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又說舉報信事件鬧得滿城風雨之後,才開始懷疑橋田是同謀,認為橋田自我反省後寫了舉報信。你不覺得這兩者之間有矛盾嗎?”
證人的臉上露出了明顯的困惑神情。“我的腦子沒你那麼好,只會想到什麼就馬上動手。”
“所以你懷疑橋田後馬上就去責問他。你遭到他的否定,兩人就大打出手,最後造成一起不幸的事故。是這樣的嗎?”
證人沉默了。
“橋田和你一樣,是被告‘你們真好騙’這話所指的物件。既然殺人事件是被告一個人乾的,橋田並沒有參與,他怎麼會寫承認自己參與殺人事件的舉報信並寄去學校呢?這樣做一點意義都沒有。”
“我現在也這麼覺得……”
“你是否想過,舉報信的內容本就是編造出來的呢?是胡說八道的。”
“沒有,因為小俊說不定真的幹過。”
見他如此毫不猶豫,連山崎晉吾也覺得心裡隱隱作痛。他們三人根本不是什麼“夥伴”,只是老大和小弟的關係。並且,當小弟看到老大有危險,只會想著讓自己全身而退。
“既然如此,你認為那天夜裡教學樓樓頂上確實有一個目擊者看到了被告逼死柏木的場景,並寫了舉報信。只不過舉報信的內容不準確,將並不在場的你也寫了進去。可以這麼理解吧?”
“有什麼不可以的?你就是這麼想的吧?”
鴉雀無聲之中,只有一個人笑了。那人是茂木悅男。井上法官瞪起眼睛,對他喊了一聲:“肅靜!”
“你覺得,那人為什麼要將不在場的你也寫進舉報信?”
“因為我以前是小俊的小弟。”
“以前是,那現在不是了?”
“不是了。”這次的回答也很快。
大出俊次抬起頭,死了心似的吐了一口氣,用胳膊擦了擦自己的臉。他的眼睛緊閉著。
“你已經決定不做他的小弟了?”
“我被弄成這副模樣,他看也不來看一眼,連電話都不打。我明白了,對小俊來說,我就跟垃圾一樣。”
“橋田怎麼樣呢?”
“他到醫院來看過,還對我道了歉。”
“你跟橋田,現在還是朋友嗎?”
“我不知道。”
“你受了重傷,心裡也很難過吧?”
輪椅發出“吱呀”的聲音。
“現在正在恢復嗎?”
“醫生說,因為我還年輕,好好復健,以後還是能夠走路的。”
“太好了,加油。”
從藤野檢察官的話音裡,山崎晉吾感受到了她的真情實意。
“我要問的就是這些。下面是辯護方的交叉詢問。要不要稍事休息一下?”
“不用了。”山崎晉吾正朝輪椅走去時,神原辯護人站起身來,“不需要交叉詢問。”
除了萎靡不振的辯護人,和手握鉛筆一個勁記錄的野田健一,所有人都感到很驚訝。不由自主地恢復本色的井上法官不禁問道:“這沒關係嗎?”
“嗯,沒關係。畢竟井口還在療養中。謝謝你出庭作證。”
他的這句話中,同樣也能感受到真情實意,儘管覺得困惑,山崎晉吾還是很欽佩他。怎麼說呢,神原和藤野雖不是同一型別,但他的心胸也十分寬廣。
“不過針對井口剛才的證言,我想問楠山老師幾個相關的問題,可以嗎?”
此刻,時間將近正午。
“楠山老師,在嗎?”
高高在上的井上法官一喊話,坐在後排門口附近的楠山老師便舉起了手。
“請到證人席就位。”
藤野檢察官沒有反對。自己搞了偷襲,也得允許對方來一下。證人席上換上了新證人。山崎晉吾推著輪椅離場了。
“楠山老師,剛才井口的證言您都聽到了吧?”
“聽到了。我很震驚。簡直是驚天動地。”他眼珠也滴溜溜地轉了起來,或許是在模仿井口充。今天這位老師身上也穿著形似制服的運動衫。
“制止住十一月十四日理科準備室的騷亂,並且最早從當事人那裡聽取情況的老師,就是您?”
“是我和年級主任高木老師。”
“當時,從某一方當事人那裡聽過井口充的那番解釋嗎?”
“根本沒聽說過。”
“柏木是如何說明衝突起因的?”
“他說,大出他們在搗亂,非常煩人,他說了聲‘別吵了’,就突然被他們揪住了衣領。”楠山老師哼笑了一聲,“順便提一下,當時柏木在理科準備室裡讀的不是圖冊,是《理科年表》。說大出把這本書搶過去,敲了他的腦袋。”
“大出他們說明過沖突的起因嗎?”
“說看著柏木就來氣。這是他們慣常的說法。”
“這就是說,大出他們也並非一上來就去欺負柏木,而是覺得柏木看著來氣,是吧?那麼,您沒問過讓他們來氣的理由嗎?”
“我說,辯護人。”
被一字一頓地叫出頭銜,神原辯護人提高了警惕。“哎?”
“我聽了剛才證人的證言,覺得自己該對井口刮目相看了。原來那小子知道自己只是個可憐的跟屁蟲,是個傻瓜。”
山崎晉吾正推著輪椅,經過旁聽席朝法庭後方走去。楠山老師說出這番話後,他看到井口充的耳朵發紅了。可井口充並沒有回頭咒罵楠山老師,或者高叫“你放屁”。這可不像山崎晉吾熟悉的井口充。
是他成熟了?還是變得懦弱了?不知為什麼,山崎晉吾心中又感到了一絲悲涼。
楠山老師雙手叉腰,這是他教訓人時常用的姿勢。“神原和藤野你們都很聰明,可過分聰明瞭,會跟不上大出、井口他們的思維。他們詞彙量太小,說一句‘來氣’,背後隱藏的含義或許有一百種,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清楚。計較這些字眼根本毫無意義。在制止他們條件反射般的暴力行為上,學校已經盡力了。”
神原辯護人仍然保持著警惕。“就是說,您並沒有作出理解衝突起因的努力,是嗎?”
楠山老師臉上顯出露骨的厭惡。“沒有,對不起了。你的學校裡的老師都太優秀,他們遇到這種情況,或許會作出努力吧。”
神原辯護人沒計較他的冷嘲熱諷。
“您覺得,柏木卓也以前在學校有過什麼問題嗎?”
“他不來上學就有問題。”
“我指的是在此之前。在他還是個老實文弱又不引人注目的男生時。”
“他身子弱,家長會寫信來請求關照,還經常不上體育課。我那時就覺得有問題。”
“在您任教的社會課方面又怎麼樣?”
“我經常會要求學生寫作文。”
“在我的學校裡,社會課的作文也比語文課還多。”
楠山老師又露出討厭的神色。
“柏木可是寫得一手好文章。寫得太好了,我甚至懷疑過是不是家長幫他寫的,或是抄襲了別人的文章。他有一次寫出了吉本隆明的《共同幻想論》相關的文章。”
“事實上真的是抄來的嗎?”
楠山老師不快地回答道:“是他查資料後自己寫的。”
“這些事情,你和柏木交流過嗎?”
“沒有。我沒覺得有這個必要。”
“明白了。謝謝!”
藤野檢察官沒有作交叉詢問。她無視楠山老師,直接對陪審員們說:“剛才楠山證人的證言中,包含針對井口證人的無禮描述。這些話與此次審判並無直接關聯,請你們忘掉這部分發言。”她抬起頭望向井上法官,“這部分記錄也請一併刪除。”
“知道,知道。”井上法官極不愉快地應道,“我宣佈休庭。下午一點再次開庭。”
下午的審理是從辯護方的證人詢問開始的。證人是教美術的丹野老師。
原來是“幽靈”。山崎晉吾暗想著。“幽靈”是學生們為這位存在感薄弱的老師起的綽號。
不過,現在他的出場倒算是恰到好處。
上午井口充引爆的“炸彈”威力強大,“硝煙”直到現在都未散盡。正當大家鉚足勁期待下午開庭時的猛烈“爆炸”,卻發現被傳喚出庭的竟是“幽靈”。丹野老師戰戰兢兢地來到前方,用蚊子叫似的聲音完成了證人的身份確認和宣誓,隨後便坐了下來。那副模樣,大家已經不覺得滑稽,只覺得可憐。丹野老師令許多人失望的出場,倒是讓法庭的氣氛一下子放鬆不少。
“丹野老師,感謝您作為證人出庭。”神原辯護人照例以表達謝意開始他的主詢問,“我們想透過您瞭解的,是關於柏木卓也的性格、人品方面的資訊。有勞了。”
“明白了。”
丹野老師用力地點了點頭,連帶整個上半身大幅度搖晃了一下。他身上那件白襯衫後背上,有熨燙時不小心弄出的皺紋。
“聽說丹野老師時常會與柏木交談,是這樣嗎?”
神原辯護人巧妙地丟擲接二連三的問題,引導證人陳述以下事實:自柏木卓也上一年級第二學期的十月起,他便常常與丹野老師私下交談。
“柏木來美術教室找您交談,總共約有幾次?”
“在我的記憶中大概有四到五次。後來得知要出庭作證,我又檢視了一下日記,發現實際的交談次數更多。在他一年級時有三次,從二年級第一學期開始到柏木拒絕上學的十一月中旬,這段時期內共有四次。”
“就是說,總共有七次?”
“嗯,這只是他放學後來美術教室的次數,如果算上午休時段的短暫交流,那就要十次以上了。”
交流出人意料地多,山崎晉吾心想。陪審團中也有人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您和柏木在哪方面比較投緣?”
“柏木十分喜歡繪畫。他來美術教室是為了看畫冊。”
“可柏木並不是美術社團的成員,是吧?”
“他的審美能力頗為出眾,我也曾經勸他加入社團,他拒絕了。他說自己太不合群。”丹野老師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塊大手帕,擦了擦臉上的汗。
“柏木的畫畫得好嗎?”
“是的。他的基本素養不錯,只要看他畫的速寫就明白了。”
“美術課的成績呢?”
“他繪畫的成績不錯,雕刻或泥塑的成績會差一點。他本人沒心思做這些,我也能夠理解。”
“請問您的大學專業是什麼?”
“是油畫。我也不擅長造型,特別是立體造型方面的創作。如今指導學生做這方面的作業時,也覺得很費勁。”
“您和柏木談起過這方面的話題嗎?”
“談起過。我說,小學暫且不論,至少在初中階段,美術課和音樂課的內容應該讓學生自行選擇。就算喜歡美術,每個人感興趣的方面也不盡相同。眼下的制度迫使學生必須在美術的各個專案上都取得好成績,因此學生得不到機會,來發現自己在哪方面具備天賦。”
“這麼說來,您認為在義務教育階段教授藝術類課程,並據此判斷學生是否有能力的制度本身是有問題的,是嗎?”
“是的。”丹野老師說完便沉默了。
神原辯護人不緊不慢地催促道:“如果可以,請讓我們聽聽您自己的見解。”
“我……”丹野老師用大手帕遮住了臉,“我反對現行的評估體系。教授常識範疇的美術史和音樂史,透過考試評估還是可行的。實際的創作就不同了。學生的藝術天賦原本就很難評估,作為教育工作者,輕易地下評判會很危險。”
也許是遮住臉的緣故,丹野老師的表達比之前果斷流暢得多。
“對於處在成長期的孩子,一旦美術或音樂天賦受到貶損,在課堂這樣的公開場合得到負面評價,便會對藝術失去興趣,在人生的早期階段拋棄那些原本會讓他們的人生變得豐富多彩的事物。”
“原來如此。”神原辯護人不失時機地應和道。
“所以我認為,在義務教育階段,只要給學生創造接觸藝術創作的機會,讓他們發現沉睡於體內的藝術天賦就可以了。藝術對大部分人而言,只是一種豐富人生的要素。需要嚴格教育及評估的,僅限於有更高需求的一小部分人,即視藝術創作為終身事業的人。”
藤野檢察官舉起了手。“很抱歉,雖然我也很感興趣,但老師您的話與本案無關,我只能反對。”
神原辯護人衝著她微微一笑。藤野檢察官便放下了手。
“您和柏木還談過些什麼呢?”
“喜歡的畫家以及他們的作品。柏木非常喜歡西洋畫。”
“這方面跟您也相當投緣,對吧?”
丹野老師又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喜歡弗美爾[2],總想著有朝一日能周遊世界,看遍他的作品。但就我現在的收入,簡直是痴心妄想。”
旁聽席上有人笑了。
“真是個美好的夢想。對於您的夢想,柏木有過評價嗎?”
“他也笑了。不過他說,至少有一位畫家的作品,他想看看原作,而不只是看畫冊。”
“是哪位畫家的哪幅作品?”
不知為何,丹野老師在此猶豫了片刻。當他說下去後,大家便理解了他猶豫的原因。
“是勃魯蓋爾的《絞刑架上的喜鵲》[3]……”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為了給自己鼓勁,他點了點頭。
“勃魯蓋爾是十六世紀中葉荷蘭尼德蘭地區的畫家。他給世人留下了許多充滿象徵和隱喻的作品。這幅《絞刑架上的喜鵲》便是其中之一。藍天下一座俯瞰城鎮的小山上,許多人正在快樂地郊遊。但小山上高聳著一具絞刑架。這是一幅不祥的、謎一般的作品。”
“絞刑架上吊著受刑的人嗎?”
“這倒沒有。絞刑架頂端的橫木上蹲著一隻喜鵲。”
山崎晉吾以為藤野檢察官會再次舉手提出反對,可藤野涼子完全沒有動作。
“勃魯蓋爾創作這幅作品時,他的祖國正處於基督教會熱衷獵殺女巫和異端審判的高潮時期,也是宗教改革的關鍵時期。而喜鵲在歐洲常被喻為‘騙子’或“告密者’。可以認為,這幅畫反映出當時的世態——許多人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僅僅因為他人的惡意告密便遭受了殘酷的刑罰。”
沉吟片刻後,神原辯護人問:“對不起,我不懂西洋畫,只是隨便說說。當時那些有名的畫家,是否也會被冠上類似‘印象派’之類的頭銜?”
“是的。確實有著相應的頭銜。”丹野老師似乎由衷地感到高興,“十五世紀到十七世紀,有一批被稱作佛蘭德斯派的畫家相當流行。魯本斯也屬於這一派。他們的特點是觀察自然忠實、細緻,常常運用豐富的色彩來表現思想感情。”
“眾多聞名世界的作品都誕生於那個時代,不是嗎?柏木卻偏偏在這裡頭選中了《絞刑架上的喜鵲》這幅畫,想要觀看原作,是嗎?”
“是的。”
“那您對此作何感想?”
“我覺得這挺符合柏木的個性。”
“為什麼呢?”
不知道從何時起,丹野老師背上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浸透,變得透明瞭。“昨天,柏木的父親出庭作證了。”
“是的。”
“從他的證言可以得知,柏木是個十分敏感、喜歡深入思考問題的少年。尤其在人的生死大事上,要比和我交談時思考得更深入。我覺得,正是這種敏銳的感性,使他對《絞刑架上的喜鵲》表面上的平淡中隱藏的悲劇性,以及沉靜而激烈的憤怒產生了共鳴。”
“人的生死大事。”神原辯護人緩緩重複著,“或許柏木從畫中感悟到,人的生命時常會被他人無情中斷,而被迫走上死亡之路。他感到了做出如此野蠻行徑的人類的愚蠢。”
“你說得沒錯。一旦思考起人類的愚蠢,就會導向對‘正確’與‘錯誤’,以及‘善’與‘惡’的思考。”
“都是些抽象的難題。”
“是的。不過這樣才符合柏木的個性。問題還不止於此。”為了抑制住愈發尖厲的嗓音,丹野老師乾咳了幾聲,“我當時還擔心過,呃……如果我的日記沒記錯,我與柏木的這段對話應該發生在去年七月,也就是放暑假之前。”
“明白了。您擔心些什麼呢?”
“喜鵲。”丹野老師提高了嗓門,“剛才我提到過,喜鵲在當時的歐洲是‘騙子’和‘告密者’的象徵,在那幅畫中還隱喻著權力。喜鵲在監視人們,只要發現有不當的行為和言論,就會去告密,造成迫害。”
神原辯護人默默點了點頭。
“我覺得,呃……怎麼說呢,柏木會不會覺得他自己就是個‘喜鵲’一般的存在?”
“具體而言,是怎麼一回事?”
“他理解那幅畫中隱藏的寓意。畫冊上也附有說明,但他對中世紀‘獵殺女巫’和‘異端審判’的瞭解早已超出一般的程度,估計是專門學習過的。也正因如此,他才會對那幅畫產生強烈的共鳴。”
證人的嗓音又變尖了。
“哦,對了,我想起來了。那時,他是這麼說的。他說人類從來不知悔改。人類總是建立某種體制,並在體制內迫害他人,或被他人迫害。由於恐懼迫害,又會去犧牲他人。事實上,生活在‘獵殺女巫’和‘異端審判’的狂風暴雨中的人們,會由於害怕自己被人告密而先去告發別人;即使知道被迫害的人是無辜的,也會由於害怕擁有絕對權力的教會而噤若寒蟬。因為他們擔心一旦唱了反調,自己就會被當作女巫或異端遭到處罰。嗯,所以……”
證人滿頭大汗。
“也許他是說:這其實與現在的學校教育體制非常相似。”
“在學校這樣的體制內,學生要和學校唱反調是相當困難的。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只能順從,因為一旦反抗,就會遭受處罰。”
“教師和學生的關係,相當於擁有權力的教會和軟弱無助的信徒之間的關係。是這樣嗎?”
“信徒間的關係也是如此。受欺凌的學生與明知有人受欺凌卻視而不見、害怕連累自己的學生,與告密者和被告密者的關係如出一轍。”
一口氣說到了這裡,丹野老師忍不住停下來喘了幾口氣。
“當然,這種解釋太誇張了。無論如何,將學校的教育體制和中世紀的教會相提並論,實在言過其實。校方根本沒有那麼大的權力,因為教師也處於弱勢地位。”
旁聽席再次傳出笑聲。丹野老師則不停地用手帕擦汗。
“您的意思我很明白。”神原辯護人像在安慰他,“總之,柏木想說,現在的他因為同學間的關係,以及自己和老師的關係而感到窒息。至少在您聽來是這樣的,對嗎?”
“是的。在監視別人的同時又被別人監視。由於害怕被老師盯上,在同學間淪為欺凌物件,而不敢說真話,不願顯露真正的自我,只得流於形式地相互敷衍,裝出謙卑恭順的模樣。在學校這種體制下,學生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不,不是生活,是人生。”他訂正道,“他想說,這就是他如今的人生。”
“那柏木有沒有說過,他想脫離這種狀態呢?”
“他沒對我說過,至少沒有明確地說出來。不過,他十一月開始不來上學後,我便恍然大悟:哦,原來柏木作出了這樣的選擇。”
“他要透過拒絕上學來脫離學校極權建立的監視體制,是嗎?”
“同時逃離欺凌的恐懼。”
神原辯護人瞪大眼睛。“丹野老師,您認為柏木受到了欺凌?”
“至於他是否直接受害,我不得而知。我想他應該沒有遭受過暴力虐待。但是,他正被眾人漠視。他的個性太獨特,並因此受到班級的排擠。這也算是一種欺凌。”
“遭排除,被孤立,是嗎?”
“是的。換一種角度看,他也是‘喜鵲’。站在高高的絞刑架上,觀察著下面興高采烈的無知的人們,只有自己知道絞刑架的用途。”
“也明知道那些興高采烈的人們中有一些將吊死在絞刑架上?”
“是的。”
全場的人們都聽得入了神。陪審團中,山野紀央凝視著證人丹野老師。
“因此我認為,柏木拒絕上學與前一天理科準備室的打架事件確實有聯絡。但在因果關係上,我的見解與檢方試圖證實的假說不同。我認為順序剛好相反。”
“相反?”
“是的。我認為,柏木並非因為與大出他們爆發衝突,害怕他們報復才拒絕來學校。柏木早就決定不來上學了,他對學校不抱任何希望,並且下定了決心。沒有了後顧之憂的他,才會在臨走之前對大出他們明確說出早就想說的話。用椅子砸他們的過激行為,應該也是這種心態的產物。”
山崎晉吾感覺到旁聽席上掠過了一陣風波,應該不是扇子和手帕攪動空氣產生的。
我偶爾也會有學校如同監獄的感受。
出現在空手道練功場上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身在學校的山崎晉吾是戴著面具的我。
“幽靈”的話,我多少能夠理解。
“丹野老師,您聽到上午井口充的證言了嗎?”
“聽到了,那時我在旁聽席。”
“根據井口的證言,柏木在理科準備室裡的言行,似乎並非指責或規勸被告,而是懷有惡意的嘲弄和挑釁。”
“那是因為,闡述過程中摻雜了井口的理解,所以會給人這樣的感覺。即便他確有挑釁的言行,我也不認為他在胡鬧。因為他一直是個認真過頭的人。”
“‘你做過的最壞的壞事是什麼?’”神原辯護人用異常尖銳的語調對證人說道,“‘如果你們殺過人,我人是什麼感覺。’柏木曾向被告、井口和橋田提出過這樣的問題。您也認為這不是胡鬧,而是在認真提問嗎?”
“既然這些問題是柏木提出的,那應該就是在認真提問。”
“可他一邊問還一邊在冷笑。”
“那是因為他在害怕。當時的狀態是三對一,對方還是出了名的不良少年。”
“既然害怕,還要故意這樣問嗎?”
“因為他早就想問了。”
神原辯護人疑惑地眯起了眼睛。“為什麼?”
雖然大家都沒有注意到……
山崎晉吾的精神緊繃起來。
丹野老師在發抖。
“我認為,對於被告一行不自覺的惡行,柏木早就想面對面地責問一次了。”他回答的話音倒十分清晰、鎮靜。
“反正以後再也不來學校了,就沒什麼好顧忌的了?”
“是的。”
藤野涼子舉起了手,一臉不耐煩的表情。“法官,從剛才起,辯護人就一直在聽取證人的個人見解。”
“我知道。”井上法官立刻回應道,“反對無效。”
他的表情反映出,他比任何人都更想聽取丹野老師的見解。
“謝謝!”丹野老師抬頭仰望著井上法官,彷彿回到了與井上法官同齡的少年時代,十分誠懇地道了謝,“我的證言確實帶有過多的感情成分。不過承蒙法官的厚意,請允許我再說幾句。”
“幽靈”第一次掃視陪審員們的臉。
“柏木向大出他們提出的責問,就是被視作‘女巫’或‘異端’並遭受迫害的人在責問迫害者,‘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們是否明白,這是一種罪惡?’這番責問的含義便是:在惡意橫行的世界裡,善良的人、品行端正的人能否找到生存下去的意義?”
井上法官凝視著侃侃而談的證人。
“柏木一直在學校、社會和教育體制的框架內思考這樣的問題。在學校,學生被教育的尺子衡量、甄別。同學之間會透過容貌、體能和人際交往能力相互分類、排斥和攻擊。惡意無處不在,卻從不會有人反問為何要這麼做。柏木對這種狀況非常厭惡。他確實有點認真過頭。”證人繼續說,“才十三四歲就如此深思熟慮,稱得上‘少年哲學家’的少男少女,即使很少,也是存在的。柏木就是其中之一。他父親說的一點都沒錯。柏木下了判斷,認為學校這個世界找不到他存在的意義,因而決定拒絕上學。與大出他們爆發的衝突,就像是最後的確認。”
法庭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神原辯護人平靜地問:“丹野老師,您曾經擔心過柏木會自殺嗎?”
“是的,我擔心過。”
“既然在這個世界找不到活著的意義,就乾脆死掉算了?”
“是的。因此,當我聽說他不來上學後,反倒鬆了一口氣。本以為他總算可以安定下來,希望他能在學校以外的地方找到生活的意義。可是……”他用手帕擦了擦臉,接著說了下去,“聽了井口的證言,我打從心底受到了衝擊。即使告別了這所學校,柏木的心態依然傾向於自殺。”
“可是老師,柏木問被告的問題是‘殺人是什麼感覺’,而不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去死’,雖然對於後者,被告並不適合作為提問物件。”
這時,原本很老實,似乎早就睡著了的大出俊次,突然抬起了頭。山崎晉吾不禁暗忖:看來他並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看來,連你這麼聰明的人都沒有注意到啊。”面對神原辯護人的丹野老師,用老師回答學生問題的口吻不緊不慢地說,“所謂自殺,不就是殺死自己的行為嗎?”
在證人的注視下,神原辯護人沉默片刻後才說道:“對柏木的死,您是怎麼想的?”
“他的父親在不幸的事件發生後不久,就憑著家長的直覺作出結論,認為他是自殺的。”丹野老師說,“對於沒能阻止柏木的自己,我感到甚為可恥。雖然現在這樣說,已經於事無補了。”
丹野老師說到這裡,突然哽咽住了。
停頓了一會兒,他又繼續道:“我很想對他說,就算走出學校,世界還很大。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應該會有一座沒有絞刑架的小山。”
“謝謝!”神原辯護人坐回自己的位置。
藤野檢察官沒有馬上站起來。她合掌於眼前,像在深思著什麼。
“需要進行交叉詢問嗎?”
井上法官催促後,她終於從座位上站起了身。“丹野老師。”
“嗯。”
“在此場合,我是檢察官,我需要問您一個作為學生來說相當失禮的問題。是有關您個人的問題。”
“請講。”
“您上初中時,是個怎樣的學生?”
令人意外的是,丹野老師完全沒有生氣,反而對藤野檢察官露出了微笑。山崎晉吾只能看到他的側臉,卻也看得出,那是一個溫和、善意的笑。
“我讀初中的那個年代,還沒有嚴重到發展成刑事案件的欺凌事件。不過,我……如果要分類的話,也屬於被欺負的一方。”他一邊回答一邊點頭,“我不引人注目,也不討人喜歡,還沒有朋友。雖然算不上被人討厭,卻非常孤獨。”
“您從那時起就喜歡美術嗎?”
“是的。”
“畫畫是您當時的心靈支柱和安慰?”
“嗯,就是這樣的。”
“我下面的話或許會更加失禮,請您原諒。聽了您的證言,似乎可以這樣理解:您將過去的自己重迭在柏木身上了。”
“你是說投影吧?確實是這樣的。”
“既然如此,您對柏木的言行作出的解釋,就是您自己內心的寫照吧?”證人垂下了頭。他無法回答。
“丹野老師,您不會提出辭職吧?”
法庭再次嘈雜起來。
“你很瞭解我啊。”
證人竟然承認了,而且沒有露出半點吃驚的表情。
“因為我覺得,我們在學校生活中瞭解的丹野老師,不是個能夠在這裡作出如此證言,赤裸裸地暴露自身想法的老師。我想到,您或許作出了某個決定。”
“你說得一點不錯。”
“這一點也與您推測的柏木的心態重合,對吧?反正對這所學校不抱任何希望,沒了後顧之憂,說出想說的話,就能飄然離去了。”
“或許是這樣的。”
“這也算一種投影,不是嗎?”
山崎晉吾不由得驚慌起來:喂,藤野同學,請你適可而止。
“對柏木的死,我也感到了自己的責任。我想做一個了斷。應該說,多虧了校內審判,我才能作出這樣的決斷。”
“此話怎講?”
“今天透過證言,我瞭解到之前從未知曉,也沒想過要了解的柏木的各種狀況。我覺得,在我和他的交流中,只要我再深入一步,他也許就能健康愉快地享受眼下的暑假生活了。”
藤野檢察官故意留出了一段沉默時間。她的目光落在手邊的檔案和筆記上。過了一會兒,她才仰起臉來:“剛才,您說柏木曾對人類的善惡和正義與否有過深入的思考。”
迫害者和被迫害者。
“可這不也只是老師您個人的印象嗎?用更極端的說法,因為過去的您是一個耽於深思的少年,才將自己的影子投射到柏木身上?”
在證人沉默不語的時候,場內的雜音變得高漲起來。
“這大概是他剛升上初二時的事情……”
丹野老師緩緩述說起來後,嘈雜聲立刻停止了。
“柏木對我說起他自己的事。我們很少談論他自己的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不過……”
“請講吓去。”
“他說的只是一些片段,具體情況我不太瞭解。他說起他上的補習班。”
是他從大宮轉學過來後,初一至初二期間上的補習班。
“原本容易落單、不善交際的柏木,卻非常適應那個補習班。因為開補習班的老師相當優秀。”
“聽說過那個補習班的名字嗎?”
“沒有。不知道叫什麼,也不清楚那位老師尊姓大名。但從柏木的語氣裡聽得出,他非常仰慕那位老師。”
“明白了。然後呢?”
“那位補習班的老師十分嚴格。不守規矩或不想學習的學生,會遭到他的嚴厲訓斥,甚至被掃地出門。他的這種做法導致部分家長的反感,編造無聊的醜聞攻擊他。最終,補習班不得不關門歇業。具體出了什麼問題,我並不清楚。”
山崎晉吾發現,神原辯護人僵住了。他似乎在警惕著什麼,可是除了山崎晉吾,沒有其他人注意到這一點。
說來也是,神原和柏木是在補習班裡認識的,他緊張的理由或許與此有關。
“柏木對此感到異常氣憤。他很少見地怒斥道,‘好好的一位老師卻被一些下三濫的傢伙毀掉了。’正當的事物遭受打壓,肆意妄為的傻瓜反倒招搖過市,他說,‘我討厭這樣的世道。’”
“您還記得,當時為什麼會說起這些嗎?”
“好像是我問起,他有沒有在外面學過畫,還問他小時候學過些什麼。就是從這裡開頭的。”
藤野檢察官也沒有注意到神原辯護人的僵硬表情。山崎晉吾想到這裡,神原辯護人臉上的緊張表情又突然消失了。
山崎晉吾的心中留下了疑問的痕跡。
“與仰慕的老師分別,補習班被迫關閉,這對柏木而言象徵著‘善’的毀滅,‘惡’的張揚。”藤野檢察官抑揚頓挫地說,“柏木有過這段痛心的經歷,併成為他厭世觀念的根底。丹野老師,您是這樣考慮的吧?”
“是的。我想說,我確實將自己投射到了他身上,但也並非完全沒有根據。”
“謝謝!我要問的就是這些。”
山崎晉吾以為藤野檢察官要坐下來了,可誰知她反倒端正姿勢,叫住了正要離開證人席的丹野老師。
“丹野老師。”
“幽靈”疲憊不堪地回過頭去。
“請您不要辭去教師的職務。”
山崎晉吾看到,神原辯護人身邊的野田健一露出了微笑。
“和柏木一樣,想和您一起看畫冊、與您聊天,並據此找到自己在學校的棲身之地的學生,或許還會有。對這些學生,您是必不可少的。”
丹野老師那張瘦弱而蒼白的臉慢慢舒展開了。
“我會認真考慮的。”
“請原諒我的一再失禮。”
藤野檢察官深深鞠了一躬,這才坐回自己的座位。
站在法警的位置上,可以看到許多有趣的景象。
能夠像法官一樣展望整個法庭,而且大家都不會留意法警,因此能看到在場者不加掩飾的真實面目。
“作為檢方的書面證據,我方向法庭提交城東四中初二學生增井望的陳述書。”說著,藤野檢察官將一份用訂書機訂住一角的檔案舉到眼前。
山崎晉吾發現,並排坐在旁聽席後方的津崎先生和城東警察局的佐佐木禮子警官都一臉驚愕,就像被人扇了一記耳光似的。依然與pta的石川會長在一起的茂木悅男記者則是滿臉喜色,得意揚揚。
大出俊次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蒼白。
神原辯護人站起了身:“法官,這名叫作增井望的四中學生的陳述書與另一起事件有關,與本案並無直接關聯。我方認為,將其作為證據採用並不妥當。”
藤野檢察官不為所動:“增井遭遇的是發生在今年二月的一起搶劫傷害事件。”
神原辯護人攔住她的話頭:“該事件在城東警察局並未作為搶劫傷害事件立案。”
“那是因為,被告的家長恐嚇受害者增井及其雙親,迫使其撤銷受害申報,最終強行調解解決。”
“法官,檢察官剛才的發言不符合事實。請作出指示,將其從記錄中刪除,並要求陪審團忽略該發言。”
“我能夠證明這就是事實。”
“此事件與本案無關。”
“此事件能夠證明被告的暴力傾向,以及事發時他與井口、橋田之間存在共謀並實施搶劫傷害事件的親密關係。作為井口證言的旁證,這份陳述書必不可少。”
“法官,請對檢察官作出警告。增井事件並非搶劫傷害事件。”
面對發愣的陪審員們和大部分旁聽者,井上法官臉上的表情相當難看。
“肅靜!”他大喝一聲,“檢察官和辯護人都過來一下。”
他從法官席上跳了下來,鑽到高高迭起的榻榻米後方。檢察官和辯護人尾隨而去,神原辯護人動身時氣勢過猛,帶起了桌上的幾頁筆記,助手野田健一慌忙按住飄起的筆記。
會場喧鬧起來。
“增井望是誰?”“增井事件是怎麼回事?”“說不定大出他們又受到了警察的管教。”
山崎晉吾緩緩移動到辯護方席位的後面,伸長脖子,才勉強窺探到法官席的背後。
“怎麼回事?藤野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大出俊次纏著野田健一問道。山崎晉吾用餘光打量著他們倆。
“電視裡都報道過了。他們要把能用的材料統統找出來,拿到這裡來用了。法庭不就是這樣的嗎?”
辯護人助手野田健一一個勁地安撫著,大出俊次卻不肯消停,那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似乎馬上要動手去掐健一的脖子。
“我老爸真的去恐嚇人家了?”
“你看你,別這麼大聲!”
太可笑了。山崎晉吾繃著臉,要裝作不動聲色也挺費勁的。
法官席後方,井上法官怒不可遏。不肯讓步的藤野檢察官拔高了嗓門,神原辯護人則用一貫穩健的態度反駁著,偶爾也會顯出幾分不耐煩。
“又不是野貓打架,別叫這麼大聲!”井上法官一邊呵斥,一邊搶先轉了出來。他撩起黑袍的下襬,吃力地翻身登上法官席。
明天別忘了在那裡放一個踏腳臺階。今後這樣的光景只會有增無減,不能讓法官每上下一次就折損一點威嚴。
“我們贏了!”神原辯護人得意揚揚地返回辯護人席位,對他的助手和被告說道。
“贏了什麼?開什麼玩笑?”
“別鬧,別鬧!”野田健一拍了拍被告的胳膊,“這不好嗎?我們的主張透過了。”
“就是這麼回事。”神原辯護人輕快地說著,坐了下來,“一天之內違規兩次,那還得了?”
迴歸崗位的山崎晉吾看到藤野檢察官將剛才舉起的資料摔到桌面上,忍無可忍地咒罵了一句。
“我的心血都泡湯了?”萩尾一美有氣無力地說。看來,那份陳述書是出自她的手筆吧?
“肅靜!請保持安靜!”井上法官一邊敲打木槌,一邊環視法庭,“對於檢方提交增井的陳述書作為書面證據一事,本法官未予以駁回,而是推遲採用。採用的條件是,檢方必須提供其他證據,證實剛才證言中‘增井事件並未作為搶劫傷害事件立案’相關的部分。請陪審員們忘掉檢察官剛才的發言。”
“法官,”神原辯護人舉手道,“請考慮我方希望對增井望進行證人詢問的要求。我方不同意僅將陳述書作為證據採用的做法。”
“要將他本人拖上法庭?你不覺得這對小望太殘酷了嗎?”萩尾一美抗議道。佐佐木吾郎捂住了她的嘴。萩尾一美橫眉豎目地揭開他的手,對著辯護方唾沫橫飛:“你們有良心嗎?”
“檢察官,叫你的事務官閉嘴!”
藤野涼子站起身來,故意畢恭畢敬地對井上法官鞠了一躬。“對不起,法官。非常抱歉……”她對辯護方笑了笑,又突然板起臉惡狠狠地說,“這個一肚子歪理的傢伙!啊呀,法官,這句只是我的自言自語。”
整個會場充滿了笑聲,神原辯護人也跟眾人一起笑了。既沒笑也沒發火,更沒有裝傻充愣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避免了在法庭陷入尷尬局面的被告大出俊次。
“藤野怎麼會知道這件事的?”他還在鑽牛角尖。
看場內的氣氛基本安定下來,神原辯護人便站了起來。“法官,下面請允許傳喚我方證人。小玉由利小姐,有勞了。”
得益於身處的特殊位置,山崎晉吾又看到一幕罕見的有趣景象:旁聽席的邊上,一位身材苗條的年輕女性站起身,風姿綽約地朝證人席走去。而茂木悅男看到這位女性後,兩眼竟瞪如銅鈴。
沒想到,一旦遇上出其不意的情況,久經風浪的記者也會和不良少年一個德行。山崎晉吾不禁在心底暗自發笑。
哦,原來是位可愛的美女。
這是山崎晉吾對小玉由利的第一印象。小玉由利長相甜美,無論初中生還是中年男人,甚至是山崎晉吾爺爺那一輩的人,只要是男性,大概都會對她的外貌有好感。要是換作山崎晉吾愛說髒話的哥哥,或許會說:“胸不錯啊。”
“你是小玉由利小姐,沒錯吧?”神原辯護人向證人確認姓名。
“是的。我是小玉由利,到今年七月底為止,在hbs電視臺工作。”證人的甜美嗓音與她的容貌相得益彰。
原來如此。聽了她的回答,一部分旁聽者立刻明白了她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山崎晉吾也恍然大悟,剛才茂木悅男會露出如此驚訝的表情,絕不是因為證人長得可愛。
這位證人,可是掌握了茂木記者的軟肋。
“我發誓,我在法庭上講的話句句屬實。”
檢方的萩尾一美死盯著神情緊張的證人,倒不是因為這位證人會對檢方不利。小玉由利這種型別的美女,在同性間容易遭到排斥。而萩尾一美尤其反感這類人。
“請坐。”
神原辯護人讓證人坐下。他拿著幾張紙,繞到桌子前方,腳步相當輕快。也許是由於證人穿的裙子有點短,他顯得挺高興。沒想到神原也有這樣的一面,不過也挺正常的。
“小玉小姐是hbs的員工嗎?”
“不是,我是派遣勞務工。”
“是由人才派遣公司派到hbs的吧?具體是做什麼工作的?”
“總務或雜務……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將每天寄來電視臺的大量郵件分類派送。”
“所屬哪個部門?”
“最初的三個月在企劃部,後來調到了企劃報道部。”
“在兩個部門,你的工作內容都一樣嗎?”
“是的。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一樣的。”
“企劃報道部是統轄hbs內部負責製作與放映的報道組的部門,對嗎?”
“對。《新聞探秘》報道組就是其中之一。”
旁聽席上的茂木悅男盯著證人的後背,臉上毫不掩飾地堆滿了不痛快。
“這麼說,那封不知是誰寄到hbs電視臺的舉報信,也是你最早發現的?”
證人搖了搖頭。“不是我。那封舉報信寄到電視臺時,我還在企劃部。那封信是茂木先生自己翻出來的。”
“茂木記者親手翻檢郵件,發現了那封舉報信?”
“我聽說就是這樣的。我擔任郵件分類工作後,茂木先生也常常會這麼做,讓我很頭痛。他總是把尚未分類的郵件翻得一團糟。”
“那是你幹活手腳太慢了。”茂木悅男突然朝證人高喊道。
山崎晉吾吃了一驚。法庭內很多人都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井上法官條件反射般地舉起木槌。
“對不起。”茂木道歉道,“我剛才的話屬於違規發言。今後一定注意。”
似乎連他本人也驚訝於自己的發言,滿頭大汗的。看來,他要麼特別討厭小玉由利,要麼有把柄落在了小玉由利手裡。
證人小玉由利沒有回頭看旁聽席。她堅持面對前方,目不斜視。
“這麼說,你與《新聞探秘》欄目報道的與本校相關的一系列事件完全無關?”
“嗯。憑我所處的地位,原本應該毫無關聯。”
“此話怎講?”
“按理說,我不能參與節目製作或採訪。因為我沒有資格,既沒有受過培訓,也沒有經驗。可是,我參與過一次柏木事件的採訪工作,是被茂木先生硬拉過去的。那是茂木先生為那期特別節目四處奔走的時候,應該在三月初。”
“在那次採訪中,你做了些什麼?”
“拍攝錄影。”
“扛著電視臺的器材拍攝嗎?就你一個人?”
“不是。茂木先生塞給我一架他私人的小型攝像機,說是不能動用《新聞探秘》的攝製組。”
“因為當時這期節目尚處於籌備階段嗎?”
“應該說,那是一次不能讓電視臺上層知道的突擊採訪。”
神原辯護人似乎越來越開心了。
“那你去了哪裡,拍攝了一些怎樣的場景?”
小玉由利轉過頭看了看大出俊次。被告此刻正津津有味地打量著這位美女。
“我上了茂木先生的車,去了大出家。茂木先生要我在他和大出的父親談話時拍攝大出家的房子、工廠以及周圍的狀況。我還搞不懂攝像機的用法,但還是照他說的做了。”
“你按要求完成拍攝任務了嗎?”
“說不上全部完成吧。”
“為什麼?”
“因為發生了意外。”證人的話語中透出無法抑制的怒氣,“茂木先生一個人跑進大出家採訪,不久他們就吵了起來。待在外面也能聽到屋裡大喊大叫和打砸東西的聲音。”
“後來怎麼樣了?”
“茂木先生和大出的父親從屋裡跳了出來。那個人叫大出勝,對吧?”
“是的。兩人在爭吵嗎?”
證人思考片刻後,說道:“剛才我說‘吵架’並不準確。應該是大出勝火氣很大,把茂木先生從屋裡揍了出來。茂木先生摔倒了,眼鏡也飛出去老遠。”
旁聽席上開始嘈雜起來。
“茂木先生勸大出勝說,‘我不是懷疑俊次,只是想弄清真相。’”
“當時大出勝已經火冒三丈了吧?”
“是的。他怒吼道,‘你想找我兒子的碴兒嗎?’他滿臉通紅,看得出他真的非常生氣。之後,他又一拳將剛剛爬起還想說話的茂木先生揍出去老遠。”
茂木悅男成了旁聽席上眾人視線的焦點。
“大出勝還高叫著‘別以為你是電視臺的就了不起了,我要告你’之類的話。由於事出突然,我當時很驚慌,記不太清楚了。”
“那個場景也拍下來了?”
“拍下來了,只是畫質不太好,還捱了茂木先生一頓痛罵。他說,‘總算拍到個捱揍的鏡頭,還被你拍成了這樣。’”
“是‘總算拍到個捱揍的鏡頭’嗎?”神原辯護人語帶譏諷地緩緩重複,臉上露出同情的表情。看到整個法庭的反應以及茂木悅男愁眉不展的臉,他的眼裡又閃爍起喜悅的目光。
“我反對!”藤野檢察官舉起了手,“即使證人說出了十分有趣的內幕,但我不明白辯護人的意圖,他到底想證明什麼?”
“請允許我再問幾句。”神原辯護人仰望著井上法官微笑道,“我方的意圖會立刻明確。”
井上法官點了點頭。“反對無效。”
“小玉小姐,你當時知道這次採訪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嗎?”
“我當時不太清楚。是回到電視臺後聽同事們說起的。他們說,在這樁茂木先生最拿手的校園事件中,有一個學生死了,茂木先生一口咬定那是一起與校園欺凌有關的兇殺案。他在一意孤行。”
“一意孤行?”
“是的。我周圍那些瞭解情況的人都是那樣認為的,所以茂木先生才會找到我頭上。”
“因為當時沒人願意主動協助茂木記者?”
“是的。我覺得根本沒人想幫他。”
“我們再返回之前的話題。你們去大出家採訪,茂木記者和大出勝起了爭執,還遭受過暴力。你認為茂木記者是怎麼想的?”
“他不是罵我了嗎?”
“不,不是對你,是對大出勝怎麼想。對大出勝的行為,他是感到憤怒還是害怕?”
“根本不是那個樣子。我覺得,事情鬧大了,他反而在暗自高興吧。因為我拍得不好,就罵了我,估計他很想要那些鏡頭。”
“想拍攝大出俊次的家長髮飆的鏡頭?”
“那會成為恰到好處的證據。看,大出家就是這種暴力傾向嚴重的家庭,只要一發火,什麼都做得出來。”
“那是因為,茂木記者當時已經認定大出俊次殺死了柏木卓也,是嗎?”
“嗯,我認為就是這麼回事。”
“可這種做法也太拐彎抹角了吧?既然需要證據,那就該找一些更直接、確鑿的證據。”
“根本沒有確鑿的證據。茂木先生的證據其實只有那封舉報信,其他的都是他的推測。”
“所以企劃報道部的其他成員都躲著他,對嗎?”
“是啊,像躲瘟神一樣。”
旁聽席上發出笑聲,證人小玉由利也笑了。
“電視臺的高層都對他有意見。我直接聽《新聞探秘》的製片主任說過,‘那個題材很危險。茂木在一頭熱地瞎折騰。’”
“還記得是在怎樣的狀態下聽說的嗎?”
“我去告了他的狀。”小玉由利低下頭,“茂木先生對我的態度太氣人,我就向上頭告了他一狀,說他塞給我一臺私人攝像機,就拖我去採訪現場。製片主任十分震驚。”
“然後他就說,茂木先生‘在一頭熱地瞎折騰’?”
“是的。說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什麼都往特輯裡塞,叫人頭痛得要命。”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去大出家後大概過去一星期。”
“這就是說,那個時候,製片主任已經不打算將柏木的死作為題材搬上《新聞探秘》節目了,是嗎?”
“是的。他說,在沒有確鑿證據的前提下,怎麼能在電視節目裡將一個初中男生當作殺人嫌犯對待呢?”
“各位陪審員。”突然,神原辯護人對陪審員們說,“請大家牢記這段證言。《新聞探秘》節目將卓也的死製作成題為《柏木的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檢證·初二學生之死》的特輯,並面向全國播放,是在四月十三日。而節目組的製片主任在三月初還有過如此的考慮。即使不是在會議等公開場合作出的發言,也是在小玉由利小姐申訴自己的不當遭遇後提出的見解,並非隨意的閒聊。況且這番話還出自資深製作人之口。”
擲地有聲地說完這番話,神原辯護人再次將目光掃向旁聽席。
“這就是我方詢問的意圖。在節目播放前不到一個月,《新聞探秘》節目組還不支援製作這期特輯,甚至認為那是茂木記者個人危險的一意孤行。我希望大家理解這個事實。”
小玉由利也在證人席點了點頭。
“可是,小玉由利小姐,”神原辯護人回過頭去,“事實上,四月十三日,特輯播出了。你是否知曉,在此之前到底發生過什麼,才導致了這樣顛覆性的結局?”
證人壓低了聲音:“僅從播放的節目來看,似乎沒發現全新的、確鑿的證據。我想還是茂木先生的韌勁使他佔了上風。”
“僅憑一名記者的執著——應該說是‘熱情’,贏得了最後的勝利嗎?”
“茂木先生過去確實有過很好的業績。”
“‘校園題材還得看茂木的’,是嗎?是他過去的功績贏得了他人的信任。”
這時,證人小玉由利看向藤野檢察官,問道:“我說……可以說說我聽到的一些傳聞嗎?”
井上法官回答:“可以,請講。”
“雖然《新聞探秘》節目風格硬派,也是hbs的招牌欄目,收視率卻並不高。這是一檔完全依賴外界資助的節目。呃……”稍微猶豫了一下,小玉由利繼續說,“雖說茂木先生是個臨時的簽約記者,但聽說他和資助方關係密切。”
“他在教育題材的資助方面前比較吃得開,是嗎?”
“是的。”
神原辯護人帶著意味深長的表情,花了許多時間環視了一遍陪審員,彷彿在說:各位,你們覺得怎麼樣?
藤野檢察官全當沒看見。山崎晉吾極力回憶著《新聞探秘》節目播出時插入的廣告,可惜怎麼也想不起來。
“放映後的反響如何?寄到電視臺的信件有相關內容嗎?”
“節目播出後,我們收到了大量的觀眾來信。有完全接受節目觀點的,甚至會說,‘快點將殺人犯逮捕歸案。’但也有一些來信或傳真表示,在毫無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不該在學生中造成混亂。”小玉由利看了一眼被告,繼續說道,“也有很多人認為大出值得同情。”
被告又開始一臉不爽了。他似乎對這位美女失去了興趣。
“節目播放後的製作組會議上,爭議也挺大。我不想再牽扯上茂木先生,躲得遠遠的,所以不瞭解具體情況。反正那也不是我該瞭解的。可在此之後,又有一名女生死去了,對吧?”
神原辯護人點了點頭。“是的,她死於交通事故。”
“當時的電視臺亂作一團。在一場茂木先生參與的會議上,很多人都破口大罵起來。這可是我親耳聽到的。一開始,大家都不知道是本校的哪個學生死了,害怕得不得了。要是死去的學生是節目中被當作嫌犯的三個人中的某一個,那麼,節目道德審查委員肯定不會放過我們電視臺了。”
“後來,被告和他的同伴之間還真的發生了不幸的事件。”神原辯護人說,“你知道嗎?”
“我聽茂木先生在辦公室裡談起過,據說是出於內訌。茂木先生還想來採訪,後來被同事攔住了。”
“對此,你是怎麼想的?”
“我覺得很遺憾。”
“之後,茂木先生是否還想來採訪這起事件呢?”
“我不清楚。剛才我提到的那個製片主任說,在《新聞探秘》欄目進行後續報道時,必須做一期檢討節目。”
“檢討節目?”
“是說,必須反省之前輕率的報道內容。”
“哦,這確實需要反省。也就是說,在節目播出後,支援茂木記者的人也很少,甚至變得比播出前更少,對吧?”
“是的。”
“而且,那些瞭解茂木記者過去在校園題材上的成績的資深人員,也都對此次報道持否定態度,是嗎?”
“是的。不過並沒有採取過措施。就在大家磨磨蹭蹭的時候,茂木先生又打聽到了校內審判的事。”
小玉由利這才注意到旁聽席。她背對著茂木悅男,似乎在說:我知道你在那裡,可我不打算留情面。我不怕你。
“我覺得,《新聞探秘》節目對校內如今的事態應持靜觀其變的態度。反正在今年秋天節目改版時,要重新作出調整。”
“《新聞探秘》節目要結束了?”
“是的。我決定到別的地方去工作。電視臺的工作已經讓我筋疲力盡了。”
“是嘛,謝謝了。”神原辯護人鞠了一躬,坐了下來。
“檢方需要作交叉詢問嗎?”
藤野涼子雙手撐在桌上,站起身來。“小玉小姐,作為個人,你覺得茂木先生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是喜歡他,還是討厭他?”
證人的短裙襬下露出兩條腿,微微動了一下。
“我剛剛調到企劃報道部的時候,對他還是挺尊重的。因為我看過茂木先生採訪、報道的節目。”
“現在呢?”
“我覺得他未必是個值得尊重的人。”
“對校內審判的事,你是在hbs電視臺裡道聽途說的嗎?”
“道聽途說”的措辭夾帶著辛辣的嘲諷。
“是的。”
“那你為什麼要來當證人?”
“我想為校內審判出一把力。上星期,我向學校教師辦公室打了電話,說我想談談自己知道的內幕。北尾老師叫我聯絡辯護方。”
“你從一開始就決定了要幫哪一方,對嗎?”沒等證人回答,藤野檢察官便笑道,“詢問結束。請退庭吧。”
藤野涼子態度冰冷,彷彿在說:我不指望你這種臨時工的證言。
“法官,對不起,請休庭一會兒,讓大家上個廁所。”就連對法官的態度也很隨便。
“休庭十分鐘。”
解除了緊張氣氛的旁聽席上,茂木悅男板著臉,擦拭著眼鏡片。
野田健一不見了。
休息結束後,辯護方席位上只剩下被告和辯護人兩個人。
對此,神原辯護人並未作出說明。井上法官注意到那個空座位,臉上現出欲問又止的神情。
“審議重新開始。”
這次的詢問從檢方開始。檢方的兩名事務官隨著藤野涼子一同起身,從一個大紙袋中抽出一些用訂書機訂住一角的紙張。藤野檢察官將其中一份遞給井上法官,萩尾一美則將另一份交給了神原辯護人。如今,萩尾一美不會再對神原那張女孩子氣的臉感到來氣,可她仍然板著臉,似乎在威嚇對方:怎麼著,有意見你就說!
山崎晉吾感受得到萩尾一美的氣勢。
“各位,”藤野檢察官環視法庭一週,微笑著說,“請大家看一下表。時間已近下午四點了。”
旁聽席上人頭攢動,大家紛紛看著手錶,或抬頭望向掛在體育館前方的大圓掛鐘。確實,時間已經過了三點五十分。
“庭審到了第二天,大家似乎都已經習慣了,可法庭上的質疑問答比我們想象中要費時得多。諸位陪審員也一定很累了,因為大家的神經一直都繃得緊緊的。”
陪審員們紛紛點頭,井上法官和神原辯護人卻緊盯著剛才拿到的檔案。井上法官的臉色很難看,神原辯護人則專注地翻閱著檔案,還伸手攔住了從一旁探過頭來窺視的被告。
“剛才我們檢方遞交給法官和辯護人的檔案,是某人的陳述書。這是一份非常有分量的檔案。”
從山崎晉吾的位置看去,能看出神原辯護人手中那迭a4紙上密密麻麻布滿了列印出來的文字。
“提供這番陳述的,是我們檢方最重要的證人。”藤野檢察官一字一頓地對陪審員們說,“是目擊柏木卓也從本校教學樓樓頂墜落,並寫下三封信件的人。”
旁聽席上鴉雀無聲。可見,在真正感到震驚時,大家並不會立刻作出反應。
“是的。就是事件的目擊者,寫下舉報信的人。”
藤野涼子來到桌子前面,一直走到正對法官和陪審團的位置,才站定身軀。
“這位證人詳細陳述了自己目擊到的場景,以及自己做過的一切。我們則儘可能準確地將證人的陳述整理成書面檔案。神原辯護人,”藤野檢察官喊道,“能同意我們將這份陳述書作為檢方的證據提交給法庭嗎?”
“不能同意。”神原辯護人不慌不忙地答道,他的目光顯得格外明亮,“請將提供陳述的人物作為證人傳喚到庭,由檢察官進行主詢問。我方也打算對其展開交叉詢問。”
藤野涼子眯起眼睛。“只是提交陳述書不行嗎?”
“有必要直接透過證人之口,確認陳述書中敘述的事實關係。”
“明白了。”藤野檢察官輕輕舉起雙手,“果然如此。那麼,法官是怎麼認為的呢?”
井上法官的眼睛在銀邊眼鏡後方眯成一條線,似乎在懷疑:藤野涼子不是在開玩笑吧?
當然,藤野檢察官不可能在開玩笑。
“既然辯護方不同意,該陳述書便無法作為證據遞交陪審團。”藤野檢察官微微點頭後,轉身面向旁聽席,“非常遺憾。既然如此,就按辯護方的要求,明天我們會傳喚證人到庭。”
由於事出突然,一直維持沉默的旁聽席終於開始沸騰了。井上法官沒有馬上抓起木槌。他知道,現在拼命敲打木槌也無濟於事。
喧囂之中,大出俊次不依不饒地糾纏著神原辯護人,要看那份陳述書。神原辯護人用嚴厲的眼神看著他,對他說了幾句話後,將檔案遞給了他。
山崎晉吾看到,將目光落在第一頁的瞬間,被告人臉色大變。
“各位,請保持安靜。”藤野檢察官向旁聽席呼籲道,“請大家保持鎮靜,拜託了。”
在旁聽席上搖搖晃晃的人頭中,可以看到佐佐木禮子那張僵硬得幾近痙攣的臉。津崎先生的豆狸臉也繃得緊緊的。
藤野檢察官再次仰望法官席位,大聲而緩慢地說:“為了讓陪審團正確理解這位重要證人的陳述,我們將作出最大努力。證人也作好了心理準備,明天肯定會出庭。我們對此有一番請求,能否在此商議一下?”
“什麼請求?”井上法官反問道。
“我們的請求共有兩個。”
藤野檢察官豎起一根手指。
“第一,請求將明天的審議設為非公開庭審。也就是說,不讓旁聽者進場。”
旁聽席上的喧鬧聲此起彼伏。這次,井上法官馬上敲起了木槌。
“肅靜!”
山崎晉吾機警地掃視整個法庭,直到喧囂和激憤平息為止。
“那麼,第二個請求呢?”
藤野檢察官豎起第二根手指。“明天,在證人出庭、作證直到退庭的整個過程中,請安排被告退庭。要讓證人安心作出證言,這是必不可少的措施。”
“如果被告在場,證人會感到威脅,是嗎?”
“是的。證人十分害怕被告。被告容易激動,很可能會破口大罵,或者當庭威脅證人。對此,法官應該也很瞭解。”
“我們會告誡被告,讓他遵守法庭紀律。”神原辯護人說,“被告有聽取證人證言的權利。”
“如果只是想確認證言內容,看一下陳述書不就行了?我說,陳述書可別撕破了。”面對已經火冒三丈,似乎馬上要將陳述書揉成一團的被告,藤野檢察官及時作出警告,“即使是眼下,很明顯,辯護人並不能很好地控制住被告。”
“那還不都是因為你拿出了這種混賬東西?”大出俊次高聲叫道。神原辯護人神情嚴肅,一把從他手裡搶過陳述書,這氣勢令被告驚悚不已。
藤野檢察官不慌不忙地問法官:“在作出裁決前,是否有必要證明這兩個請求的必要性?”
“有必要。總不能你說什麼我就答應什麼吧。”
“好吧。既然如此,我可以傳喚一位證人出庭嗎?”
神原辯護人點了頭,井上法官便答道:“可以。”
藤野檢察官看向旁聽席,喊道:“尾崎老師,請到證人席這邊來。”
校內每位學生都認識的尾崎老師從旁聽席上站起身,朝前走去。她今天沒穿白大褂,都快認不出來了。山崎晉吾心中暗自責備自己:我太大意了。
身材嬌小的尾崎老師穿著一件得體的淡藍色麻布襯衫,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和藹可親。
“大家辛苦了。”她笑著慰問了學生們一聲,隨即詢問井上法官道,“得先宣誓吧?”
“是、是的。有勞了。”
井上在尾崎老師面前也擺不了譜啊。
“在此之前,首先請允許我確認一下您的姓名。”藤野涼子笑盈盈地說,“雖說大家都認識您,可這畢竟是一項程式。”
“是啊。我是本校的保健老師,尾崎靜子。”
尾崎老師的全名,還是頭一回聽到。
“我發誓,我在法庭上講的話句句屬實。”
“謝謝!那麼……”
“藤野,稍等一下。”井上法官探出身來,“這是法官裁決必需的詢問,應該由我來提問。尾崎老師,您請坐。”
坐下身後,尾崎老師的背影顯得越發瘦小了。然而不知為何,她身上散發的氛圍,令旁聽席上不間斷的竊竊私語停止了。
“呃……首先,該問什麼呢?”饒是井上康夫,竟也有些慌了手腳,“檢察官要傳喚的那名證人,目前還是匿名的吧?”
“那份陳述書上也沒有寫名字嗎?”
“是的。”
“既然如此,現在請保持匿名狀態吧。”尾崎老師柔聲回應道,“我們暫且稱其為a證人,如何?”
“好的。老師您瞭解a證人嗎?”
尾崎老師的回答簡潔乾脆:“是的。”
“對於在校內審判中出庭作證,a證人沒有異議嗎?”
“沒有異議,已經作好了思想準備。”
“只是不希望有旁聽人員在場,是嗎?”
“是啊。不想在陌生人的眾目睽睽之下出庭作證。”
“是害羞嗎?”
“比起害羞,更多的是害怕。害怕讓不明底細的人知曉自己是目擊者、舉報者,會對自己今後的生活帶來不利影響。”
“哦,呃……這也在情理之中。”在尾崎老師面前,井上法官難保威嚴。
“a證人的身心曾遭受過嚴重的傷害,現在狀況依然不穩定。考慮到今後的生活,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也不妥當。”
“那是怎樣的不穩定狀態?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具體的情況?”
尾崎老師停頓片刻。“自從決定協助校內審判的那天起,a證人就一直睡不好覺,甚至出現過過度呼吸的症狀。”
“是事件的記憶造成的精神痛苦嗎?”
尾崎老師又停頓了一下。“為a證人造成精神痛苦的,未必只是事件的記憶。當然,這也是重要的原因。”
尾崎老師字斟句酌,謹慎回答。在明白a證人正身的山崎晉吾看來,尾崎老師的用心良苦很值得敬佩。為了不讓聽眾察覺a證人的身份,也為了不提前佐證a證人的陳述,尾崎老師可謂用足了心思。
“a證人不願當著被告的面提供證言,這種心情我可以理解。可是,對被告的恐懼也會在審判結束後繼續留存吧?”
尾崎老師不慌不忙又幹淨利落地答道:“我相信,在法庭作出裁決,事件告一段落後,a證人的精神狀態一定會穩定下來。a證人正是寄希望於此,才會下決心出庭作證。請法官照顧這份心情,作出正確的判斷。”
陪審員們全都看著尾崎老師,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明白了。尾崎老師,謝謝您。請回吧。”
尾崎老師退下後,井上法官拿起木槌,敲擊出響亮的一聲。
“裁決如下:檢方的兩個請求,本法庭全部接受。明天的審理非公開。諸位旁聽人員明天不能進入法庭。請大家理解和協助。”
有部分旁聽者發出了不滿的聲音,井上法官不予理睬。尾崎老師退場後,法官的威嚴又回到了井上康夫身上。
“藤野檢察官,明天一開庭就對a證人展開詢問。請作好必要的準備。”
“明白。”
“神原辯護人。”
推開不了解內情,只會嘮嘮叨叨發著牢騷的被告,神原辯護人站起了身。“在。”
“明天,請將被告留在休息室,不經許可不得擅自到外面來。”
大出俊次不服氣地說:“不用我到場?那我乾脆不來了!”
“肅靜!”神原辯護人一聲怒喝震動四方。
被告半張著嘴愣住了。
“對不起。我們服從法庭裁決。如果被告不接受,就讓他在自己家中待命。”
“請酌情處置,必要時可請求法警幫助。”
即使山崎晉吾從未有所動作,可被告的視線一碰到他的臉,便立刻縮了回來,投向自己的腳邊。
“今天的審理到此結束,明天上午九點開庭。”作出宣告後,井上康夫飛快地跳下法官席,來到辯護方席位邊,“拴住這傢伙,需要項圈和鏈條嗎?”
整個會場熱鬧了起來,山崎晉吾沒有聽到辯護人及其助手的回答。不過確實用不著自己趕過去,因為大出俊次已經無精打采了。
在籃球社和將棋社的志願者開始打掃會場,重新排列椅子時,北尾老師走進會場,來到山崎晉吾身旁,在他耳邊低聲說:“有人有話要跟你說。剛才託我帶話了,說是在學校邊門旁等你。”
山崎晉吾快速朝邊門跑去。經過整整一天,襯衣領子終於變軟了,自己渾身都散發著汗味。
在邊門外等候他的,是藤野涼子的父親。也許稱作“藤野警官”會更合適,因為對方臉上的表情相比學生家長,更像一位專業人士。
邊門關著,還上著鎖。所謂“旁邊”,原來不是指“內側”。
“別急,沒什麼大事。”藤野警官朝山崎晉吾招了招手,將一張白色的便條從柵欄的空隙裡遞進來,“麻煩轉交給神原。”
山崎晉吾確認自己的手是乾淨的,這才接過那張對摺的便條。
“你告訴他,今晚給這個號碼掛個電話,這個人會提供幫助。”
山崎晉吾重複了一遍。
“我本想直接交給他本人,可到休息室一看,發現他還在和大出說話。大出的母親也在場。”
山崎晉吾的表情變化沒有逃過藤野警官的眼睛。他笑了笑,繼續說道:“大出夫人沒有來旁聽。好像有用心周到的人叫她來接兒子回去,因為她兒子出門時情緒不太穩定。”
山崎晉吾心想:這麼做會不會在大出身上產生反效果?他的心思又被對方看破了。
“現在的大出很聽他媽媽的話。他覺得媽媽已經夠操心的了,自己不能再讓她擔心。”
為了防止自己的心思再次被看穿,山崎晉吾馬上開口道:“大出多少有些改變了。”
他媽媽也是。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是的。正在往好的方面變化,挺不錯的。拜託了。”邊門外的藤野警官說道,“隔著鐵柵欄一看,你不僅適合當法警,也適合當獄警嘛。”
他用手指在嘴唇邊做了個拉上拉鍊的動作。
“你的嘴巴挺緊的吧?”
山崎晉吾緊閉著嘴,點了點頭。
藤野警官微笑著揮了揮手,便離去了。
山崎晉吾突然冒出一個衝動,想對藤野警官敬個禮。他不禁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