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親是大出勝,對吧?你見過他嗎?”
“正式見面,還是在二月出事的時候。”
“大出勝出面跟增井家交涉,要擺平增井望事件的時候?”
“是的。”
“在那以前,大出沒有向你們介紹過自己的父親?”
“沒有向我介紹過。不過,我以為我媽和井口的老爸都跟他有來往,畢竟他是地區工會里的大人物。”
“本地公司和商店組織的工會?”
“是的。聽說井口家的店裡錢不夠的時候,小俊的老爸還幫他去銀行借錢。”
藤野檢察官舉起了手:“反對,這是傳聞。”
“是的,這是傳聞。”神原辯護人笑嘻嘻地說,“對不起,我想諸位陪審員都很清楚,請允許我繼續詢問下去。”
原來小涼也會露出如此懊惱的表情。
“前年的聖誕夜又是怎樣的?當時你在做什麼?”
“跟小俊和井口一起去了小俊朋友搞的飯局。”
“是大人們的飯局?”
“都是些高中生。”
“是聖誕晚會嗎?”
“在那裡喝醉了酒,小俊還捱了他老爸的揍。”
藤野檢察官又舉起了手。神原辯護人搶在她開口之前,繼續問道:“這是你後來聽說的,還是你當時也在現場?”
“我也在,還跟著一起倒了黴。”
“因為你也喝醉了?”
“是的。”
“還記得當時大出勝說了些什麼嗎?”
“他罵小俊說,不要跟我們這種笨蛋混在一起。”
以竹田陪審長為首的男生陪審員全都笑了,行夫也在其中。
“就是說,在前年的聖誕夜,大出被他父親痛罵了。而去年的聖誕夜,因為有重要客人來,他父親又命令他待在家裡,是嗎?”
“是的。”
“你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大出有可能違揹他父親的命令嗎?”
“小俊搞不過他老爸。”
真理子覺得這一表達恰如其分。
“也就是說,大出會聽他父親的話。”
“絕對會聽。”
“絕對”這個詞鏗鏘有力,彷彿帶著迴音。
“那天晚上,小俊沒有出去。”
盯著證人看了一會兒,神原辯護人雙手抱胸,思考片刻,說道:“昨天,井口作為證人出庭了。”
橋田祐太郎的表情毫無變化。
“他對自己去年聖誕夜的行為作了證。他說,他沒有外出,待在了家裡,沒和大出碰過頭。對舉報信上寫著你們三個人姓名的情況,井口只說他自己當時不在現場,至於大出和橋田就不清楚了。”
“小俊沒有出去。”語調依然平淡,只是音量加大了,“因為他老爸吩咐過他。”
“你也沒有出去,一直在家。”
“是的。”
“有人可以證明這一點嗎?”
“法官,我可以說幾句話嗎?”
藤野檢察官從座位上站起了身。
“我覺得這樣的詢問多此一舉。舉報人已經承認,在現場真正看清楚的只有被告大出俊次一個人,舉報信上之所以會有井口和橋田的姓名,是因為他們總是和大出混在一起,完全是一種推測。舉報人早就承認了這一點。所以……”藤野涼子不耐煩地哼了一聲,“當天晚上證人在哪裡做了什麼,跟本案毫無關係。重要的只是橋田證人與井口證人一樣,在去年的聖誕夜沒有和被告見過面,不知道被告身在何方,在做些什麼。”
誰知證人看著藤野檢察官,說道:“小俊不跟我們在一起,是幹不了壞事的。”
他粗暴的語氣令藤野涼子打了個冷戰。
“我們不在一起,是幹不了壞事的。小俊也一樣,他很清楚。”
“可是,井口不是這樣說的。昨天……”
“檢察官,”神原辯護人不動聲色地插話道,“現在是我方的主詢問。”
“藤野,你坐下。”
在法官的嚴命之下,藤野檢察官只得噘著嘴坐了下來。
神原辯護人繼續問道:“大出離開你和井口,一個人也幹不了壞事,你是這麼認為的?”
橋田祐太郎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主觀認為。我很清楚,事實就是如此。”
“你很清楚?”
“是的。”
“會不會是你單方面的想象?前年的聖誕夜,大出和你們都去了他朋友的飯局,他的那些朋友,你和井口都認識嗎?”
“不認識。”
“既然如此,不就說明大出除了你們,在校外也是有朋友的嗎?可以一起喝酒,一起幹壞事的朋友。”
“可是,那個飯局,小俊一個人也去不了。”
“不跟你們在一起就不行?”
“是的。”
“一直都是這樣的?在敲詐、欺凌、搶劫傷害他人的時候,也都是這樣的?”
證人垂下頭,雙手放在膝蓋上,撐開雙臂,回答道:“是的。”
“井口的說法可不是這樣的。”
“井口是故意那樣說的。”
“他是在意氣用事?”
“是的,他在報復小俊。”
神原辯護人鬆開抱在胸前的雙臂,輕輕地攤開雙手:“井口為什麼要報復大出?把他打成重傷的不是你嗎?”
證人沒有回答,撐開的雙臂開始微微顫動,像在不自覺地哆嗦。
“因為小俊他老爸……”橋田祐太郎的聲音很小,陪審員們不探出身來就會聽不清,“被警察抓走了,井口就不怕小俊了。所以……”他的聲音哽住了,“他要把以前憋在心裡的都發洩出來,報復小俊。”
“對大出的所作所為,你和井口以前憋著委屈嗎?”
沒有回答。
“大出是你和井口的大哥,以前你們即使心裡覺得委屈,也都不敢違揹他。大出很兇,更何況他背後還有個更兇悍的老爸,你們只有忍氣吞聲的份兒。是這麼回事嗎?”
證人的腦袋上下動了動。
“我們和小俊都一樣,除了我們相互之間,就沒有朋友了。”
“所以你們三個人總是混在一起。當你厭煩這種關係,想抽身出來時,大出和井口就會動怒,甚至會想到你就是舉報人。他們來指責你,導致肢體衝突,使井口身負重傷。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使你……”說到這裡,神原辯護人停頓片刻,放緩語調,“感到深深的愧疚,是這樣嗎?”
橋田祐太郎抬起頭來,點了點頭。
“我問一個假設的問題。”神原辯護人繼續說,“僅僅是假設。如果大出一時衝動,闖了大禍,或者捲入大麻煩,他會不會一個人悶在心裡不告訴你們呢?”
證人搖了搖頭,表示否定。
“他不會向你們隱瞞嗎?”
“不會,他絕對會對我們說。”
“為什麼?”
“因為小俊一個人是不行的。”
“一定要你們配合?要你們幫他擦屁股嗎?”
證人突然對神原辯護人生起氣來:“不是這麼回事,他不會叫我們做這種事。他只是不會向我們隱瞞。”
“即使有人不准他說出來?譬如他父親。”
“即便如此,小俊也會對我們講。”
“就算被可怕的老爸封了口,大出還是會不聽話嗎?”
“這不是聽話不聽話的問題。”
嗯,這是兩回事。真理子也懂。她也知道,神原辯護人不會不懂,只是故意那麼問罷了。
“因為我們是夥伴。”
真理子原本相當厭惡這個三人幫。可這一瞬間,她卻從橋田嘴裡說出的“夥伴”上感受到一絲暖意。她知道這一點非常重要。她明白,這是可怕又可惡,總是為非作歹的三人之間難以割裂的紐帶。
因為他們除了彼此,沒有別的朋友。
“就算小俊要隱瞞,我也會知道的。”橋田證人斬釘截鐵地說著,身體顫抖了一下,“小俊沒有殺死柏木。要是他這麼做了,我一定會知道。絕對知道。”
“既然是假設的問題,證人的意見聽得再多又有什麼意義呢?”藤野檢察官尖銳的指責像標槍一樣飛了過來。
“不,有意義。”神原辯護人飛快地反駁道。
在這個小法庭上,檢察官和辯護人的視線第一次碰撞在了一起。
“這個假設,和你們檢方設想的內容完全一致。證人只是對此陳述自己的意見罷了。”
藤野檢察官眨了幾下眼睛,將臉扭到一邊。
神原辯護人依然注視了藤野檢察官好一會兒,用抑揚頓挫的語調說:“再問一個假設的問題……”
還要假設什麼?藤野涼子的表情彷彿在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是關於增井事件的,請你整理一下思路。關於你們今年二月犯下的搶劫傷害事件。”明明是昨天極力否定的說法,今天卻故意說得這麼兇狠,“當時,你是怎麼想的?”
“什麼‘怎麼想的’?”
“是不是覺得幸好沒被警察抓起來?”
“這是當然。”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想法?”
沉默許久後,橋田祐太郎開口了。
“很害怕。”他說,“我心想,那傢伙會不會真的死掉?”
“你是想到,會不會殺死了增井,對嗎?”
“是的。”
“所以你覺得害怕。”
“是啊。”
“因此,以那起事件為契機,你作出了決斷,對嗎?”
“對。”
“好的。下面我要提出一個假設的問題,請你好好考慮再回答。如果沒有增井的事件,你現在會是什麼樣呢?”
證人又開始哆嗦起來。
“如果沒有那個契機,你還會和大出、井口混在一起嗎?即使時常感到厭煩,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會是這樣嗎?”
“這個……不知道。”
“好吧,我們換一種假設。”神原辯護人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後,又立刻嚴肅起來,“如果你和大出他們一起,在增井望事件之前就幹出與此相仿的暴力事件,你會怎麼樣?”
真理子身邊的山野紀央輕輕地“哇”了一聲,緊緊握住了真理子的手。
藤野檢察官瞪大眼睛,半張著嘴。
“請你好好考慮一下。”神原辯護人注視著橋田證人,一鼓作氣地發出了連續攻擊,“如果在增井望事件之前,你們已經闖下會擔心受害者送命的大禍,你會怎樣?我再說得直接一點。如果你們在二月之前犯下兇殺案,你會怎樣?如果你知道大出殺了人並隱瞞著,你會怎樣?你還能保持自己原有的生活狀態,和大出、井口保持原來的關係嗎?你能夠不作任何反省,不恐懼不後悔,也不與另外兩人產生隔閡,繼續親密無間地相處下去,然後再去襲擊增井望嗎?”
“我反對!”檢察官高喊著站起身來。
同時,辯護人以同樣大的嗓音喊道:“我收回剛才的提問!”
陪審團開始小聲喧鬧起來。竹田陪審長縮著脖子笑了出來。有個男生低聲說了句“真亂來”,興奮的語氣傳達出與字面意思相反的誇讚之意。是原田說的吧?
橋田祐太郎在證人席上搖著頭,對藤野涼子臉上的怒容感到十分驚訝。
“才不會呢。”證人小聲答道。這句話是衝著檢察官說的,言下之意是:藤野,你幹嗎要這麼激動?
“陪審員們,請將剛才辯護人的提問和證人的回答都忘掉。這是誘供。”井上法官乾淨利落地說完,為了鎮住怒不可遏的藤野檢察官,抓起木槌重重地敲了一下,“藤野,你坐下。要我說多少遍!”話音中帶著明顯的威嚇。藤野檢察官坐了下來。
“厲害厲害!”山野紀央在真理子耳畔低聲說道,“神原想幹的就是這個。”
“哎?”
“藤野率先提起增井望事件,是為了讓我們認為大出他們確實有著嚴重的暴力傾向。如果橋田不出現,那事情到此為止。可如今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真理子知道紀央很興奮,卻聽不懂她話中的含義。
“就是這麼回事,真理子。如果殺害柏木在前,那麼橋田早就跟大出他們斷絕來往……”
“陪審員!”井上法官瞪起眼睛,嚇得兩人都縮緊了脖子,“不準擅自議論!”
山野紀央沒有鬆開握住真理子的手。真理子的另一邊,向坂行夫笑容滿面,一副心悅誠服的模樣。只有自己還矇在鼓裡。
“檢察官會生氣可以理解。我做得有點過頭了。”神原辯護人笑著低頭道歉,“下面不說假設了,讓我們迴歸事實。”
辯護人重新轉向橋田證人,調整自己的呼吸。陪審員們自然而然地隨著他一同調整呼吸。
法庭重回短暫的平靜。
“橋田祐太郎。”
“嗯。”證人點點頭。
“去年聖誕夜,你在自己家中,對嗎?”
“嗯。”
“不在本校教學樓樓頂?”
“嗯。”
“好。”神原辯護人點了點頭,“你們不在樓頂上。”
辯護人的語調錶明,對橋田證人的證言,他不僅表示確認,同時顯示出堅定的信任。真理子心底微微一顫。
“你和大出都沒有殺死柏木,這就是你想陳述的事實,也是你想讓陪審員們聽到的真相,對嗎?”
證人看向陪審團,陪審員們也看著證人。
“是的。”證人回答道。
停頓一拍後,神原辯護人對井上法官說:“證人去年聖誕夜的不在場證明,有當天在他母親店裡的常客長瀨先生的陳述書為證。”
“本法庭將作為證據加以採用。”井上法官看向藤野檢察官,“不需要當面詢問證人嗎?”
藤野檢察官沒有回答。她正愣愣地看著神原辯護人,彷彿整個人都凍僵了。她身邊的佐佐木吾郎見狀,悄悄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
“藤野。”
聽到井上法官的喊聲,藤野涼子這才回過神來:“啊?不、不需要。”
“不需要什麼?”
“就是那個,針對長瀨證人的詢問。我們不會因此改變自己的見解和主張。”
神原辯護人對證人笑了笑:“這下就省事了。不過,長瀨先生說過,他會一直等到你出庭作證結束為止。”
聽完這句話,真理子腦海裡靈光一閃。她突然明白了,今天和橋田祐太郎一起來學校的,就是這位叫長瀨的客人。小山田修一廂情願地說那是“他老爸”,肯定是搞錯了。
“長瀨先生出於關心,今天陪著證人一起來了。他承諾,如果有必要,他願意出庭作證。”神原辯護人對陪審員們說完,隨後問證人道,“證人家是母子單親家庭,是嗎?”
“嗯。”
“你沒有父親。不過,也有常來店裡喝酒的老客人關心你。真令人欣慰。”
證人沒有回答。他依然低著頭,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看到他和上年紀的男人在一起,同學往往會以為那人是他父親。身處幸福家庭之中,完全不諳世故的人,絕不會考慮到別的情況。真理子望向小山田修的側臉,見他似乎陷入了沉思。
“詢問還將繼續,請堅持一下。”激勵過證人後,神原辯護人翻開手頭的檔案。助手野田健一小聲說了些什麼,神原辯護人彎下身子傾聽,一次次地點著頭。
野田好像也很興奮。
注意到真理子視線的野田健一將握成拳頭的手藏到了桌子底下。
檢方席上的藤野涼子將一份檔案掉在了地上。她嘴裡說著“啊呀,對不起,對不起”,和佐佐木吾郎、萩尾一美一起,手忙腳亂地彎腰撿拾散落一地的紙張。真理子注意到,小涼的額頭在冒汗。
小涼這是怎麼了?
神原辯護人抬起頭,端正身姿。野田健一也挺直腰背,握好鉛筆,擺開一副隨時可以記錄的架勢,模樣有點滑稽。
“橋田,下面的詢問需要你回憶更久以前的事。”神原辯護人說著看向井上法官,“下面,我將就十一月十四日發生在理科準備室的衝突詢問證人。在此之前,我想先確認井口充的證言。法官,我可以朗讀井口證人的供述嗎?”
井上法官按住眼鏡,點了點頭。
“謝謝,那我開始朗讀了。”
這是真理子他們昨天聽過的證言。可是,真理子看到紀央一動不動地擺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架勢,自己也放鬆不下來。
神原辯護人開始閱讀井口充的證言。儘管他今天一直在講話,嗓子倒一點不嘶啞,讀得十分流暢。
“請問證人,你的記憶與井口的證言是否有出入?”
橋田祐太郎搖了搖頭:“沒有。”
“你們三人與柏木展開言語交鋒,柏木說的話,以及後來發展成肢體衝突的經過,這些內容和你的經歷一致嗎?”
“基本差不多。”
“井口的證言……”說到這裡,神原辯護人將目光落到陳述書上,“提到你表情嚴肅,當時只有你似乎有點怕柏木。”
證人垂下雙肩,點了點頭。
“這是井口描述的你當時給他留下的印象。這樣的解釋沒問題嗎?”
“嗯。”
神原辯護人皺起眉頭:“也就是說,在理科準備室與柏木言語交鋒後,你就覺得柏木有點可怕了?”
“說可怕,有點誇張了。”
“那該怎麼說?”
“覺得彆扭罷了。”
“為什麼?”
“他說了‘殺人’之類的話。”
“只是嘴上說說。或許是要在你們面前逞強?”
橋田祐太郎搖了搖頭:“柏木的眼神很詭異。”
“如何詭異?”
“他的眼神有些凝滯。他是當真的。”
“你覺得,柏木真的人的感覺,對嗎?”
“嗯。”
“關於此事,你後來對大出和井口說起過嗎?”
“沒有,因為被楠山老師訓了一頓。”
“就不想再說這些了?”
證人點了點頭:“再說,小俊也不會在意。”
“井口在作證時說,他和大出都覺得柏木讓他們來氣。”
“只是在當時罷了,過後馬上就忘了。”橋田祐太郎說道。大家都靜悄悄地聽著,唯獨勝木惠子輕聲笑了出來。
“這就是說,在此之後,你們就沒有再談起過柏木的事?”
“嗯。”
“你也沒把他放在心上嗎?”
真理子原本以為橋田會立即給出肯定的回答,可事實卻令她大吃一驚。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覺得不對勁。你仍然很在意他?”
“是的。”
“你對柏木在理科準備室說的話,還有他的態度和所作所為都很在意?”
“是的。”證人咳嗽起來。從剛才起,他的嗓子就變得很乾。
“要喝水嗎?”
“不,不需要。”重重地咳嗽一聲後,證人繼續說道,“柏木不來上學後,我就越發覺得不對勁了。”
“你能說得具體一點嗎?到底哪裡不對勁了呢?”
“就是那個……”橋田的表情表明,他在回憶早就準備好的答覆,“我心想,柏木會不會真的去殺人。”
你們殺過人嗎?
“因為他說過這樣的話,對嗎?你很不安,很擔心。因為他說話時的眼神十分認真。”
“嗯,是的。”
“請允許我再囉唆一句,你對大出和井口談過你的擔心嗎?”
“沒有。”
“因為他們兩人一點沒有把柏木放在心上,對嗎?”
“沒錯。”
“那麼,你只是在一個人暗自擔心?“
“是的,不過……”證人的目光有些遊移不定。
“不過?”
橋田祐太郎看著神原辯護人的臉,似乎在詢問:可以說嗎?
神原辯護人用眼神示意他說出來。
證人做了個深呼吸。藤野檢察官也不由自主地探出了身子。
“我一直覺得不對勁,一直放心不下。”
“你有沒有采取過行動?”
“我去問了他本人。”證人說,“我向柏木求證了此事。”
真理子看到野田健一在桌子底下揮了揮拳頭,似乎在內心高呼:幹得好!
如果有旁聽者在場,估計已經鬧成一片了。在座的陪審員們聽了橋田祐太郎的這句話,卻全都屏住了呼吸。法庭內鴉雀無聲。
藤野涼子的臉上毫無表情,一聲不吭地坐在兩個滿臉吃驚的事務官身旁。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神原辯護人問道。
“十二月初,第一個星期六或星期天。”
“你是在什麼地方和柏木見面的?”
“我不是故意要和他見面的。”橋田祐太郎撓了撓頭,用辯解的口吻說道。他的手臂特別長,手也很大。橋田祐太郎可是個能和竹田陪審長比肩的高個子,而真理子似乎早把這一點忘了。
“那天夜裡,我們家店裡的冰用完了,我媽叫我到便利店去買。我就是在那裡遇見柏木的。”
“哪裡的便利店?大概幾點?”
“與我家相隔兩三家門面的那家。當時快十二點了,我還嚇了一跳呢。”
“柏木當時在幹什麼?”
“站在角落裡看雜誌。”
“他立刻注意到你了?”
證人點了點頭。
“他看到你後,臉上是什麼表情?”
“他傻笑了一下。”
“傻笑了一下?”
“是的。”
“表示親切的笑?”
“不是。大概是看到我嚇了一跳,覺得很好玩。”
“你當時嚇了一跳,是因為突然遇見了讓你耿耿於懷的柏木?”
“嗯。”橋田證人撇了撇嘴角,“我覺得有點來氣。”
“你嚇了一跳,讓柏木看笑話了,所以覺得來氣?”
“是的。”
“那後來又怎樣了?”
“我一開始不想理他,可我買完冰塊正要出門時,他又朝我看了一眼。”
“臉上還在傻笑?”
“我走過去向他搭話了。”
“你說了些什麼?”
“我說,‘你幹嗎呢?’”
“柏木是怎麼回答的?”
橋田祐太郎停頓片刻:“他說,‘你是來跑腿的嗎?’”
神原辯護人微微偏了一下腦袋:“意思是‘你是來便利店買東西的嗎’,對吧?”
“我想是的。”
“很隨和嘛。”
“可我很來氣,覺得被他耍了,所以我……”他放低聲音,“對他說,半夜三更泡在便利店裡,會被警察帶走的。”
“柏木的反應如何?”
“他又傻笑了一下。”
“沒有躲躲藏藏嗎?”
“一點沒有。”
“還記得柏木當時的服裝嗎?”
“運動衫。”
“他日常穿的衣服?”
“是的。”
“柏木的父母說過,自從柏木拒絕上學後,生活規律就亂了。日夜顛倒、通宵不眠是常有的事,有時還半夜出門。”神原辯護人對法官和陪審團作出說明後,繼續詢問證人道,“之後,你們又說了些什麼?”
“由於我一直很在意,就問他為什麼不來上學。”
真是個直截了當的問題。
“柏木回答了嗎?”
“他說,‘你不用擔心,反正和你無關。’”
“他看穿你的心思了,對吧?”
證人沒有回答,將嘴唇抿成了一條線。過了一會兒,他說道:“我對他說,‘你想學壞也學不來,還是算了吧。’”
“你的意思是,裝壞學生逃課並不適合他,對吧?後來呢?”
“他說,他不是在逃課,只是拒絕上學罷了。”
“當時,周圍還有什麼人嗎?”
“只有店長站在收銀臺那邊。”
“也就是說,只有你和柏木兩個人站在便利店擺放雜誌的角落裡談話,是嗎?”
“是的。”
“說話聲音大嗎?”
證人搖搖頭,抬眼看著神原辯護人:“那家店的店長認識我。”
“你為了幫店裡買東西經常去那兒,所以店長認識你了,是吧?”
“嗯,我們也算街坊,所以我再晚過去也沒事,可柏木就不同了。他個子小,看起來像個小學生。”
“你覺得他在店裡磨磨蹭蹭的,會被人批評,對嗎?”
“嗯。所以我拉著柏木一起走出了便利店。”
真理子有點感動。原來橋田還有這樣的一面。
“柏木老老實實地跟你走了?”
“嗯。”
“他沒有反抗?”
“沒有。他說,以前夜裡也來過,沒什麼。他還笑著說,便利店不就是這樣的嗎?”
“後來呢?”
“來到我們家的店跟前,我們又說了一會兒話。”
“說了些什麼?”
橋田祐太郎突出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我不太會講話。”
“沒問題啊。到目前為止,你的證言都很明晰。”
見到證人用不太相信的眼神朝陪審團看過來,真理子便對他點了點頭。即使沒有和證人對上眼,但真理子相信,對方肯定看到了自己的動作。
“我真的覺得柏木比較危險。”
“你有預感,他會做出殺人或傷人的行為,是吧?”
“嗯。所以我對他說,‘你有點危險。’”
“你就這麼直截了當地對他本人說了?”
證人點了點頭。
“柏木有什麼反應?還是在傻笑嗎?”
“他很吃驚。”
“吃驚?”
“嗯。他說,‘你知道我說的是真的,對嗎?’”
“他在理科準備室說的話,不是說著玩的,是當真的,對嗎?”
“是的。”
“從他的神態上,能看得出來?”
“那時,他沒有傻笑。”
神原辯護人點點頭,什麼都沒說,只是用眼神催促證人繼續說下去。橋田祐太郎的額頭開始冒汗。
“我覺得他真的想殺人。我對他說,‘你還是算了吧。這種事你做不來,連我們也不會去做。’”
“柏木又是怎麼回應的?”
“他說,他知道自己做不到,想借我們的手。於是,我……”橋田祐太郎越說越快,嘴邊堆起了唾沫,他用手背使勁擦了擦,“我問他,你到底要殺誰?是老師,還是父母?”
銀邊眼鏡後方,井上法官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而藤野檢察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眨都不眨一下。
“我問他到底看誰不順眼,他說不是這麼回事,只是希望自己身邊有人死去。”
神原辯護人露出困惑的眼神:“什麼意思?”
“柏木說,如果自己身邊有人死去,就能知道死亡是怎麼回事了,否則他怎麼也弄不明白。”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證人全身顫動了一下,“我真覺得這傢伙腦袋有病。否則誰會像談論考試似的一本正經地說,希望有熟悉的人死去?”
“所以你感到恐怖。而當時,柏木有沒有看出你的恐懼?”
證人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他叫我不用擔心,他不會再拖累我們。”
竹田陪審長重重地嘆息一聲,說道:“橋田,你為什麼不早說?你要是早點跟我說,不就沒事了嗎?”
這番話,他好像憋了很久。井上法官立刻嚴厲制止了他。
“陪審長,請保持安靜。”
竹田陪審長用抗議的眼神瞪著井上法官,垂下雙肩。坐在證人席上的橋田祐太郎像是藉機隱藏自己似的,縮了縮身子。
即使相處時間不長,竹田陪審長和橋田祐太郎也曾同屬一個課外社團。真理子從籃球社主力竹田的側臉上看到了些許沉痛,心中不禁隱隱作痛起來了。
“後來呢?你們又說了些什麼?”
證人蜷縮著身子,回答道:“沒有了,就這些。我說了句‘你有病’,就到店裡去了。”
“柏木一個人留在了那兒?”
“是的。”
“其實,你是逃走的,對吧?”
“嗯,沒錯。”
“你當時十分害怕,怕到要逃走?”
“我覺得柏木太不正常了。”
“這件事,你對誰說過嗎?”
“沒有,一直到對你們說起為止,沒跟別人說過。”
“就連你母親也沒有嗎?和柏木的班主任森內老師、大出和井口他們都沒說過?”
證人點了點頭。
“為什麼不說?”
沒有回答。
“是怕別人不相信?”
“倒也不全是。因為連我自己也覺得難以置信。”
“你覺得柏木的想法和話語全都難以置信,是嗎?”
“是的。”
“你覺得還是不聞不問,別和他糾纏的好,是嗎?”
“嗯。反正我什麼也做不了。”
“從那以後,你和柏木見過面嗎?”
“沒見過。”
“他給你打過電話嗎?”
“怎麼會呢?”
“你有沒有主動跟他聯絡過?”
證人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謝謝!法官,我們去那家便利店調查過,遺憾的是,他們的防盜監控攝像頭的錄影帶是迴圈使用的,去年十二月初的錄影已經不存在了。不過,即使無法確定具體的日期和時間,店長還是記得去年年底,橋田深夜來買冰時和一個小個子同學在店裡見過面。這一點我們已經作成陳述書,現在將其作為辯護方證據提交法庭。”
“本法庭予以受理。”井上法官立刻作出決斷。
他沒想到要徵詢檢方的意見,可不知為何,藤野檢察官並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需要作交叉詢問嗎?”
聽到井上法官的問題,藤野涼子臉上的表情發生了變化。橋田坐在證人席上縮成一團,一副相當膽怯的模樣。
藤野檢察官緩緩站起身,雙手撐在桌面,將臉轉向證人:“橋田。”
證人咬著嘴唇,一聲不吭地低著頭。
“你口才見長啊。”藤野檢察官略顯僵硬地微笑著,“簡直像換了個人。短時間練成這樣不容易,一定很辛苦吧?”
證人偷瞄了神原辯護人一眼,臉上的表情彷彿在問:藤野到底在說什麼呀?
神原辯護人牽動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作為回應。
“我在問你,為了完成出庭作證的任務,你有沒有以神原辯護人和野田助手為對手作過練習?”
藤野檢察官臉上的笑容舒展開來。證人沒有回答。
“我的交叉詢問僅此而已。橋田,感謝你參與此次校內審判。”
藤野涼子低頭鞠了一躬,坐了下來。橋田祐太郎依舊愣在證人席上一動不動。
“我……”證人低著頭,咳嗽了一聲。神原辯護人稍稍睜大眼睛,野田健一有些驚慌。
井上法官探出身子:“證人,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橋田祐太郎點了點頭。
“明白,本法官准許你發言。”
面對法官正式嚴肅的措辭,證人一時有點摸不著頭腦。
“你想說什麼就說出來。”神原辯護人親切地作了說明。
大家都如此鄭重其事,橋田就更說不出話來了。真理子很理解扭扭捏捏的橋田內心的想法。
“我只是覺得……”他的目光遊移不定,“自己想到的事……”
悶葫蘆橋田祐太郎很少這樣自發地表達意見。
“一定要好好講出來。”
他站起身,低著頭朝教室後方走去。真理子看到,竹田陪審長正對著橋田的後背無聲地呼喊:你這個笨蛋!
是啊,真是個笨蛋。
“我想就之後的證人詢問方式提請討論。”橋田祐太郎離開法庭後,神原辯護人說道,“按照今天早晨提交的證人清單,我方還需傳喚一名證人,之後便是針對被告本人的詢問。”
藤野檢察官插話道:“這份清單上的‘今野努’是什麼人?怎麼只寫了一個名字?”
“對不起,目前階段只能公開姓名。這個人到底來不來,不到那時候還不知道呢。”
“這是怎麼回事?”藤野檢察官的不愉快顯而易見。在真理子看來,小涼似乎還有些膽怯。
“這是對方的要求。現在只能說聲‘對不起’。說到這位證人,法官,”神原辯護人將藤野檢察官的嚴厲指責擱在一邊,面對井上法官說道,“他今天無論如何也抽不出空來。另外,被告也希望在有旁聽者到場的公開法庭接受詢問,因此今天無法實現,請放在明天之後進行。”
陪審員們全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勝木惠子更高叫起來:“簡直放屁!你們想讓俊次出洋相嗎?”
“陪審員,請保持安靜。”
“難道不是嗎?”
“安靜!否則就趕你出去。不,否則要罷免你的陪審員資格,勝木。”
“就是要將你開除出陪審團。何必說得這麼兇……”原田仁志解釋道。果不其然,勝木惠子開始發飆了。
“怎麼著?要開除我的陪審員資格嗎?有本事你試試看!”
“勝木同學!”這次是紀央、教子和彌生的女聲三重唱。只有真理子沒有加入。
“你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場。”蒲田教子拿出女陪審員領導者的風範,“別使性子。我們是一個團隊,你要是被開除,我們也只能解散。這對大出不利,明白嗎?”
勝木惠子吊起眼角,還露出一絲膽怯。
“明白了嗎?”教子提高嗓門。
“明白……”
“她說她明白了。法官,對不起。”
竹田陪審長出來收場,除了藤野涼子和必須保持威嚴的井上法官,大家全笑了。
“那好吧,呃……剛才說什麼來著?”連神原辯護人都亂了陣腳,“檢方的證人清單上,今天也只有三宅樹理一人吧?所以……”
藤野檢察官又插話道:“我們接受法官剛才的裁決,想傳喚四中的增井望到庭作證。”
“這是個合情合理的要求,可是傳喚了,他能馬上來嗎?”
“這個……”
“既然如此,還不如放在明天,今天就此休庭不就好了?我想各位陪審員也需要時間仔細研究今天的證言和陳述書。”
教室裡掛鐘的指標指向了兩點半。與前兩天相比,現在時間還早,可今天重要的證言比較多,真理子的腦子開始轉不過來了。校內審判已經到了第三天,緊張和疲勞都積累到了一定程度,難免有些力不從心。
“也是,要不就此告一段落?”
連井上法官也一下子放鬆了。這時,教室前方響起敲門聲,山崎晉吾的臉探了進來。
“打擾了。”說著,他死板地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津崎先生問,在休庭或今天的審理結束後,大家能否給他一點時間,說代理校長岡野到時候也一起來。”
大夥兒議論開來了。井上法官將脫了一半的黑袍重新穿好,他的法官職責也重新回到了身上。
“有什麼事嗎?”他反問道。
“具體情況我不清楚。法官如果許可,我就馬上去校長室通知他們。”
“明白,我同意。”
又鞠了一躬後,山崎晉吾跑開了。
“聽說山崎他,”原田仁志說,“和楠山老師比武,還打贏了,是真的嗎?”
“真的。他可是我們的無敵法警。”蒲田教子如此答覆道。
在大家聊開之前,代理校長岡野就像一陣風似的來到小法庭。他是個高個子,就他的年齡而言還算時髦。他身後緊跟著的是圓頭圓腦的豆狸——前任校長津崎。雖說津崎先生不再擔任校長,但他在學生心中的地位依然沒有改變。到現在,真理子仍不敢正視這位因顧慮岡野而畏畏縮縮的豆狸先生。
“你們的課外活動很順利嘛。”代理校長岡野開口了。
他那對高聳的肩膀似乎在說:事到如今,我依然不贊成你們。
“作為老師,我們也並不想打擾你們。可現在有一個問題。津崎先生,你請講。”他的態度露骨地表明,所謂的“問題”與他無關,是津崎先生帶來的。
“各位,打擾了。”津崎突然低下圓圓的腦袋,向大家鞠了一躬,“不過,我認為此事對大家,對校內審判都十分重要,同時,也得到了岡野老師的認可。”
“只是短時間的。”岡野在一旁插話道,“十分鐘之內。”
“對,十分鐘之內。”豆狸重複了一遍,“剛才我在等你們休庭。今天結束得早,真是太好了,如果一直搞到傍晚,我就只好想辦法說服那邊放棄了。”
那邊?那是哪邊?這次搞不清狀況的不止倉田真理子一個了,連井上法官和神原辯護人都愣住了。
“這是怎麼回事,津崎先生?”
比起一邊擦汗一邊語無倫次的津崎先生,井上法官要威嚴得多。
“關於森內老師的事件。”
陪審員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藤野檢察官和神原辯護人拉開架勢,準備傾聽下文。
“有進展了嗎?”井上法官問道。
“嗯,是的,事情是這樣的。”
豆狸先生從開襟襯衫的口袋中掏出手帕,開始擦臉。見此情景,真理子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那個打傷森內老師後逃走的女子,現在來到了本校。”
大家臉上的表情除了震驚,分明還帶有幾分驚恐。
“就在學校裡?在哪兒?”率先尖叫著站起身來的是萩尾一美,“打傷森內老師還不夠,還想來襲擊我們嗎?”
“傻瓜。”佐佐木吾郎說著拉住了她的胳膊,讓她重新坐下,“你真是傻到家了。”
“怎麼了?她可是個殺人犯!”
“不是殺人犯。森內老師不是還活著嗎?正在恢復健康。”
因鮮有的震驚而站起一半身子的神原辯護人,半張著嘴又重新坐了下來,並對野田健一笑了笑。健一毫無反應,眼睛睜得渾圓,像是暈厥了一般。
“野田,打起精神來。”
被神原辯護人搖晃了幾下,野田健一終於回過神來。
“就是住在森內老師家隔壁的垣內美奈繪。過一會兒,她就要去警察局了。”
“哎,去自首嗎?”
教子和彌生嘰嘰喳喳地交談著。
“不是自首,這種情況下,應該叫‘投案’。”井上法官也加入話題,認真糾正道。
“垣內女士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準備向警方投案。”津崎先生說道,“考慮到被拘留後就無法再與大家見面交談,她說什麼也要在投案前來向舉辦校內審判的大家道歉,從中午開始一直等著。”
“我命令她待在校長室裡,大家放心,這女人不在教室附近。”
代理校長岡野的說明讓真理子想起,上午在操場上見到淺井松子的母親時,她曾說校長室裡很熱鬧,也許就是因為垣內美奈繪在那裡的緣故。真理子扭頭看了看紀央,紀央對她點點頭,兩人似乎想到一塊兒去了。
“為什麼要向我們道歉?”藤野涼子的語氣從吃驚變成了憤怒和不信任,“要道歉,首先應該向森內老師道歉。”
“她本人也是這麼想的,可如果她跑到森內老師所在的醫院,那會立刻有人報案。”
“這是自然。”佐佐木吾郎嘟囔道,“森內老師的母親肯定會報案,不會聽她一句話。”
“我原本認為,這樣做相當不合理。”岡野用極其厭煩的眼神瞟了豆狸一眼,“然而,這個垣內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她的丈夫和律師陪伴。那位律師鄭重其事地提出了請求,要拒絕恐怕也得費一番口舌。而且,我擔心拒絕後,垣內本人會想不開,萬一她又逃走可就麻煩了。所以,在控制時間的前提下,我同意了她的請求。”
“請恕我直言,岡野老師。”井上法官站起身來,“垣內美奈繪女士是與此次審判的核心——舉報信相關的重要人物。如果可能,原本也想傳喚她出庭作證。現在可是個難得的機會,十分鐘也好,我們可以提供證人詢問必需的時間。請將垣內美奈繪女士帶過來吧。”不等岡野作出反饋,他看了看藤野檢察官和神原辯護人,問道,“你們哪一方擔任主詢問?”
藤野涼子和神原和彥同時舉起了手,神原辯護人立刻將手放下了:“我把主詢問的機會讓給檢方。畢竟森內老師是藤野的班主任。”
“這是理所當然的。”
沒等代理校長岡野臉上的不滿神情有所緩解,法警山崎晉吾已經將一行人帶來了。從教室後門接連走進三個人,其中一個是三十多歲的女子,估計是垣內美奈繪本人。
在校內審判開始到現在短短的三天裡,倉田真理子見識到了各種各樣的景象。有初中生突然變老;有好端端的大人在初中生面前失態;還有大學生如小學生一般頂撞自己的父親。真理子覺得,接下來無論看到什麼,她都不會再吃驚了。然而,垣內美奈繪的出現卻讓她否定了這個看法。
這個人也像個幽靈。
她原本一定是個清秀脫俗的美人,可如今卻連半點美人的影子都看不到。她身上穿著件廉價的印花連衣裙,腳上莫名其妙地蹬著雙運動鞋。臉上沒一點化妝的痕跡,長長的頭髮貼在消瘦的臉頰上。
另外兩個都是男人。緊靠在垣內美奈繪身旁的,是表情較開朗的那位。他稍年長,大約五十上下。另一個男人年齡和垣內差不多,是個大帥哥,身上穿著筆挺的西裝。
前任校長津崎趕緊讓這位低著頭、神情恍惚的女子坐在椅子上,自己站在她身邊,將手搭在她的肩上。這時,年長的男人開口了。
“各位,打擾了,不好意思。我是河野良介。我的職業用大家容易懂的話來說,就是私家偵探。”
站在靠走廊一側的岡野聽了這番話,立刻跳了起來:“河野先生,你不是說你是律師嗎?”
河野偵探誇張地裝起了傻,連第一次見他的真理子也看出來了。
“啊?我說的是垣內夫婦有一位名叫金永的律師。”
岡野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豆狸正努力安撫他。
“法官、檢察官還有辯護人,我們都在醫院見過面吧?看你們個個都這麼精神,真是太好了。”河野偵探爽朗健談,笑容滿面,“各位陪審員,我們還是頭一回見面。我是你們忠實的支持者,會一直來旁聽,你們個個都是好樣的。”
這次輪到前任校長跳起來了。“河野先生,你來旁聽了?”
“是啊。怎麼,不可以嗎?”
藤野檢察官低下頭笑了。
“你又不是學校的相關人員。”
“我受森內老師的委託,代替她來旁聽。”河野偵探將手放在心口,恭敬地對真理子他們一群陪審員說,“我就是以這個身份來的。我受森內老師和她母親的委託,調查舉報信被轉寄到電視臺的事件。今天跟我一起來的,還有這位垣內典史先生。”
河野偵探朝那位三十出頭的男子招了招手,那人向大家微微低了一下頭。他臉上表情陰沉,眼睛紅紅的。
“垣內先生接到逃亡中的美奈繪打給他的電話,說是要向警方投案。於是垣內先生通知了我。”
“哇!”萩尾一美的眼睛瞪得渾圓,“當家的,真勇敢!”
“傻瓜,閉嘴。”佐佐木吾郎訓斥道。
“怎麼了?他沒有將接到電話的事告訴警察,難道不勇敢嗎?”
“那通電話是打到我公司裡來的……”垣內典史低聲回答。
萩尾一美怪聲怪調地嚷嚷道:“這樣就能突破防衛圈了?警察在這種時候真是一點也靠不住啊。”
井上法官對藤野檢察官說:“快讓這傢伙閉嘴!”
“對不起。”藤野檢察官道了歉。她臉上依然帶著笑容。河野偵探也笑得很愉快。
“一美,你今天也依然我行我素嘛。”
兩位校長都不禁啞然。在井上法官正式動怒之前,河野偵探又恢復了嚴肅的表情。
“開場白到此為止。各位,這就是垣內美奈繪女士。讓她坐到證人席上去比較好吧?”
“嗯,請她坐下吧。藤野檢察官,開始你的主詢問。”
“喂,等等。”被晾在一旁的代理校長岡野走上前來,“怎麼能讓這個女人靠近我的學生?這是絕對不允許的!”
“岡野老師,這裡是法庭。請你服從法官我的指令。”
“井上同學!”
“法警。”井上法官無所畏懼地喊道。
山崎晉吾正一動不動地站在教室後門口:“在!”
“請讓證人移動到證人席。你也守在一旁。”
山崎晉吾飛身上前,催促垣內美奈繪起身,引導她走向證人席。在大家交談的過程中一直低頭一言不發的這名女子,邁開步子時晃了一下身子。山崎晉吾立刻扶住她的肩膀,她應了一聲:“謝謝。”
大家第一次聽到她的說話聲,是纖細甜美,很有女人味的嗓音。
“證人身體狀況不好,坐著作證就可以了。首先,請允許我確認你的姓名。你是垣內美奈繪,對嗎?”
垣內美奈繪在椅子上勉強支撐身體,抬起頭來:“是的。”
“你住在江戶川芙拉爾小區四〇二室,對嗎?”
“嗯,對。”
垣內美奈繪憔悴的臉上微微浮動著驚訝的漣漪。她或許在感嘆井上有模有樣的法官範兒。
“那麼,就請宣誓吧。”
磕磕絆絆的宣誓是她心力交瘁的體現。真理子感覺到,這個女人說話方式應該是嗲聲嗲氣的,雖說這與她的長相和氣質並不相符,也說不定會有大人覺得這是女人味的體現。
即使不能過早地下結論,真理子也算窺探到了她內心的一角。
“垣內美奈繪女士,下面請你回答檢方的問題。”井上法官用平直的口吻陳述道,“一問一答,沒有法官我的許可不能隨便發言。沒問題吧?”
垣內美奈繪點了點頭:“嗯。”她喘了口氣,快速補充道:“採取大家最容易接受的方式就行。”
“好的。藤野檢察官,請開始。”井上法官對檢察官點了點頭。
“下面開始主詢問。我是檢察官藤野涼子。”藤野檢察官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對垣內美奈繪鞠了一躬,“首先要問的是,你是否知道寄給森內老師的那封舉報信,其大致內容為: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在本校發生的柏木卓也死亡事件並非自殺,而是一起兇殺案。舉報人聲稱自己在現場親眼目睹了兇案經過。”
“知道。”
“拿到過原件嗎?”
“拿到過。”
“你怎麼會拿到原件呢?”
垣內美奈繪低下頭,垂下的頭髮遮住了半張臉。
“從森內老師的郵箱裡偷出來的。”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給她製造麻煩。”
“你是森內老師的朋友嗎?”
“不是。”
“只是公寓裡的普通鄰居?”
“是的。”
“你和森內老師之間發生過矛盾嗎?”
“沒有。”
“儘管如此,還是要做讓森內老師難堪的事?”
垣內美奈繪抬手撩起長長的頭髮。
“我討厭你們那位老師。”
“森內老師給你添過麻煩,或造成過損失嗎?”
“沒有,只是我單方面討厭她。”
“為什麼?”一板一眼不斷提出問題的藤野涼子顯得十分悲痛。
“是出於嫉妒。”
“連朋友都算不上,僅僅作為鄰居的森內老師為何會讓你嫉妒呢?”
“森內老師年輕……”證人停了下來。
丈夫垣內典史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她年輕漂亮,日子過得春風得意,學生們也尊敬她喜歡她。這一切都讓我嫉妒。”
藤野檢察官抿著嘴,哼了一聲,繼續問道:“從森內老師的郵箱裡偷取舉報信,你這麼做是有計劃的嗎?”
“不,只是碰巧罷了。”
“就是說,在此之前,你也曾經從森內老師的郵箱中盜取信件,窺探她的隱私,但偷到舉報信純屬偶然,對嗎?”
“對。”
“讀過信後,你知道它很重要,是嗎?”
“是的,我覺得可能很重要,就去查詢相關報道,確認了它的重要性。”
“儘管如此,你還是將其撕破後,寄給了hbs的《新聞探秘》節目組?”
“是的。”
“是你自己想到要這麼做的?”
“沒錯。”
“你看到《新聞探秘》的特別節目後,心裡有什麼感覺?”
垣內美奈繪再次將頭髮撩起,深深垂下腦袋。
“身為班主任,卻毫無責任心地譭棄舉報信,想借此隱瞞柏木的事件。當你知道森內老師被他人如此指責時,你是怎麼想的?”
垣內美奈繪的長髮後傳出的話音輕得根本聽不清:“對不起。”
藤野涼子和法警山崎晉吾一樣挺立不動,死死地注視著證人垣內美奈繪:“詢問到此結束。”
藤野檢察官坐下後,神原辯護人站了起來。
“我叫神原和彥,在校內審判中擔任被告大出俊次的辯護人。”
垣內美奈繪抬起頭,抽搭著鼻子。
“垣內女士,你和大出俊次見過面嗎?”
“沒有。”她的話語中帶有鼻音。
“和他的家人呢?”
“也都完全不認識。”
“除了森內老師,你在城東三中還有認識的人嗎?”
“沒有了。”
“將舉報信寄給電視臺時,你認為信的內容都是真實的嗎?”
陪審員們全都全神貫注地看著證人。
“我……不知道。”
“不過,你覺得可能是真實的,對嗎?”
“我不知道。”
“真的一點也不清楚?就沒有考慮過,可能有百分之五十的真實性?”
撩起頭髮後,垣內美奈繪用溼潤的眼睛仰視著神原辯護人:“我只覺得,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如果森內真是如此沒有責任心的老師,就應該被人舉報。”
“在當時,你認為自己在做一件正確的事,對嗎?”
證人的眼淚奪眶而出:“對。”
“現在,這種想法改變了嗎?”
“我不知道。對於柏木這名學生的事件,我什麼都不知道。”她用手按住嘴,難以抑制哽咽,接下來的證言全部帶著哭聲,“可是,我做出了與成年人身份不相符的惡作劇行為,還傷害了森內老師。對你們的老師犯下了嚴重的過錯。”
“我說……”垣內典史眨著紅紅的眼睛,站起身來,“美奈繪的這些行為源自我們夫妻間的矛盾。對於被捲入陌生大人之間矛盾的各位,我表示深深的歉意。美奈繪也想在投案之前,向大家謝罪。”
“垣內先生,你不是證人,請不要擅自發言。”
“可是,我……”
“你的謝罪和解釋不該針對我們,而應該針對森內老師。”
初中生法官說服了陌生大人垣內典史,即使是初中生,他的訓斥也句句在理。
“說得也是……對不起。”
垣內典史坐下後,神原辯護人說:“請允許我再確認一遍。關於柏木死亡的真相,證人毫不知情也完全不相關,是嗎?”
“是的,我是個局外人。”
“你只想給森內老師添麻煩,是嗎?”
“是的。”
“我的詢問到此為止。”
視線從垣內美奈繪身上移開,神原辯護人依然站立不動。彷彿與他相呼應一般,藤野涼子也站了起來。
“這就結束了?”河野偵探問道。
井上法官答道:“證人詢問已經結束,請你們退庭吧。”
“她傷害森內老師的事件就不問了?”
“此事與校內審判無關。”說著,井上法官也站了起來。
竹田陪審長帶領陪審團和控辯雙方的助手一同起立。只有勝木惠子一個人還坐著,蹺著二郎腿,一雙怒火中燒的眼睛似乎在高喊:你這個渾蛋女人!都是因為你,俊次才受到了中傷。
“是嗎?嗯,也是。”河野偵探重重地點點頭,表情依然明快,只是嘴角抿得很緊。他催促著垣內夫婦:“我們走吧。”
“等一下!”一直被視作空氣的代理校長岡野出聲了,“河野先生,你還有事情必須向學生們說明。”
“啊。”河野偵探拍打了一下前額,“對了。各位,校長先生認為,垣內美奈繪女士投案前到本校來過的事,還是不要讓警方知道的好。”
“這可不、不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河野偵探沒有理會慌了神的代理校長:“如果垣內美奈繪來本校見大家的情況洩露出去,說不定又會有人要追究校長的責任。這樣說不就明白了?”
“我可沒說過這樣的話。”
“明白了,對垣內美奈繪來過一事,我們都會保密的。”井上法官作出了承諾。
“謝謝。”河野偵探道了謝。
岡野的臉上泛起了紅潮,豆狸先生則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那我們就告辭了。大家加油啊。”河野偵探對眼前的初中生們敬了個禮。初中生們都沒有冒失地給他回禮。
垣內美奈繪被丈夫和偵探一左一右地攙扶著,在前任校長的引導下,以及代理校長的監視下,朝教室後方走去。
踏出後門的那一刻,她掙扎著回過頭來。
“各位同學,”這位“幽靈”泣不成聲地說,“你們長大了可不要像我這樣啊。”
一行人遠去了。
真理子心想:她就是為了說這句話才來到這裡的吧。
“誰要那個大嬸提醒啊?”勝木惠子惡狠狠地說。
“森林林也不見得有她說的那麼神氣。”萩尾一美嘴上執拗,眼裡卻噙滿淚水。
佐佐木吾郎撫摸她的腦袋:“你真傻,幹嗎哭哭啼啼的?”
“那人倒是真心在反省。”
“很難說。說是主動投案,可也許不過是逃累了,吃足了苦頭罷了。”
“如果是這樣,她不會特地到這兒來。”神原辯護人說,“總不會是河野先生認為她對校內審判有利,才說服她來的吧。”
藤野涼子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一副累得要命的模樣。現在法庭上沒有大人,也沒有證人,只剩下校內審判的核心成員。
“話說回來,那人可真是慘不忍睹。”溝口彌生注視著垣內美奈繪離去時走的教室後門,那位“幽靈”由此出現,又由此消失。
“這就叫害人害己。”蒲田教子說道。
井上法官說:“這句話一點沒錯。”
是啊,一點沒錯。
我將來變成什麼樣的大人都可以,哪怕默默無聞,也不能成為像她那樣雙眼晦暗,如同幽靈一般的大人。
這就是倉田真理子的人生目標。
電視畫面上出現了垣內美奈繪的證件照,估計是護照或駕駛證上的照片。照片中的人正面對著相機,人長得漂亮,妝化得在行,髮型也相當時髦,給人工於心計的感覺。
有這種眼神的人,我好像在哪裡見到過。
那眼神冰冷得彷彿在瞳仁上罩了鎧甲,似乎在說:誰也別想小看我,我是完美無缺的。
三宅樹理在自己房間裡,關上燈,一邊託著腮看電視,一邊胡思亂想起來。
垣內美奈繪本人做夢都不可能想到,自己會被一個初中生評頭論足。不,或許她作過這方面的心理準備。畢竟她特地跑到城東三中,到校內審判的法庭作了證。
她是嫌疑犯垣內美奈繪。
男主持人的解說仍在繼續。
“嫌犯垣內美奈繪面對警察的審訊,表現出誠實的態度。但被問到作案的具體細節時,她卻說,‘由於我的心情沒有平靜下來,所以還不想說。’”
場景轉換,電視螢幕上出現了城東第三中學的教學樓,大門旁寫有校名的牌子上打了馬賽克。
搭檔的女主持人說:“然而,垣內嫌犯在向警方投案之前,曾去過受害人森內惠美子工作過的學校,就傷害森內老師一事向她的一部分學生道了歉。”
男主持人用力點了點頭:“是啊,學生們會很吃驚吧。據說此次會面是嫌犯強烈要求的結果。”
“家長們對此沒有什麼看法嗎?”
“估計會覺得不妥吧。”
從近一個小時前開始,三宅樹理就不停地更換頻道,追看這則新聞。除了hbs,所有的頻道都沒有報道舉報信的相關資訊。也難怪,這原本就是《新聞探秘》的獨家新聞,而且在如何處理這一題材上,hbs內部似乎分歧很大,其他的電視臺自然就退避三舍了。
床頭櫃上的電話響起,只響了一聲就停了,大概是被父親或母親搶接了。
當主機呼叫子機的聲音響起時,三宅樹理伸出左手抓起子機,右手依然拿著電視遙控器。電話轉來的時間很短,接電話的一定是父親。因為無論對方是誰,媽媽總是會拖著對方喋喋不休,不會這麼快就轉過來。
“樹理,是藤野打來的電話。”果然是父親,“說不定學校方面有通知。可不要沒完沒了地電話聊天哦。”
“如果中途有電話插進來,我會告訴你們的。”
“我是說,不準電話聊天。”
“嗯”地應了一聲後,樹理不說話了。
聽筒裡傳來“咔嚓”一聲。
“喂,喂。”這是藤野涼子的聲音了。
樹理說:“我正在看電視。”
“哦,是嗎?”涼子說,“我剛才也在看,是hbs嗎?”
“一直在換臺,hbs也看,可他們只會自我辯解。”
hbs的態度,就是把責任全部推給垣內美奈繪這個女人,說多管閒事寄來舉報信,耍了《新聞探秘》節目組一通,甚至差點說出“茂木悅男製作的節目與我們無關”,似乎是好不容易才忍住的。
“這些事隨他們去說,反正和我們沒關係。”
三宅樹理操作遙控器關掉電視機。窗簾拉得很嚴實,電視機一關,房裡一片漆黑,只有電話子機顯示通話的紅燈在閃爍。
“三宅同學,你沒事吧?”涼子問道。
“有什麼好擔心的?那個叫垣內的女人,我也知道。我不是說沒關係了嗎?”
出庭作證後,樹理和陪她來的母親一起待在保健室。她對尾崎老師說,希望留在學校,一直等到今天的審議結束。儘管母親不太情願,可樹理希望留下來。她想到,或許自己會被再次要求出庭。到底是希望被傳喚,還是害怕被傳喚,連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三點過後,藤野涼子來到保健室。看到樹理時,她的眼神似乎在說:哦,你果然在。一瞬間,三宅樹理有些後悔:早點回家該多好。
“雖然你心裡一定很難受,可依然努力為我們出庭作證。謝謝你,剩下的事,我們會認真處理。”
涼子當時這樣安慰了樹理。樹理覺得不爽,便立刻提起了另一件事:“剛才,差點殺死森內老師的那個女人來見大家了?”
當時,垣內美奈繪在校長室,等待法庭審理告一段落。而圍繞如何對待她的請求,校長室裡的人們爭論得熱火朝天。保健室和校長室位於同一樓層,校長室裡的動靜瞞不過樹理她們。於是,尾崎老師向三宅母女講明瞭情況。
“那個打傷森內老師的垣內美奈繪來了,她覺得自己給大家添了麻煩,要向大家道歉。好像就是她寄舉報信給電視臺的。”接著她還問樹理,“如果垣內美奈繪要和校內審判的成員見面,樹理要不要一起過去?”
樹理斷然拒絕了。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保持沉默會讓自己更像一個尋求正義的目擊者。自己說的都是事實,這就夠了。於是,樹理當時對涼子說:“我不想為了去聽垣內美奈繪的道歉而重返法庭。”
既然如此,那涼子現在為何還要這麼問?
樹理對著電話聽筒說:“都是那個叫垣內的女人從中作梗,才讓人覺得我——我和松子的舉報信是冒牌貨,真叫人來氣。”
“我們可沒這麼想。”
“哦,是嗎?”
我為什麼會升起無名火?我在害怕些什麼?有什麼好害怕的!
“可是,岡野老師這麼做會不會惹禍?怎麼可以不經家長同意,讓殺人未遂的嫌疑犯接近學生?說不定校長又要換人了吧?如果這事鬧起來,校內審判會不會中斷?”
藤野涼子沉默了一會兒。
“明天會有旁聽者來。井上說,在開庭前,他會稍加說明。”
那位井上法官嗎?神氣活現的,看著就叫人來氣。
“再說,垣內女士不是來傷害我們的,身邊還有人陪伴,完全沒有危險。我們也想聽聽她的證言。我想只要稍加說明,真正關心校內審判的人應該能夠理解。”
“媒體能否理解就難說了。還有教育委員會。”樹理說,“估計校長室的電話現在正響個不停吧?岡野老師會開道歉會嗎?難道又要開家長會了?”
藤野涼子這回沉默了許久。
電話那頭的沉默令三宅樹理怒不可遏。為什麼不開口?你不是有話想問才打來電話的嗎?
“就是我爸爸。”三宅樹理說,“是我爸爸報的警。那個叫垣內的女人不是去江戶川警察局投案了嗎?我爸爸特地查了電話號碼,打過去說嫌犯在投案前竟然先去了城東第三中學,真是豈有此理。”
涼子仍然一言不發。
“我知道岡野老師叫大家不要聲張,他也這樣對我說了。我本來不打算說,可爸爸回家後,媽媽就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訴他了。”
對於沒能陪樹理進入法庭,樹理的母親大為不滿。她也看不順眼校內審判的成員們,回家後就不停地抱怨:這些小孩子,竟然對大人指手畫腳,太囂張了。樹理的父親一回來,她就開始告狀,一開啟話匣子就剎不住車,連垣內美奈繪到場的情況都說了出來。
“這事可不是我挑唆的。我爸爸就是那樣的人。他看不得不正當的行為。可不是嗎?大家串通好不說出去,就是不正當的行為。”
出人意料的是,聽筒中傳來了藤野涼子低低的笑聲。
“我媽媽聽說後也很生氣,說岡野老師做得不地道。我也覺得你爸爸的行為是正確的。不過……”涼子繼續道,“這件事暴露後確實會帶來麻煩,所以岡野老師才叫大家不要聲張的吧。”
“可是,警察會調查垣內美奈繪投案前的行動。一調查,不就清楚了?”
“可等到他們調查清楚,校內審判也結束了。只剩三天了嘛。”
“校內審判結束後,就什麼都無所謂了?”
“那倒不是,可我覺得,還是得優先考慮校內審判的順利進行。要是岡野老師也是出於這種考慮,我就不能批判他了。”
不知不覺中,三宅樹理已經因憤怒而大汗淋漓。莫非,這些都是冷汗?
“藤野,你糊塗了吧?岡野老師怎麼會為校內審判著想?他只會考慮自己的處境。”
“即便沒有垣內美奈繪的事,他的處境也不會輕鬆。校內審判結束後,他會成為家長會上的眾矢之的。”
“難道他明知會有麻煩,還允許你們搞校內審判?”
“不是這樣的嗎?我覺得岡野老師有他自己的打算,否則不會對校內審判聽之任之,說不定還會給我們停課處分。”
“不是因為你被高木老師打了耳光,讓他進退兩難,沒法執意反對了嗎?”
“有這樣的事?我早就忘了。”
涼子又低聲笑了起來。
“無論如何,岡野老師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我一開始不覺得,可現在不同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涼子說,“連北尾老師也準備在校內審判結束後,為了承擔責任而辭職。”
樹理握緊了電話聽筒:“北尾老師這樣說過嗎?”
“他已經把辭職信交給了岡野老師。”涼子提高了聲音,“在這樁自己的學生可能被人謀殺的案子上,老師們不惜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也要了解真相。這一點也不好笑吧?”
什麼真相?樹理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嚥下去了。哼,真相!
“明天來旁聽的人會更多。有了垣內美奈繪的事,要拒絕媒體的採訪或許會更難。不過,我們會努力堅持到最後,你不用擔心,等著就是。”
努力?堅持?想幹嗎?
“藤野。”
“怎麼了?”
“你覺得大出會承認嗎?”
他會承認是自己乾的嗎?會承認自己殺死了柏木嗎?
藤野涼子的回答很簡潔:“不知道。”
樹理感到腳底升起了一股涼氣。
“藤野,你真的相信我說的話嗎?”
“我可是檢察官。”涼子回答。
樹理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僅此而已?我要你說,我們一定會贏!你要證明我說的都是真的!”
聽筒裡傳來藤野檢察官輕微的呼吸聲。
“此次校內審判,誰都不可能贏。”涼子說,“大家都滿身汙泥、遍體鱗傷,可即使如此也不能聽之任之,所以大家才這麼努力。因為大家都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確的。”
“你的承諾可不是這樣的!”
“我承諾相信你的話。現在我也相信,這樣還不行嗎?”
可信任不等於真相——涼子的話在樹理的耳朵裡改變了意義。
“你騙了我,對不對?”
藤野檢察官沒有回答。
“你哄騙我出庭作證。我要去告發你。”
藤野涼子放低聲音,緩緩地反問道:“說給誰聽?”
是啊,我去說給誰聽?警察?老師?教育委員會?茂木記者?
如今,到底有誰會真的偏袒我三宅樹理呢?
大家都滿身汙泥,遍體鱗傷。
樹理想扔下話筒,結束通話電話。可她做不到。因為她覺得,如果結束通話電話,就會將自己與整個世界隔離開。
我要去見松子,我要告訴她,藤野涼子是個多麼討厭的女人,是個心眼多麼壞的騙子。
是啊,樹理。我理解你的心情。
明明不可能理解,可松子總會這麼說,叫我不要生氣,不要哭。
可是,松子已經不在了。
“只有我一個人是壞人——我可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結局。”
如果今後我會被視作騙子,在別人的白眼中過日子,我絕對無法忍受,所以我下定決心說出自己的想法。可這樣做依然會被當成壞人,叫我怎麼受得了?
“沒人說你是壞人。”涼子說。
樹理終於哭了出來:“那些陪審員,就是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的。”
“我也想哭。”涼子說道,“大哭一場,心裡會舒坦一些,然後明天繼續努力。校內審判決不會半途而廢,誰也別想阻擾我們。”
“如果,我說了謊呢?”
你在胡說些什麼——樹理心中的另一個樹理慌了,狼狽不堪。
你在發什麼瘋!
“如果那封舉報信全是謊言,藤野,那你會怎麼辦?”
藤野涼子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超出了樹理的想象。不過,這確實是唯一正確的答覆。
“驗證舉報信是真是假的人,不是你我,是法庭。”藤野檢察官說道,“對不起。我打電話給你,原本只想讓你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覺,沒想到竟說了這麼多話。”
涼子結束通話了電話。樹理握著電話聽筒癱坐著。如果松子還在,她一定會理解我,偏袒我。她總是這樣,可是……
由於我的謊言,讓松子送了命。
三宅樹理放聲大哭,在心中哀悼著她曾經唯一的朋友。
“喂,喂。在吃飯嗎?”
“不,是夜宵。”
“快把嘴裡的東西嚥下去,聽著都噁心。”
“嗯,嗯。什麼事?”
“剛才藤野打電話來,要我跟你分頭通知其他陪審員。我一個人太費時間,兩個人幹會快一點。”
“哦,怎麼了?”
“看電視了吧?新聞裡不是播了嗎?”
“是啊。拍了我們學校。是誰捅出去的?”
“是三宅的老爸報的警。”
“啊呀呀。”
“藤野說,這不能怪三宅,是她父親執意要這麼做的。”
“可是,垣內來道歉時,三宅她不在場。”
“說是她一直待在保健室裡,所以知道這件事。她以前不就喜歡躲在保健室裡嗎?蒲田說過的。”
“那我們要做些什麼呢?”
“大家看過電視,都會像你一樣瞎猜‘是誰給捅出去的’,那就不好了。所以藤野說,要告訴大家。”
“你這才叫‘瞎猜’。”
“別管這個了,快點通知吧。”
“我給誰打電話好呢?”
“女生全交給你。”
“勝木那裡我可不打!”
“我也不想打給她。”
“那就讓蒲田打給她。不過,勝木會關心這事兒?”
“這個先不管。她也是陪審員,必須通知。”
“真麻煩。”
“這是陪審長的命令。”
“好,好。不過話說回來,電視新聞都這麼播了,明天還能開庭嗎?”
“藤野檢察官說得很清楚,井上法官會收拾事態。我也覺得無所謂,現在總不能半途而廢了。”
“竹田,不,陪審長大人。”
“怎麼了?”
“別放在心上。”
“什麼事?”
“橋田。一來二去,事情就變成了那樣。他自己不肯早點說,別人又有什麼辦法。”
“你以為我在為這事兒生悶氣?”
“沒有嗎?”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是個棋手。”
“你應該說,‘因為我是你的朋友。’”
“因為我是你的棋手朋友。”
“我說,要說朋友……”
“說‘棋手好朋友’更好一點。”
“不是這個意思。我說,要說朋友,神原和柏木原本也是朋友吧?”
“好像是這麼回事。”
“怎麼說呢……為了朋友,他可真賣力。腦子也好使,智商估計得有一百七十。”
“陪審長大人,有句話你能不能不告訴別的成員?”
“什麼話?”
“我總覺得那傢伙有點可疑。”
“可疑?”
“我覺得他偷看了答案。”
“偷看了答案?”
“雖說還不太清楚,可我總覺得,我們都兩手空空,就他一個人帶著‘地圖’。”
“你不是為了下將棋戒掉電視遊戲了嗎?”
“不是說這個。好了,不說了。給蒲田打電話。”
“是嗎……嗯,明白了。既然如此,就沒什麼可說的了。老爸發火了,三宅還能怎麼樣?”
“明天說不定又得鬧得不可開交。彌生,你沒事吧?”
“沒事。山野和倉田怎麼樣了?”
“山野很清醒,沒事。倉田不會想太多,也沒事。她連電視都沒看,接到通知還大吃一驚了呢。”
“哈哈,這就是倉田。不過,她可是個好人。”
“我倒有點乾著急了。”
“你和她或許有點合不來。不過,你不覺得她跟我有點像嗎?”
“說什麼呢?一點都不像。”
“哦,對了,教子。”
“什麼事?”
“三宅的證言,你覺得怎麼樣?”
“我們還不能討論吧?”
“就現在一會兒,拜託了!你覺得,她講的都是真的嗎?”
“這個嘛,就像一段‘天上要下紅雪了’的天氣預報。”
“什麼意思嘛,聽不明白。”
“等到大家一起討論時,我再說明。你先考慮一下。”
“我當然也會考慮。今天回家後,我就一直在考慮。關於三宅和淺井的事。”
“考慮了些什麼?”
“要是教子你不轉學過來和我交朋友,說不定我也會一直躲在保健室,甚至會不上學呢。”
“這個怎麼說?”
“我只有教子你一個朋友。因為有你在,我才能待在學校裡。三宅和淺井,以前不也是這樣的嗎?”
“淺井在音樂社裡不是還有朋友嗎?”
“嗯,從三宅這邊來看,是這樣的。”
“嗯。”
“所以我就想,要是——這只是假設,真的是百分之百的假設。要是教子你對誰懷恨在心,想要報復,譬如,要寫舉報信寄給學校,說某個人幹了哪些壞事,還要我幫忙,我會怎麼辦呢?”
“我才不會做這種事呢。”
“當然不會了。所以我說是假設。”
“明白明白。”
“這種時候,肯幫忙的才是好朋友吧?要不,會說‘快別幹了’的才是好朋友?”
“我說彌生……”
“如果我說‘快別幹了’,可教子你依然要幹,還真的幹了。那這時,告訴別人‘那是在胡說八道’的是好朋友,還是替你隱瞞的才是好朋友呢?”
“反過來想想,如果你要寫滿是謊話的舉報信,還哭著喊著要我幫忙,我會怎麼做?”
“你一定會阻止我,對吧?”
“對,不僅僅要阻止你,還會發火,會跟你絕交。”
“竟然是這樣。所以,我遇到這種情況也應該這麼做,對嗎?”
“如果你是我的好朋友的話。”
“明白了,教子。謝謝。”
“神原有要緊事,正在打電話。那邊結束後,他就會打給你。可是……”
“知道知道,別囉唆個沒完,反正我無所謂。今天,我睡了一整天。”
“橋田很認真地出庭作證了。”
“管他呢!他也好,井口也罷,都不是我的朋友。”
“你看電視了?”
“老媽看了,還在嘰嘰咕咕著什麼呢。電視裡說什麼了?”
“去問你媽媽。要是懶得問,也沒關係,反正明天的旁聽者人數肯定會增加。”
“大家都來看我被藤野痛批?”
“痛批?”
“不是嗎?藤野以前不就那麼歇斯底里嗎?哼!”
“大出,你不必太勉強自己。”
“我幹嗎要勉強自己?”
“估計明天會很麻煩。”
“事到如今還說這個,有意思嗎?”
“想想都覺得麻煩。”
“惹毛我,我就揍你們。”
“不要揍藤野。”
“笑什麼笑?有這麼好笑嗎?我說野田,你是不是特別來勁?我真要收拾你,像你這樣的……”
“校內審判期間,我不會考慮這些。結束後,我大概就不能再讓你見到了。我得考慮轉學。”
“你這麼耍嘴皮子,就說明你很來勁。”
“不來勁,怎麼能替你辯護?我可是辯護人助手。”
“啊,等等。電視裡放了森內的照片。這是怎麼回事?”
“去問你媽媽,再見。”
在多通電話交錯於空中的夜晚,井上家卻是一幅姐弟正面對峙的光景,兩人之間隔著錄音機和文書處理機。如果讓不明就裡的外人看到了,一定會以為他們在吵架。
“就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只能由我們兩個人搞定這盤磁帶?”
“姐,你不是想當新聞記者嗎?現在正好是練習的機會。”
“可從實際考慮,這辦不到。不可能辦到。”
“所以我說,只要整理出個大概就行。如果每個細節都弄清楚,當然要花費大量的時間。”
“審案子,細節最重要,不是嗎?”
“我是說,沒必要對每句話的語氣都斤斤計較,只要陳述書與證言沒有矛盾,那就行了。”
坐在一大堆列印的檔案前,井上康夫的姐姐嘆了口氣:“列印紙也是要花錢的。”
“好,好。”
“說‘好’只要說一遍就行了!”
“好,好。”
“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抽到了下下籤?”
“沒覺得。”
“那就是我抽到了。我居然攤上了你這麼個弟弟。”
“那就不是我的責任了。那是老爸和老媽同心協力的結果。”
“怎麼個‘同心協力’,你知道嗎?”
井上康夫用手按住眼鏡框。
“別擺出這副架勢。等你今後涉及經濟犯罪,被東京地方檢察院逮捕時,再擺出來好了。”
井上康夫將剛剛列印出來的紙張放在一旁,隨手伸進t恤衫撓了撓肚子。
“不能撓,要說多少遍你才明白?痱子越撓越厲害。你幹嗎非得穿那件長袍?”
“那是法官的標誌。”
“就那個稀里嘩啦的塑膠罩子?”
“你煩不煩人。少動嘴,多動手。”
“你竟然對如此疼愛弟弟的姐姐說這樣的話?”
井上康夫的手停了下來,一大顆汗珠從臉頰上落下,拖出長長的印跡。“姐……”
“怎麼了?”
“你覺得我們的辯護人,怎麼樣?”
姐姐看著弟弟的臉。這個聰明絕頂、說話認死理、用功得叫人來氣、行事古板還從不肯認輸的弟弟,臉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表情。
“什麼怎麼樣?”
“很優秀吧?”
“確實。他是個今後走錯一步,就會因經濟犯罪鋃鐺入獄的傢伙。”
“跟我屬於同一型別?”
“嗯,不過你們還是不要成為朋友的好。要是輸給了這種人,你會受不了的,不是嗎?那孩子人也長得帥。”
姐姐說著,看到弟弟既不生氣也不笑,只是直愣愣地瞪著眼睛,就有點來氣了。
“討厭。你幹嗎呢?為什麼嚇成這樣?”
“我看起來很害怕嗎?”
“嗯。剛才有那麼一點。”
是啊,我這個聰明又自大的弟弟害怕了。
在我上初中,他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們一起看過一部科幻電影,講的是一顆巨型隕石撞擊地球,使人類面臨滅絕的故事。當時我很害怕,他卻在一旁列數影片的科學漏洞,不停安慰著我。然而,就在剛才,這樣的弟弟竟然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摘下眼鏡後,井上康夫抬起胳膊擦了擦臉。
“我總覺得,這次校內審判開始偏向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了。”
“意想不到的方向?”
“或許我們真能翻出事實真相。”
你們不希望這樣嗎?姐姐剛想這麼說,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如果只是我神經過敏倒也罷了。可是,怎麼說呢,今天我有一種感覺。藤野好像也有同樣的感覺。”
“沒關係。藤野涼子不會做你的女朋友。”
聽到姐姐的玩笑話,弟弟依然不笑。
“那傢伙,是不是知道點什麼?”
“藤野涼子嗎?”
“不,我說的是神原。”
井上康夫的姐姐把手伸進一大堆散落的筆記中摸索著。其中有一張神原辯護人和橋田祐太郎對話的速記。
“知道點什麼?事件的真相嗎?”
“嗯。”
“你是說,他明明知道真相,卻還來做辯護人?”
“或許正因為他知道,才主動來當辯護人。也就是說……”
康夫又用胳膊擦了擦臉。
“他一開始就知道舉報信在胡說八道,大出俊次什麼都沒幹。所以他才能滿懷自信地為大出辯護。今天,藤野也察覺到了這種可能性。因為進行到一半時,她的表現有點奇怪。”
井上康夫的腦袋雖然聰明,但並不等於他具有同等程度的想象力。他凡事愛糾結理論,即使在觀看恢宏壯麗的科幻電影時,也常常會大煞風景地指出其中的科學錯誤。
這個滿嘴歪理的小鬼,今天怎麼會說出如此天馬行空的話來?
“我說,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大概知道。”
“知道事件的真相,就等於他知曉不在柏木死亡現場就不可能知道的事。柏木沒有留下遺書吧?”
“沒有。”
“既然如此,你是不是想說‘是神原促使了柏木的死亡’呢?”
她本想說“殺死”,話到嘴邊才臨時換成了“促使”。
“姐。”
“怎麼了?”
“你的邏輯有個漏洞。”
又來了,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小鬼。
“哪裡有漏洞?”
“在現場的人,並不僅限於受害人和兇手,也可能是目擊者。”井上康夫說道。
“哦,是嗎?”姐姐說,“我現在要說的只有一句:你快給我去睡覺!”
今天的井上康夫很聽姐姐的話,真的去睡覺了。這樣的情況,大概是最近五年裡的頭一回。
悶熱的夏夜,只剩下姐姐一人被一大堆列印紙包圍著。
奇怪,我怎麼也心神不寧起來了?
窗外,遵守時令的秋蟲正發出低低的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