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第三十三章《第Ⅰ部:事件》(33)

沒錯,就是名古屋,還有空氣中飄蕩的塵埃和尼古丁的味道。

“你們這些少年科的,張口閉口就是什麼青少年的健康成長啦、學校是聖地啦、孩子可塑性大所以不能嚴加懲罰啦。要我說,這些都是屁話。我們經手的案子中有一大半吧,如果那些犯案的傢伙小時候能受到父母老師的嚴格管教,就不會犯罪。可你們總是想包庇他們。”

“哪裡包庇了?只是遵守青少年保護法的精神罷了。”

“上次那起搶劫傷害事件就不明不白地不了了之了,而你們只會袖手旁觀,難道這也是青少年保護法的精神?”

聽名古屋的口氣,他好像多少有些憤慨。沒想到,這個小老頭對這件事還挺上心的。

“那可是兩碼事。”

“哦,是嗎?那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名古屋又抽出了一根皺巴巴的香菸叼在嘴上,依然沒有點上火。

“我只是想問該怎樣對待頑固的撒謊者。她本質上並不壞,只是為了讓自己的謊言繼續有效而接連撒謊,最受傷的還是她自己。我很困惑,所以想到來問問你。”

簡直難以置信。怎麼會說自己“很困惑”呢?

“哦,真是難得,你這麼一本正經的,原來是想讓我幫你出出主意,對吧?”

是這麼回事,可這麼赤裸裸地講出來,讓人不太舒服。

名古屋拖動椅子,靠近禮子:“好吧。那我來告訴你。”

禮子稍稍後退,感覺上像是帶著椅子退後了三米。

“你們老是照顧著的那個叫大出的小渾蛋,不管本性爛到什麼程度,他其實知道自己在做壞事。明明知道不對,可就是忍不住要做。他的精神上有哪根線搭錯了,只要不糾正過來,他就會一直這樣明知故犯。事情暴露了,就撒謊糊弄;糊弄不過去,要麼服軟認錯,要麼耍潑撒野,然後繼續犯錯。”名古屋手拿香菸,將一頭指向佐佐木禮子,“可是,你說的那個寫舉報信的小姑娘跟那些小渾蛋不一樣。他們是有本質區別的。”

禮子不假思索地反問:“有什麼不一樣?”

名古屋看著禮子的眼睛說:“這個小姑娘不認為自己做的事是錯誤的、是壞事,因為正義在她那一邊。所以,無論是誰,無論怎麼調查,她都不會承認。”

禮子無法反駁。她緘口不言,一動不動。

“這種時候就要把膿擠掉。讓那個叫茂木的記者徹徹底底地去調查,打翻水桶,倒盡髒水,然後再考慮以後的事也不遲。我能出的主意就是這些。好了,你走吧,走吧。”

禮子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轉椅飛快地向後滑去,撞到東西才停下來。

她就是要做出“憤然離去”的姿態。名古屋的意見太過粗暴,根本不考慮具體情況。他完全不懂犯罪心理,更不用說成長期青少年的複雜心態。

禮子走到刑事科的門口時,又停下了腳步:“名古屋警官。”

名古屋看都不看她一眼。

“那是一起自殺事件,柏木是自殺的,沒有問題吧?你對此從未有過懷疑吧?”

名古屋依舊坐沒坐相,面朝天花板:“怎麼到現在還說這個?”

是啊。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羞愧和懊惱使得禮子的臉頰和耳朵發燙。這次她轉過身去後,踩響一連串皮鞋聲,頭也不回地走到了走廊上。

身後突然傳來了聲音。“佐佐木警官,您在這兒啊。”一名女警一路小跑著追了上來,“有客人找您。”

這個人,會不會虛弱而死?

與森內惠美子面對面坐下,佐佐木禮子首先想到了這一點。不僅僅是瘦弱,彷彿整個人的存在都已經消磨殆盡了。

她們坐在小會議室裡。因為少年科裡還有其他警員,而處於如此狀態的森內老師絕不能讓大家看到。也許是多慮了吧,不過禮子還是庇護著森內老師的身子,將她帶進了小會議室。

“您是一個人來的嗎?”

森內老師身穿白襯衫,配黑色裙子,胸前抱著一個黑色皮包。聽到禮子的問話,她縮著身子點點頭,彷彿整個人都縮小了一圈。

“突然前來打擾,真是對不起。”她的聲音在顫抖。突然放鬆力量時,人會無法發出穩定的聲音。

“沒關係。您身體還好吧?”

沒化妝,眉毛也沒修剪過。這樣的森內惠美子,禮子還是第一次見到。

“呃……我想……”眼皮底下的眼珠都在發抖,“我有一事想請求您的幫助。”

“哦,是什麼事?”

舔了舔發乾的嘴唇,森內惠美子下定了決心似的喘了口氣,說:“你們能幫忙搜查嗎?”

“啊?”禮子不由自主地反問道,“搜查?”

“是的。我的信可能被盜了。”

禮子怔怔地看著森內老師。光是理解她在說什麼,就足足用了五秒鐘。“您是指那封舉報信吧?”

森內惠美子點點頭,伸出手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禮子的左手手腕。

“我沒有收到。郵政局說是投到了信箱裡,可我看信箱時,裡面並沒有。我想會不會在我開信箱之前,那封信就被人偷走了。”

“確實有這種可能。”雖然到目前為止沒想過這一點,但確實有這種可能性。

森內惠美子眼中閃現出微弱的光芒:“是吧?警方能對此開展搜查嗎?”

“等等。您是住在江戶川區的吧?”

“是的。”

“那就不在我們的管轄範圍內了。您必須向當地的警察局提出請求。而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多半不會馬上採取行動。”

森內惠美子眼中的微光瞬間消失了。禮子趕緊說下去:“所以,您能不能再提供一些別的線索?譬如家裡有什麼東西被盜,或以前曾出現過信件丟失的狀況。”

“我也想過,”森內老師輕輕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無法靜下心來想。”

就她身心兩方面的狀況來看,這也難怪。

“那麼,您是否知道誰會搞這種惡作劇,故意為難您呢?”

森內惠美子沒有搖頭,眼神開始發直:“一定是他。”

“他?”

“是柏木。”森內惠美子說。

禮子頓時覺得渾身發冷。“森內老師,柏木已經去世了。舉報信寄來時,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不,”森內老師很乾脆地搖了搖頭,並將身子逼近禮子,“是他乾的。他策劃好,在自己死後鬧出這些事來。”

比起不解和震驚來,禮子更感到恐怖。“你、你等等。”她握緊森內老師的手。

森內老師依然用呆板的聲調說:“他討厭我。看不起我。他覺得我沒用。沒有資格做老師。這些我都知道。我常常能感覺到。我努力不顯露出來。因為我是班主任。是大人。他卻越發變本加厲。”

“森內老師!”

“他有同黨,也許是他的父母。寫好舉報信,裝作寄給我,卻自己撕破再寄給電視臺。一切都是他策劃好的。肯定是這樣。那傢伙在這些方面很會動腦筋。”

一口氣說完,森內老師沉默了,就像要停下來喘口氣似的。這時,佐佐木禮子聽到小會議室窗外有汽車開過的聲音。

“您真是這麼想的嗎?”

森內惠美子的目光從禮子的臉上逃開了。她輕輕掙脫禮子的手,抱住了自己的身體。

“森內老師,您晚上睡得好嗎?”

沒有回答。禮子知道森內惠美子身上的氣力正在外洩。跟剛才名古屋警官那種吊兒郎當的放鬆截然不同。她身上僅剩的能量都已耗盡,人體的正常機能停止了。

“我非常理解您內心的苦痛。我建議您去看一下心理醫生。”

還是沒有回答。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森內老師才輕輕地說了句:“不能展開搜查,是吧?”

“對不起。剛才我也說過,警察會慎重對待這種情況。尤其是在郵政局剛剛調查完時。況且管轄範圍不同,我不能輕易採取行動。”

聽到這些話時,森內惠美子無話可說了。眼淚從她的眼眶裡一個勁地往下掉。禮子的胸口感到一陣揪心的疼痛。

“可是,您想到的點子確實不錯。警察辦不了,也可以委託偵探事務所試試。甚至可以請物業管理公司配合,說不定調看一下監控錄影,就會發現一些線索。”禮子伸出手,抓住森內惠美子的胳膊輕輕搖晃了一下,“堅強一點。不能就這麼認輸了。您沒有撒謊,對吧?真的沒有收到舉報信,對吧?既然這樣,就不能光顧著哭。”

“可誰都不相信我。”森內惠美子說。聲音低得像在吐氣。

隨後,她抱著皮包,悄然站起身,低頭鞠了一躬。

“對不起,我盡提一些無理的要求。其實我自己也知道。算了,我回去了。”

“森內老師……”

“我馬上要辭去教師的工作。我再也受不了了。”

禮子慌忙站起來,摟著森內惠美子的肩膀,一直將她送到警察局的大門口,舉手攔住一輛過路的計程車,讓森內惠美子坐進去。森內惠美子垂頭喪氣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禮子突然想起了什麼,膝蓋不住地抖動起來。

是他。肯定是他。

亡靈附身。柏木卓也的亡靈附在了森內惠美子身上。這種現象真的會發生啊。

不,不僅是森內老師。

我們都被附身了。與本案相關的所有人員,連同整個學校,都被柏木卓也的亡靈附身了。

校園裡櫻花盛開。城東第三中學的三年級學生迎來了他們的畢業典禮。從此,畢業生各奔東西,開始了通向未來的旅程。在校學生結束了第三學期的結業典禮,開始放春假。

無論水面下如何暗流湧動,人們的日常生活依然照常進行。幾處小漩渦尚不能打破水面的寧靜。然而事態不斷行進,慢慢成形,終會釀成巨大的波瀾。

櫻花盛開,花瓣紛紛飄落,也飄進了津崎校長家的院子。這是一個晴朗的下午。難得在家的津崎校長接到了hbs的記者茂木悅男打來的電話。茂木記者直截了當地向他通報了一個資訊。四月十三日星期六下午五點的《新聞探秘》節目將報道城東第三中學存在的問題。

電話十分簡短,完全是事務性的。

津崎校長無能為力。

他站在窗前眺望院子,隨後走進書房,在心愛的書桌前坐下,拉開抽屜,取出了白底的信封、信箋和一個小型的硯盒。這個硯盒是他的書法老師送給他的,平時都捨不得用。

得取些水來。

廚房裡掛著一幅標有節氣的日曆,春天裡能做的事、時令食物和寫俳句的季語等一應俱全。春天是希望的季節,是重新開始的季節。

開學典禮在四月八日。日曆上畫著圈。

拿著水壺,津崎校長回到書房,慢慢向硯臺注水,磨墨。窗外,小鳥在歡快地鳴唱。

墨已足夠濃。他試了試毛筆,仔細舔齊筆尖。

用這支飽蘸濃墨的筆,津崎校長寫下了他的辭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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