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手腳麻利地打好兩份飯菜——一份清炒小白菜,油星少得可憐,蔫巴巴的;一份土豆絲,切得粗細不均,顏色寡淡;外加四個黃澄澄、看著就粗糲的玉米麵窩頭。
他端著飯盒,目光在擁擠的人潮中搜尋,終於在一個靠牆、相對安靜的角落裡找到了兩個空位。
“這邊,書楠!”他招呼著。
藺書楠端著飯盒,低著頭,像一片沉默的影子,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地避讓著穿梭的人流。
他在陽光明對面坐下,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遲緩,彷彿要把自己縮排牆壁裡。
他開啟自己的飯盒,裡面的菜色和陽光明的一模一樣,只是那窩頭似乎更小、顏色更深沉一些,看著就格外噎人。
他拿起筷子,不是去夾菜,而是機械地、一下一下地戳著碗裡那些軟塌塌的土豆絲,半天也沒夾起一筷子送進嘴裡。
食堂裡所有的喧囂和熱鬧,似乎都被一道無形的、冰冷的屏障隔絕在他們這張小小的飯桌之外。
陽光明看在眼裡,心裡像壓了塊石頭。
他沒有立刻說話,而是拿起一個窩頭,掰開一半,又把自己飯盒裡那塊稍大、看起來稍油潤一點的土豆夾起來,穩穩地放到藺書楠碗裡的土豆絲堆上。
“嚐嚐這個。”陽光明語氣隨意,像在聊家常,“食堂大師傅今天手沒抖,土豆絲切的還行,油鹽也算給到位了。”
他自己夾起一筷子小白菜送進嘴裡,嚼了幾下,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
藺書楠的視線落在碗裡那塊多出來的土豆上,喉結滾動了一下,低低地、幾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一個模糊的“嗯”字,依舊沉默。
那筷尖懸在土豆上方,微微顫抖著,卻始終沒有落下。
陽光明也不急,自顧自地吃著,彷彿對面坐著的只是個普通工友。
他聊起了廠裡的閒事:三車間新裝的那批細紗機,聽說效率高了不少,但擋車工們還在適應;工會老王頭這兩天正張羅著,可能過幾天要組織看場電影,放《地道戰》還是《地雷戰》還沒定;後勤又在抱怨菜場的菜價漲了……
他語氣平淡,聲音不高不低,就像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空氣說話。
藺書楠只是埋著頭,偶爾從喉嚨深處發出一兩個極其模糊的、意義不明的音節,算是回應。
他的頭始終沒有真正抬起來過,視線範圍僅限於自己面前的飯盒和桌面一小塊油膩膩的區域。
那塊陽光明夾給他的土豆,最終被他用筷子小心地撥到了碗沿,一直沒有動。
一頓飯,吃得異常安靜,又異常沉重。
空氣彷彿凝固了,只有周圍嘈雜的聲浪不斷衝擊著這個小小的沉默孤島。
陽光明知道,眼前這個人,心門緊閉,上面掛滿了冰霜和鐵鎖。一頓飯的功夫,甚至十頓飯的功夫,也未必能撬開一絲縫隙。但他必須嘗試。
吃完飯,陽光明沒有讓藺書楠立刻回裝卸隊。他拿起兩人的空飯盒,示意藺書楠跟著他。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地穿過依舊喧鬧的食堂大廳,走出那充滿混合氣味的巨大空間。
廠區的喧囂在身後漸漸遠去。
陽光明帶著藺書楠,沒有走大道,而是拐進了一條相對僻靜、兩旁長著高大法國梧桐的小路。
七月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梧桐葉,在地上投下斑駁晃動的光點。
蟬鳴聲不知疲倦地響著,一陣緊似一陣,如同無形的網,籠罩著這片午後的寂靜。
他們最終走到了廠區後面一個更偏僻的角落。
這裡有幾棵更高大的泡桐樹,枝葉繁茂,像撐開的巨大綠傘。樹下散落著幾塊廢棄的水泥預製板,邊緣參差不齊,表面佈滿裂紋和青苔,平時鮮少有人來。
遠離了人群的喧鬧和機器的轟鳴,這裡只剩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和永不停歇的蟬鳴,顯得格外幽靜,甚至帶著一絲與工廠格格不入的荒涼感。
陽光明在一塊相對平整些的水泥板上坐下,拍了拍旁邊的位置。
藺書楠遲疑了一下,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挨著邊緣坐下,彷彿怕弄髒了陽光明的褲子。
他依舊垂著頭,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卻無意識地、一遍遍地捻著工裝褲膝蓋處一塊已經磨得發白、幾乎要透亮的薄布料,彷彿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蟬鳴在不知疲倦地歌唱。
“書楠。”陽光明終於開口了,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溫和而堅定的穿透力,打破了這片寂靜,“我知道你心裡苦。”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藺書楠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顫抖了一下,捻著布料的手指瞬間停住,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陽光明沒有看他,目光投向遠處那些在午後陽光下沉默矗立的巨大廠房輪廓,語氣平緩而沉靜,像是在敘述一個客觀事實:
“家裡的變故,誰也預料不到。這不是你的錯。”
他頓了頓,似乎是在斟酌詞句,“但日子,總得過下去。你現在這份工作,是頂替阿姨的名額來的。這是份正經工作,是你在廠裡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你現在能攥在手裡的東西。”
他側過臉,目光落在藺書楠低垂的、沾著灰塵的後頸上,語氣加重了幾分:
“別小看裝卸工。這活計,看著糙,累,被人瞧不起。
可你想想,沒有你們裝卸隊的人,一包一包地把棉花、棉紗從火車皮上卸下來,扛進倉庫,車間裡的機器拿什麼紡紗?
沒有你們一包一包地把成品紗包扛出來,裝上卡車,廠裡的東西怎麼賣出去換錢?
整個廠子,從原料進到成品出,這根大動脈,是靠你們裝卸隊扛起來的!
沒有你們,這機器轉得再歡實,也是白轉!
你說,這活兒,重不重要?
頂天立地的重要!”
藺書楠的呼吸聲似乎變得粗重了一些,雖然頭還是低著,但肩膀不再像剛才那樣完全塌陷下去。
陽光明見他聽進去了,語氣裡帶上了一點激勵,繼續說道:
“你看鍋爐房的老張,張師傅,認得伐?
就那個瘦瘦小小、整天圍著鍋爐轉悠的老頭子。
他就靠琢磨那個小小的回水閥門,怎麼燒煤更省,怎麼控制水溫更穩當。
嘿!一年能給廠裡省下三百多噸煤!實實在在的貢獻,白紙黑字算出來的!
廠裡開大會,田書記親自點名表揚,說他是‘愛廠如家’的模範!
工作無貴賤,關鍵是你自己怎麼看,怎麼幹!
你在裝卸隊,幹出點實實在在的名堂,哪怕就是比別人搬得多一點、搬得快一點、碼得整齊一點,讓大家夥兒都服氣,都挑大拇指說‘藺書楠這小子,幹活是這個!’
那誰還敢小看你?
到時候,就算頂著現在這個身份,你一樣能活得腰桿挺直!堂堂正正!受人尊重!”
他停頓了一下,讓這番話在藺書楠心裡沉澱,然後話鋒一轉,帶著現實的考量:
“有了成績,有了大家夥兒的認可,站穩了腳跟,以後未必沒有機會調到更適合你的崗位上去發揮。車間裡也需要踏實肯幹的人。
可如果你現在就自己把自己困住了,把頭埋進沙子裡,什麼都不想幹,不敢幹,覺得沒奔頭,自暴自棄,那才真是一點希望都沒了。
你自己也會活得更累,更憋屈,像被繩子越勒越緊,不是麼?”
藺書楠的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他依舊沒抬頭,但身體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彷彿內心有什麼東西在激烈地衝撞。
“還有。”
陽光明的語氣放得更緩,更柔,帶著一種直抵人心的真誠溫度:
“書楠,你得相信,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戴著有色眼鏡看人。不是所有人都只盯著你家的過去,或者你現在的身份。”
他向前傾了傾身體,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至少在我陽光明這裡,你還是那個一起唸書、一起打球、拉琴給我聽的老同學藺書楠。
我對你的態度,跟以前沒任何區別!
你不必躲著我,更不必覺得在我面前抬不起頭。我們是朋友,以前是……”
他加重了語氣,一字一頓,“現在,還是!”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火的鑰匙,帶著滾燙的溫度,終於“咔噠”一聲,精準地插進了藺書楠心門上那把鏽蝕冰冷的巨鎖,撬開了一道縫隙。
藺書楠猛地抬起了頭!
陽光明看到了那張臉——蠟黃,瘦削,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
汗水混著灰塵留下的汙痕還在。
但此刻,那雙長久以來蒙著灰翳、躲躲閃閃的眼睛,卻通紅一片!
裡面蓄滿了淚水,如同決堤前的洪水,在眼眶裡瘋狂地打轉。
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囁嚅著,似乎有千言萬語、萬般委屈和痛苦要噴湧而出,卻又被無形的巨石死死壓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沉重——家庭的破碎、母親的離世、父親的去向不明、街坊鄰居的冷眼、工友若有若無的距離感、還有那日復一日扛大包帶來的身體和尊嚴的雙重碾壓。
所有的委屈、自卑、孤獨和絕望,在這一刻,在陽光明那句“我們是朋友,現在還是”面前。
再也無法抑制,幾乎要衝破他最後的防線,奔湧決堤!
他飛快地、近乎狼狽地扭過頭去,不想讓陽光明看到自己失控的樣子,抬起那隻粗糙骯髒的手背,用力地、狠狠地揉搓著眼睛,想把那洶湧的淚水逼回去。
但,他的肩膀還是不受控制地劇烈聳動起來。
陽光明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脹。
他沒有說話,沒有安慰,甚至沒有遞上手帕,他知道那隻會讓對方更窘迫。
他只是靜靜地坐著,目光溫和而堅定地看著藺書楠劇烈顫抖的背影,耐心地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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