他已經初步可以斷定:財務科的這潭水,很深!
而且,提拔了周為民和吳愛華,也意味著將他們兩人從相對安全的幕後推到了風波詭譎的前臺,成為了新的更明顯的靶子。
他們能否扛住壓力?能否迅速成長起來?能否有效掌控住四組和五組?這些都是未知數。
畢竟是特殊時期,他必須給予他們足夠的支援和指導。
鞏固今日的成果,防範即將到來的反撲,慢慢培養和壯大自己的力量,同時還要確保科室日常工作的正常運轉,不出亂子……還有太多的挑戰和艱難的工作擺在面前。
他感到肩上的擔子不是輕了,而是更重了。
他穩步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經過大辦公室門口時,他刻意放緩了腳步,目光平靜地掃了一眼裡面。
原本還有些低語聲的辦公室,在他身影出現的剎那,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只剩下算盤珠子偶爾被無意碰到的零落聲響。
幾乎所有人都立刻低下頭,假裝全神貫注地投入到眼前的賬本表格中去,彷彿從來沒有抬頭看過一樣。
但那一種無形的、緊張的、充滿窺探意味的氣氛,卻瀰漫在每一個角落。
陽光明能清晰地感覺到無數道目光,或直接或隱蔽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中充滿了敬畏、好奇、猜測,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他知道,經過今天這一役,他在財務科的形象已經徹底改變。不再是一個需要融入的可能被輕視的年輕空降幹部,而是一個擁有鐵腕、心思縝密、且背後站著廠長的強勢領導。
他沒有停留,也沒有做出任何表示,徑直走向走廊盡頭那間屬於自己的小辦公室。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甚至帶著一點專注于思考的淡漠,讓人完全看不透他此刻內心的真實想法。
走進辦公室,他反手關上門,將外面所有的窺探和嘈雜都隔絕開來。
他走到窗前,看著樓下熟悉的廠區景象,就這樣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讓有些沸騰的思緒慢慢沉澱下來。
剛才在會議室裡,他全程高度專注,精神繃緊,此刻才感到一絲疲憊悄然襲來。但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放鬆的時候。
他拿起桌上那份關於細紗機大修資金的申請檔案,又看了看旁邊那份勞保用品採購計劃,目光變得深沉。
雖然成功反擊,但這兩份檔案背後暴露出的問題,卻讓他心情沉重。
很明顯,這是近乎明目張膽的違規操作!
殷永良為了排擠他,竟然不惜動用這樣的手段,甚至可能牽扯到技術科、車間乃至供銷社的某些人。
這其中的利益鏈條,恐怕比想象的還要複雜!
趙衛國和李素娟如此配合,僅僅是因為殷永良的授意?還是其中也有他們自己的利益訴求?
今天他阻止了這兩筆問題資金支出,但難保沒有其他類似的問題隱藏在浩如煙海的賬目和報表之中。
財務科的內部管理漏洞,恐怕不小!
劉金生作為科長,是真不知情,還是有意縱容,或者乾脆就是某種程度的默許?
他感到自己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兩個對手,更像是一張無形而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一張長期以來形成的盤根錯節的利益網。
想要真正理清這裡的局面,實現廠長期望的“監督”和“掌控”,絕非易事,甚至可以說是步步驚心。
他拿起鋼筆,在一張新的稿紙上寫下幾個關鍵詞:“專項資金審批流程”、“採購詢價與複核機制”、“內部監督缺失”……
這些都是下一步需要重點梳理和規範的地方。但他也知道,制度的建設和執行,離不開人的因素。眼下最緊迫的,還是人的問題。
他想到周為民和吳愛華,必須儘快找他們分別談一次話。
既要肯定他們之前的工作,明確支援他們主持組內工作,也要給他們敲敲警鐘,提醒他們即將面臨的挑戰和壓力,要求他們務必廉潔自律,嚴格按制度辦事,儘快熟悉全面業務,穩住組內局面。
同時,也要聽取他們對於各組目前狀況的看法,和下一步工作的初步想法。
千頭萬緒,都需要他冷靜而有序地去處理。
陽光明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用手指用力按壓著太陽穴。辦公室內寂靜無聲,只有他自己的呼吸聲和窗外遙遠而持續的工業轟鳴。
腳下的路,還很長,而且註定佈滿荊棘。
但經過這一役,他腳下的根基,已然紮實了許多。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有了初步的值得觀察和培養的盟友。
更重要的是,他用自己的能力和手腕,贏得了科室內部某種程度的敬畏,也為下一步的工作開啟了局面。
財務科的天,確實要開始變了,而這變化的序幕,才剛剛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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