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深井的水,表面平靜,底下卻自有流向。
陽香蘭在孃家住下了。
父親陽永康,那日當眾一番擲地有聲的話,像在她四周築起了一道無形的牆,隔開了外界的紛擾,也暫時阻斷了她回婆家的路。
陽香蘭心裡很亂,像一團被貓抓過的毛線,理不出頭緒。
她對婆婆王氏的寒心和委屈是真的,對亡夫建軍的不捨和思念也是真的。
父親說的“將來改嫁”,她本能地抗拒,光是想想,心就像被針扎一樣刺痛。那感覺,彷彿是對建軍的背叛,對自己過往深情的否定。
可父親強硬的態度裡包裹的深沉愛護,她又怎能感覺不到。那句“王家那個火坑,咱們不跳了”,像寒冬裡遞到手上的一隻暖爐,燙得她心頭髮酸,眼眶發熱。
她不再提回婆家的事,每日下班後,只是默默幫著母親張秀英做些家務,照顧紅紅和阿毛。餵奶,換尿布,哄睡,洗洗涮涮。動作機械,眼神時常是空的,望著某個地方,半天不動一下。
張秀英看著女兒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心疼得像刀絞,卻也不敢再多勸。
老頭子已經把路指得明明白白,剩下的,只能靠時間這劑慢藥,一點點去化開女兒心裡的疙瘩。
石庫門的天井,依舊每日裡上演著市井生活的熱鬧。
水龍頭嘩嘩作響,主婦們洗菜洗衣,交換著有限的票證資訊和家長裡短。男人們抽著劣質煙,談論著廠裡的生產指標和偶爾聽來的國際風雲。孩子們在腿邊追逐打鬧,笑聲清脆。
只是,每當陽家人出現,尤其是香蘭抱著阿毛走出來時,天井裡的說笑聲總會下意識地低下去幾分。
鄰居們的目光變得複雜,同情、好奇、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觀望。大家默契地不再提起王家,也不再問香蘭何時回去,但那種無聲的關注,像空氣一樣瀰漫著。
陳阿姨搓衣服時,會嘆口氣:“香蘭這閨女,臉色還是不好看,唉。”
何彩雲擇著菜,聲音壓得低低的:“可不是嘛,看著都叫人心裡發酸。陽家叔叔那天的話,真是說到根子上了,王家老太婆做事太不地道。”
馮老師修理著他的舊收音機,偶爾抬頭看看,搖搖頭,又埋首下去。
陽光明照常上班下班,廠長秘書的工作千頭萬緒,他忙得腳不沾地。
他增加了回石庫門的頻率,隔上一兩天就會在家裡住一晚。
每一次回家,他都會留意姐姐的狀態,和父親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陽永康依舊沉默寡言,坐在他的竹椅上,搖著蒲扇,眼神深邃地看著天井裡的一切。他是這個家的定海神針,那日的宣言之後,他反而更加沉靜,像是在耐心等待一場早已預料到的風雨。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平靜得有些異樣。
轉眼就是一個星期。週日又到了。
這一個星期,王家那邊,沒有任何動靜。沒有人上門,沒有人傳話,甚至連一點試探都沒有。彷彿香蘭帶著孩子回孃家,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彷彿那場激烈的衝突從未發生。
但這種沉默,反而像暴雨前的低壓,讓人心頭莫名發沉。
陽永康並不著急。他很篤定,自己那番話,絕不會石沉大海。
果然,話語的流動,自有它的通道和速度,像水銀瀉地,無孔不入。
東方機械廠的鍛壓車間裡,機器轟鳴,熱浪逼人。
王師傅穿著汗漬斑斑的工裝,操作著氣錘。沉重的錘頭起落,砸得燒紅的鍛件火星四濺。他額頭沁出密密的汗珠,順著臉上深刻的皺紋往下淌。
休息的哨音響了。他關了機器,走到車間角落,拿起自己的大茶缸,咕咚咕咚灌了幾口涼茶。
幾個相熟的老工友圍過來,遞過菸捲。點燃後,煙霧在嘈雜的車間裡嫋嫋升起。
“老王,歇會兒。”一個老夥計用胳膊肘碰碰他,“最近家裡……還好吧?”語氣裡帶著小心翼翼的探詢。
王師傅悶頭抽了口煙,含糊地“嗯”了一聲。
另一個工友朝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聽說……你那兒媳婦,回孃家有些日子了?”
王師傅夾著煙的手指頓了一下,沒說話。
先前那工友嘆了口氣:“老陽家那個陽永康,看著悶聲不響,沒想到這麼硬氣。聽說在院裡放話了,你們家要是容不下香蘭,就不讓回去了,支援閨女往前再走一步呢!”
“是啊,我們也聽說了。”旁邊有人附和,“還說該是王家的東西一分不會少,但閨女得接走。這話說的,硬氣啊。”
“老王,不是我說,建軍走了,香蘭年紀輕輕帶兩個孩子不容易。你們家那個……唉,有些事是做得急了點,傷人心了。錢哪有兒媳婦和孫子孫女重要?”
工友們的話,像小錘子一下下敲在王師傅心上。他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當眾剝開了什麼。廠裡就這麼大,一點風吹草動,很快就人盡皆知。尤其是這種家長裡短,傳得最快。
他只能重重地吸著煙,煙霧嗆得他咳嗽了幾聲,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像刀刻一樣。
他能說什麼?說老伴做得對?說兒子沒了就得把兒媳婦攥緊?他說不出口。
可心裡的憋屈和無奈,又像鉛塊一樣沉甸甸地墜著。
同樣的話,也透過不同的渠道,鑽進了王家所在的弄堂。
經常回孃家的王銀環,端著盆出來倒水,隔壁鄰居大媽狀似無意地問:“銀環,有些日子沒見你弟妹帶著孩子回來了,是不是在孃家住得慣,多玩幾天?”
另一個提著菜籃子的婦人接過話頭:“哎,說起來,香蘭她爹可真疼閨女。聽說發了好大的火,說閨女在婆家受氣,不讓回來了?還要給閨女張羅新人家?有這話嗎?”
王銀環臉皮薄,被問得面紅耳赤,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整話,慌忙倒了水,低著頭快步躲回屋裡,心怦怦直跳。
連王金環那種潑辣性子,這幾天回孃家,都覺得背後有人指指點點。去菜場買菜,相熟的攤主看她的眼神都有些異樣。她硬著頭皮和人搭話,人家也只是敷衍兩句,很快就轉過身去忙活。
風言風語像看不見的絲線,纏繞著王家每一個人,讓他們坐立難安。
這些話語,最終都匯聚到了王家那間氣氛低迷的堂屋裡。
王師傅下班回來,臉色更加陰沉,坐在桌邊悶頭抽菸,一句話也不說。
王氏也沒了前些日子的刻薄和算計,臉上帶著惶惑和不安。
她原以為拿捏住了兒媳婦不敢改嫁的心思,才敢那樣步步緊逼,想把財政大權牢牢抓在手裡。只要香蘭沒錢沒底氣,就算有想法也飛不出她的手掌心。
可萬萬沒想到,親家公陽永康竟然如此強硬,不僅直接把女兒留下不讓走,還當眾說出了支援改嫁的話。這完全打亂了她的陣腳。
更讓她難受的是,周圍鄰居們的議論,明顯都站在陽家那邊,指責她這個婆婆不近人情,欺壓孤兒寡母。這讓她臉上無光,心裡也開始發慌。
“媽,您倒是說句話啊。”王金環憋不住了,語氣帶著埋怨,“現在外面都傳遍了,說咱們家容不下香蘭,還罵她命硬剋夫,把她氣回孃家了。還說陽家要給她找下家。這話傳得多難聽。”
王銀環小聲附和:“是啊媽,阿毛還在那邊呢。這要是真,真就不回來了,可怎麼辦?”她最捨不得的還是那個胖乎乎的大侄子。
王氏心煩意亂,一拍桌子:“我能怎麼辦?誰知道陽永康那個老倔頭能說出那種話。他不要臉面,我們王家還要呢。”
“現在說這個有什麼用?”王師傅終於開口,聲音沙啞疲憊,“當初就勸你別把事情做太絕,香蘭那孩子不是那樣的人,你非不聽,整天聽金環銀環攛掇。現在好了。人被你逼走了,好話壞話都讓外人說盡了。”
王金環不樂意了:“爸,您這話說的,我和銀環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阿毛著想?誰知道香蘭她爹這麼混不吝。”
“夠了。”王師傅低吼一聲,打斷女兒的話,胸膛起伏著,“都少說兩句。現在是想辦法的時候,不是互相埋怨的時候。”
堂屋裡安靜下來,只剩下王師傅粗重的喘息聲。
沉默良久,王氏才怯怯地開口,帶著一絲不甘和最後的僥倖:“他爹。你說,陽家那邊。會不會只是嚇唬嚇唬咱們?香蘭那性子,不像能狠下心改嫁的。”
王師傅瞪了她一眼:“嚇唬?陽永康是那種信口開河的人嗎?他當著那麼多老鄰居的面把話擺出來,那就是板上釘釘了。
香蘭現在是沒那心思,可以後呢?
在孃家住久了,環境變了,她爹媽兄弟天天在身邊勸著,時間一長,心思能不變?”
他越說越覺得可能性極大,“再說,就算香蘭鐵了心不改嫁,陽家就真能讓她一直住下去。
陽永康說了,養閨女一輩子他樂意。人家有這個底氣。可咱們呢?阿毛怎麼辦?紅紅怎麼辦?真成了別人家的孩子?”
這話像重錘一樣砸在王氏心上。孫子是她最大的軟肋,也是她敢拿捏兒媳婦的底氣所在。可如果連孫子都見不到了,那她所有的算計都成了空。
一想到阿毛可能會叫別人爸爸,可能會徹底離開王家,王氏就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恐慌。
“那,那怎麼辦?”她徹底沒了主意,聲音發顫,“總不能,真讓她把阿毛帶走吧?那我們老王家的根不就……”
王金環插嘴:“要不,我們去把香蘭接回來?低個頭,說幾句軟和話?畢竟紅紅和阿毛姓王,她陽香蘭也是我們王家的媳婦。”
王銀環猶豫著:“現在去接。人家能願意回來嗎?上次鬧得那麼僵。”
王師傅重重嘆了口氣:“接是肯定要去接的。不然這日子拖下去,假的也變成真的了。但不能就這麼空著手去,也不能我們老兩口自己去。”
他沉吟了一下,做出了決定:“準備點東西,像樣點。下個星期天,金環,銀環,你們倆陪你媽一起去陽家。
好好說,把態度放端正了,承認之前的事是家裡做得不對,請香蘭看在兩個孩子的份上,回來過日子。”
他看向老伴和兩個女兒,眼神嚴厲:“記住,去了別再提什麼存單工資的事,先把人接回來最要緊。以後的日子,以後再說,態度一定要好。聽到沒有?”
王氏囁嚅著點了點頭。王金環和王銀環互相看了一眼,也勉強應了下來。
她們雖然心裡還有些不服氣,但也明白,眼下除了低頭,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了。輿論的壓力和失去孫子的風險,讓她們不得不妥協。
王家的決策,在壓抑和些許不甘中,達成了統一。
香蘭在孃家的日子過得平靜而緩慢。
每天清晨,天還沒亮透,她就醒了。躺在床上,聽著窗外傳來的細微聲響——送牛奶的腳踏車鈴鐺聲,早起倒痰盂的腳步聲,還有不知誰家收音機裡傳來的新聞廣播聲。
她會發一會兒呆,然後輕手輕腳地起床,生怕吵醒睡在身邊的紅紅和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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