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第六十章《第Ⅲ部:法庭》(2)

“是的。說來慚愧,如果不是我妻子告訴我,我真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知道。我工作很忙,休息天也常常要出差或招待客戶。”

“可即使如此,您還是經常和卓也交談,是嗎?”

“你是指剛才所說的那種交談嗎?”

“是的。那些話題相當深入啊。”

“是的。不過那些交談基本都是突發的,譬如一起吃飯的時候,或者晚上睡覺之前,而且都是由卓也主動向我提問的。”

證人歪了歪腦袋,似乎又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了。

“老實說,除此之外的日常話題我們很少談及。比如電視節目的內容、他和朋友的關係、學校裡發生的事等等。我工作忙,卓也也不愛多說話,因此除了討論問題之外……”

“日常交談的機會很少,是嗎?”

“是啊。可是,父子之間不都是這樣的嗎?我跟我父親就從來不談日常瑣事,只在有急事的時候交談一下。不過,我和我父親之間沒有談過卓也和我談論的那些話題。直到卓也去世為止,我一直認為,我們父子間的交流應該算十分深入並且充足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幾乎聽不見了。

神原辯護人也略微放低音量:“我冒昧地問一句,您認為拒絕上學是很嚴重的情況嗎?”

“是的。”柏木則之點了點頭,“對一名學生,而且是卓也這樣尚處於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生,上學是一件義不容辭的大事。不過,對於重要的程度,我,不,我跟卓也都有一些有別於常人的想法。”

“卓也拒絕上學後,您和他交談過嗎?”

“交談過。我去他的房間,和他面對面談了大約一個小時。”

“具體都談了些什麼?”

“首先,我問了他不去上學的理由。”

井上法官眯起眼睛。旁聽者們全都注視著柏木則之。

“卓也回答說,因為太無聊。”

“因為太無聊。”神原辯護人重複道。

“是的。我預料到他會這麼回答,因此我並不感到驚訝,只是想問清楚,到底哪裡無聊了。”

“卓也是怎麼說的?”

“或許有點對不住老師們,卓也他對上課內容不太滿意。”

“如何不滿意呢?”

“說老師授課要照顧成績不好的學生,對他而言太簡單了。”

證人這才注意到旁聽席上有這麼多人在聽。

“用卓也的話來說,待在那樣的學校裡,會變成傻瓜的。”

井上法官眨了幾下眼睛,往上推了推銀邊眼鏡。

“我問他是否想轉學,卓也說他沒有這方面的打算。他覺得學校這種體制本身就很沒意思,他只想一個人思考一陣子。我覺得這樣也不錯。”證人繼續說,“就像我剛才講過的那樣,卓也既早熟又較真,在有些家長看來或許還十分任性。我也曾經大動肝火,找出很多歪理來訓斥他。”

“在那次談話中,您沒有訓斥他嗎?”

“沒有。卓也對‘學校’這一體制本身提出異議,表示不願意上學,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我剛才說,他會拒絕上學,多少也在我的預料之中。我對此並不感到震驚。”

這還是頭一回聽說。禮子用餘光掃了一眼茂木悅男,發現他身子前傾,正聽得入神。

“卓也是小學五年級時轉學到這裡來的。他之前在埼玉縣上學。那時,他成績很好,跟同學們相處融洽。”

因此,卓也討厭轉學。

“我還以為,他是因為要和朋友分手覺得難過,可他說不是為了這個。準確地說,他並不討厭轉學,而是想借此機會不去上學。”

“這是為什麼?”

“那時,他給出的理由也是‘無聊’。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上學?做老師的為什麼總是那麼盛氣凌人?他說,老師只是老師罷了,應該沒有任何特殊的權利。”

神原辯護人稍稍皺起了眉頭。“我確認一下,卓也在埼玉縣上學時,沒覺得有什麼特別的問題嗎?”

“是的。所以我當時大吃一驚,趕緊追問,是不是老師有問題?是不是和小夥伴們吵架了?卓也全都否認了。我問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他也回答不是。”

只是覺得無聊罷了。

“我使了點大人的欺騙手段,告誡他,新的學校或許不會無聊。卓也並非真的心服口服,可最終還是去上學了,也很快習慣了新環境。至少看起來不像有什麼問題,校方也沒有來反映情況,我便鬆了口氣。我妻子也一樣,還對我說,‘卓也真是個難伺候的孩子。’”

說到這裡,柏木則之證人突然低下了頭,身子僵硬,像在極力忍耐著什麼。

“我當時還對我妻子說,‘難伺候的孩子,長大了都會成為大人物。’現在想想,那時還真是不知輕重。可當時我真是那麼想的。對卓也的擔心,僅僅集中在他的健康方面。哦,對了……”他趕緊補充道,“我們注意到,他朋友很少,也很少到外面去玩。不過,也不是所有男孩都想當孩子王,朋友也不是越多越好。我自己小時候就是個十分內向的孩子,也不贊成用統一的標準要求孩子。總之,我認為那就是卓也的個性,只想好好守護著他。”

“明白了。”神原辯護人說,“由於卓也小學五年級時的那次談話,柏木先生您覺得,他從去年十一月中旬開始拒絕上學的行為並非重大問題。您決定尊重卓也的意志,並好好守護他,是嗎?”

“是的。既然他希望獨自思考,就讓他去思考。人生還長著呢,即使要休學一兩年,也沒什麼的。”

確實,這樣的想法有別於常人。別的為孩子不願上學而煩心的家長,在反覆思索和糾結後,或許也會得出同樣的結論,只是恐怕需要更多的時間。

“除此之外,卓也還有過針對學校的不滿言論嗎?”

“有。他說學校不考慮每個學生的個性和能力差異,對每個學生提出相同的要求,並希望得到相同的成果。”證人也意識到會場內的氛圍不太對勁,但還是毅然決然地說了下去,“他認為老師都靠不住。不少親切和善的老師只是些老好人,沒什麼才能;還有一些老師完全沒有身為教育工作者的覺悟和才智,選擇這一職業只是為了顯擺自己或支配他人;甚至還有暴力傾向明顯的老師。在學校,學生是弱者,老師擁有絕對的權力,而有些老師不能正確理解並妥善使用自身的權力。他不明白,為什麼非要聽那些只會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學生的老師的話。”

一鼓作氣說了很多,他停頓了一下。

“他還說,對於社會,建立學校這種體制只是不得已而為之,可城東三中的老師們並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們認為學校是神聖的領域,是手握權力的他們可以為所欲為的場所。”

柏木則之的話還沒有說完,旁聽席便響起了議論聲。井上法官似乎也很震驚,竟沒有制止這越來越喧鬧的議論。

茂木悅男不懷好意地笑著,連口水都要流下來了。pta的石川先生一臉露骨的激憤,他斥責道:“喂,你笑什麼笑?”

禮子差點笑出聲來。她趕緊縮緊了脖子。

“對這番發言,大家會感到憤怒也在情理之中。”柏木則之證人回頭對旁聽席說。為了鎮住全場,他還提高了嗓門。“這些話是自作聰明,是危言聳聽。沒錯,我當時也是這麼認為的。可是,我又覺得卓也這番話並非全無道理。因此,我沒有劈頭蓋臉地訓斥他。我不會命令他不準胡言亂語,老老實實地上學去。”

“您也向卓也提及您的這些內心感受了嗎?”

“提過。卓也說,‘謝謝了。’”

“那時,”神原辯護人緊緊盯著柏木則之,“您知道卓也開始不去上學的前一天,在理科準備室裡發生的事嗎?”

證人立刻點了點頭,答道:“知道。也是聽我妻子說的。”

“關於此事,您問過卓也嗎?”

“我仔細問過。我對他說,你對學校和老師有自己的看法和主張,這些我都明白。那麼,你不願上學的直接原因,是不是那次打架事件?我當時追問得很緊。因為,如果原因真的在這裡,那作為家長,我就必須有所作為。”

“那卓也是怎麼回答的?”

“他說,那不算什麼。”

無聊。

“他說,‘他們太煩人了,還跑來惹我,我回了他們幾句,就打起來了。我沒受傷,也沒有打傷他們。老師們大驚小怪的,可對我來說一點也不算什麼。我早就覺得學校沒意思了,跟那些傢伙無關。’”

“也就是說,他沒有受到欺凌或恐嚇?”

“我也這樣問過。卓也反倒笑了起來,說他才不會讓那些傢伙欺負呢。”

佐佐木禮子看了看被告。大出俊次臉上顯露出不愉快的神色,搖晃著身體。野田健一正在對他說話,大概是讓他不要亂動吧。俊次瞪著野田健一,可健一併不退縮,只是緊繃著臉重新端正坐姿。

“卓也拒絕上學後,城東三中當時的校長津崎先生、卓也的班主任森內老師和年級主任高木老師三人,在一個半月左右的時間內,對他家訪過四次。請問,您跟他們見過面嗎?”

“我沒有跟這些老師見過面。家訪的情況都是聽我妻子說的。”

“您沒有想過要對學校做些什麼嗎?”

“沒有。”立刻作出回答後,證人又縮起了肩膀,“現在看來,卓也對城東三中的評價難免有不實之處,但當時我完全接受了他的說法。我是指卓也對學校某些具體方面的不滿。”

“原來如此。”

“因此,對於讓卓也進入公立學校讀書,我曾經後悔過。在公立學校,正如卓也所言,天賦差異巨大的學生都混在一起。老師們為教育差生疲於奔命,無法因材施教,照顧全體學生。從卓也口中我得知,與他發生衝突的……”柏木則之的目光轉向了大出俊次,“被告他們的行為後,我的想法越發堅定了。既然對這樣的學生都放任不管,那還能期待城東三中的教育質量嗎?我認為,城東三中的老師們在能力方面確實有所欠缺。”

神原辯護人默默地聽著。

“我也對我妻子說過,如果老師們不講道理,非要卓也去上學,那我會挺身而出。如果家訪太頻繁,總是來糾纏不清,那可以讓他們吃吃閉門羹。”

他要守護卓也。

“我要守護卓也的心。那孩子已經否定了城東三中,甚至再也無法認可‘學校’這一體制了。不過這世上還是有好學校的。我準備多花點時間慢慢和卓也交談,等他有所動搖後,再考慮轉校。”

旁聽席又開始喧鬧起來。井上法官抓起木槌。

“卓也又是如何評價被告及他的同夥的呢?”神原辯護人的提問平息了喧鬧。

“你是說‘評價’嗎?”

“是的。除了提到他們是問題很多的傢伙之外,具體還說過什麼?”

證人考慮了一會兒。法庭在等著他。禮子感覺,整個法庭都在蠢蠢欲動地等待著下文。禮子自己也是如此。

“昆蟲一般的傢伙,他說。”

神原辯護人眨了一下眼睛。“啊?”

“卓也說,他們都是些昆蟲一般的傢伙。我的理解是,他是在強調那些人跟他自己的區別。”

旁聽席上有人笑了起來。且不論失笑還是苦笑,都包含有同感的成分。大出俊次本人似乎吃了一驚,估計還沒有回過神來。禮子心想,如果說“害蟲”,也許俊次還能理解得更快一些。

“是昆蟲嗎?”神原辯護人臉上的驚訝之色尚未褪去,“不是害蟲?”

何必真的說出來呢!

大出俊次發飆了:“什麼屁話?喂,你剛才說了什麼?”

他猛地揪住微微欠身的神原辯護人。野田健一大驚失色,趕緊插進去勸架,卻立刻被拋在一旁。山崎法警飛快地跑了過來,動作乾淨利落,毫無多餘,令人歎為觀止。

“誰是害蟲?你再說一遍試試!你這個渾蛋!”被山崎法警扭住胳膊的大出俊次朝神原辯護人咆哮著,還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我一直不吭聲地聽著,你倒越來越來勁了。你以為你誰呀?”

“被告,肅靜!”

井上法官也成了他的攻擊物件。

“井上,你小子也是,囉唆個屁。還穿黑袍呢,你這個笨蛋!穿成這樣簡直就是個變態!”

旁聽席鬨堂大笑,這讓大出俊次更加起勁了。山崎法警將他的手臂扭到背後,將他的身體夾在自己的身體和桌子之間,不讓他亂動,擒拿手法精準漂亮。可大出俊次的嘴還是自由的。他時而狂笑時而怒罵。變態!笨蛋!傻瓜!還越罵越來勁。

井上法官重重地敲了一兩下木槌,高聲喝道:“警告被告,立刻停止這種違規發言。這次是警告,如不聽從……”

大出俊次大聲嘲笑道:“你又能怎麼樣?啊?”

井上法官又重重地敲了一下木槌。“被告,立刻閉嘴!”

“你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

大出俊次的攻擊目標又轉向了證人。柏木則之站在證人席上,從禮子所處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側臉,因此看不清他到底是驚呆了,還是在嘲笑。

“有什麼好笑的?你這個渾蛋,我殺了你!”

山崎法警按下俊次的頭,使他的上半身完全貼在桌面上。俊次的腦袋撞到桌面,發出很響的“咣噹”聲。

“啊,好痛!”俊次叫喚著。

井上法官露出冷酷的眼神。“我命令,被告退庭!法警,請將被告帶出法庭!”

山崎法警毫不費力地將趴在桌子上的大出俊次提起來,迫使他原地向右轉後押解至出口處。

“放手!山崎,你他媽的幹什麼?我不出去。我有權待在這裡!我有權利……”叫著叫著,大出俊次的身影不見了。他們一出門,門就緊緊關上了。

旁聽席沉默片刻後又開始喧鬧起來,有人站起身,還有人在笑。是茂木悅男在笑。注意到周圍的人都在看他,他說了聲“對不起”,掏出手帕來擦了擦嘴角,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各位,請保持安靜。請大家都坐下。證人也請坐下。”

柏木則之小心地將椅子拉到身邊,坐了下來。辯護人和他的助手都回到了規定的位置。

“對不起。我們向法庭致歉!”

辯護人和助手低下了頭。還有人在笑,這次不止一個。不過其中不包括茂木悅男。

這時,山崎法警從辯護方背後的側門回來了。他完全不為所動,就像教室裡飛來一隻嗡嗡叫的蒼蠅,他只是揮了揮手將其趕跑一般。他直接走到法官席附近,對井上法官說了句話。井上法官一臉嚴肅地點點頭,說了聲“你辛苦了”。

“證人,”井上法官對柏木則之說,“可以繼續嗎?需要休息一下嗎?”

“不需要。我沒問題。”

柏木則之十分鎮靜,語氣中還帶有一絲佩服的意味。至於他在佩服誰,答案自是不言而喻。

“你真厲害。”他對回到崗位上的山崎法警說道。

山崎法警默默向他點頭回禮。

“哦,對不起,我剛才說的也是‘違規發言’吧。”證人慌忙道歉,又引發旁聽席上一片笑聲。

一直板著臉的陪審員們也都露出了笑容。一個個子很高,明顯是運動社團成員的男生對周圍的同伴說了句話,大家都對他點頭。只有勝木惠子依然臉色發白,擔憂地望著大出俊次的身影消失的門。

“庭審繼續進行。”

禮子很次現在在哪裡,又不願意中途退場。東張西望之時,她發現津崎先生對她使了個眼色,起身朝後方走去。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神原辯護人還是重新開始了他的主詢問。

“卓也評價被告像昆蟲,與自己有著本質的不同,是嗎?”

“是的。多少有幾分‘害蟲’的意味。我覺得你剛才的反問並非不著邊際。”

隨後,柏木則之又抬頭望向井上法官。

“我認為卓也的說法含有蔑視被告的意味。在我們交談時,我就是這麼想的。”為了更準確地說明,他特意作了強調,“我認為,卓也真正想說的是:他們對任何事物都不會深入思考,從不願意學習知識,只追求眼前的樂趣。他們太懶惰,只會關注一些表面上看起來有趣的事物,對未來毫無展望。在卓也眼裡,他們不能算人類,僅僅是‘生物’而已。”

“真是嚴厲至極的見解。”神原辯護人小聲地說。

“是啊。可這不正是那個年齡段的孩子真實的想法嗎?”

對此,神原辯護人做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並沒有回答。

“正因為卓也表明了這番見解,柏木先生您當時打消了他受到被告及其同夥的欺凌,為了躲避他們才不去上學的疑慮,是嗎?”

“是的。”

“可是之後,這樣的疑慮卻又死灰復燃了?”

“是的,確實如此。”說著,證人又低下了頭,“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被告知有人寫舉報信,說其實是被告等人叫卓也出去,並將他推下樓頂,殺死了他。據說,那封舉報信是一個目睹了兇殺全過程的人寫的。這一情況,使我和我的妻子發生了巨大的動搖。”

這時,旁聽席上突然有人高聲叫喊。“等等。不是這麼回事!”

喊話的人站在旁聽席的最後一排,是個年輕男子。禮子覺得他很面熟。“啊!”她馬上想起來了。

他是柏木卓也的哥哥。

“我父親的話中有虛假的成分。你說是不是,父親?”

年輕人一邊大聲呼叫證人,一邊朝法庭前方走去。

“請讓我也出庭作證。我是卓也的哥哥。我叫柏木宏之。我要與父親對質。我父親描述的是卓也的假象。”

藤野涼子從檢方席上站起身,走上前去,像是要迎頭痛擊來犯之敵似的:“柏木先生,請您回到座位上去。”

佐佐木吾郎也跳了出來,攔住了柏木宏之的去路。柏木宏之將他一把推開,繼續逼近自己的父親。

“父親,你別再製造假象了!”

法庭再次喧鬧起來。

井上法官按兵不動,注視著眼前的局面,手裡緊緊握住木槌的柄。陪審員們坐不住了,有幾名男生探出身子,像是要保護女生。旁聽席上的人們也都驚慌起來,前排已經有人逃走了。

此時的柏木則之依然站在證人席上,沒有移動半步。這樣下去,柏木宏之若要撲過去一把揪住父親,簡直輕而易舉。

法警山崎晉吾出動了,動作依然很精準。他飛快移動到一路猛進的柏木宏之跟前,將手搭在他的左肩和右肘上。

“請回到座位上去。”山崎法警的說話聲很輕,禮子只能勉強聽到。柏木宏之卻被他的這句話鎮住了,動彈不得。他瞪著眼前這個個頭比自己小得多的法警,似乎在說:這傢伙到底什麼來頭?

“宏之,你別鬧了。”證人席上的父親很難過,他的話語與其說是規勸,倒不如說是安慰,“你想跟我對質,就好好地去辦手續,不要給大家添麻煩。卓也要是看到我們這樣爭執,也會感到害臊的。”

宏之狹長的臉一下子變紅了。“你這是膽小鬼的胡話。”

他還想逼近父親,山崎法警卻像一堵牆似的攔在他面前。柏木宏之轉動眼珠,似乎在想:這小傢伙,我怎麼就闖不過他這一關呢?

與此同時,他還固執地想發言:“我……”

“請回到你的座位上去。不然,我可要讓你退庭了。”井上法官俯視著他,厲聲說道,“你已擾亂了法庭的秩序。”

面對井上法官近乎冷酷的語調,柏木宏之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他看到,由於自己給法庭帶來了混亂,旁聽席上不斷有人從通道離開;陪審團裡那些和死去的弟弟同齡的少男少女們正遠遠地圍觀自己,臉上帶著驚恐的表情,法警毫不動搖的態度又與他們形成鮮明對照。他像突然清醒了過來,無力地垂下肩膀。

“我無意擾亂法庭。”他說道。

這時,津崎先生從法庭後方快步走上前來。他好像外出後又回來了。身材矮小的津崎先生來到柏木宏之身旁,抓住他的一條胳膊,低聲對他說了句話,隨後拖著他朝旁聽席後側走去。柏木宏之倒也十分聽話地配合著他。

旁聽席上方才離開座位的人此時紛紛回來了。佐佐木禮子起身走向津崎先生和柏木宏之的方向。那兩人正要在旁聽席最後一排的右側坐下。

“我是城東警察局少年科的佐佐木。”

佐佐木禮子自報家門,朝津崎先生點了點頭。她強行佔了個位子坐下,將柏木宏之夾在自己和津崎先生中間。

“你是柏木卓也的哥哥吧?我還是第一次和你見面,請允許我坐在你身邊。”

旁聽席上有很多人正回頭看他們。過了興奮勁頭的柏木宏之被這些人看得很不好意思。

“你的心情,我們不是不能理解,但還是要請你遵守這裡的規則。”禮子對他說道,然後又問津崎先生,“大出俊次怎麼樣了?”

“在辯護方的休息室裡,北尾老師正在教育他。”津崎先生用手遮在嘴角邊低聲說道,“我見他不需要幫忙,就馬上回來了。柏木同學,你不要緊吧?”

柏木宏之之前漲得通紅的臉,現在變得一片慘白,沒有半點血色,完全成了另一個極端。

“對不起。”他的聲音特別小,“我剛才實在是忍不住了。他的話簡直是一派胡言。”

“他是不是在說假話?如果是,他又為什麼要這樣說?為了理解你父親此刻的心情,你必須認真地聽他說完。”

津崎先生輕輕撫摸著柏木宏之的後背。柏木宏之已經變得垂頭喪氣了。

“剛才,我不自覺地叫你‘柏木同學’了。”津崎先生撫摸著柏木宏之的後背,乾咳了幾聲。他的眼眶通紅通紅的。

柏木宏之沉默了。他的眼睛也是紅的。

“繼續進行證人詢問。”高聲宣佈後,井上法官用威嚴的目光掃視整個法庭,似乎在說:再有任何人擾亂法庭秩序,就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原來好學生井上康夫也會露出如此兇險的眼神。

“柏木先生,您請坐。”

等證人坐下後,神原辯護人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繼續他的主詢問。

“後來,由於一封舉報信的出現,冒出柏木卓也的死是兇殺案的疑雲,柏木先生您對此事的看法也發生了重大轉變。”

“是的。”證人用力點點頭,整個上半身都跟著一起動了,“卓也是被人殺死的,有人目擊了兇殺現場。我和我妻子一下子很難接受這個資訊。”

神原辯護人從檔案中取出一張紙,舉在右手,向法庭作了展示。

“這就是那封舉報信,在今年一月七日以快信的方式寄給當時的校長津崎先生。這是津崎先生提供給我們的。”重新面向陪審員後,神原辯護人繼續說,“舉報信不止一封,不過內容都相同。對於存在舉報信這個事實,檢方和我們辯護方並沒有爭議。因此,我們將這封舉報信作為雙方共同的一號證據提交給法庭。今後,凡是僅提及‘一號證據’,就是指這封舉報信。”

陪審員們紛紛點頭,只有勝木惠子不知在想些什麼,又回到了魂不守舍的狀態。

“我讀一下舉報信的內容。”神原辯護人說,“舉報信——原文字就有這樣的標題。全文換行很多,有點像詩歌。但我下面的朗讀將優先考慮語義的連貫性,而不作逐行斷句。”

剛才多少有些說話聲的旁聽席,現在徹底安靜了下來。

“城東第三中學二年級一班的柏木卓也不是自殺的。他是被人殺死的,是被人從學校的屋頂上推下去的。聖誕夜那天,我看到了,我在現場看到了。柏木還發出了慘叫。”

證人席上的柏木則之渾身僵硬,為了照顧他,神原辯護人停頓了一下。

“把他從屋頂推下去的,是二年級四班的大出俊次。橋田祐太郎和井口充也幫他一起推。後來他們三個人笑著逃跑了。”

神原辯護人又停了下來。這次不是為證人,而是為了換口氣。

“我由衷地懇請……”

即使是平白的朗讀,聲音也會傳到天花板,形成迴音。

“重新調查這一案件。像現在這樣,柏木就死得太冤了。拜託了。請通知警察。我由衷地懇請你們。”神原辯護人將舉報信放回檔案中,補充道,“該舉報信是用漢字和假名混合寫成的,沒有錯字。只出現過一次的主語‘我’是用片假名寫的。”

證人席上的柏木則之緩緩點頭。

“柏木先生。”

“在。”

“您還記得我剛才朗讀的內容嗎?”

“記得。就是我看到的舉報信上的內容。”

“這就是您剛才說的,讓您難以立刻相信的資訊?”

“是的。”柏木則之憤憤不平地說,“還對我和我妻子隱瞞了近兩個月。這一點給我們的刺激相當大。”

這是值得提高嗓門說出來的證言。

柏木宏之皺起眉頭,低下了頭,坐在他對面的津崎先生也低下了頭。禮子抿緊嘴唇,看了兩人一眼,視線又回到了法庭前方。

神原辯護人問道:“柏木先生,您是什麼時候知曉有這樣一封舉報信的?”

“是在二月二十四日,為卓也舉辦七七法會那天。是當時的校長津崎先生告訴我的。”

“在此之前,您完全不知道?舉報信用快信的方式寄到學校是在一月七日,可您知道此事時卻已經是二月底了,是嗎?”

“是的。知道此事時,由於太過突然,我驚得說不出話來。”

“柏木先生,您見過舉報信實物嗎?”

“見過。不過,最早給我看這封信的人是hbs電視臺的記者。他叫茂木悅男,是節目組的工作人員。”

“您持有舉報信實物嗎?”

“我沒有。因為沒有寄給我。”

神原辯護人為了強調語氣,故意放慢了語速:“舉報信沒有寄到您家裡?”

“是的。”

“無論在一月中旬還是二月底,都沒收到?”

“是的。”

“也就是說,在二月底前您完全被排除在外了?”

“是的。不過後來想想,倒有過那麼一件蹊蹺事。那還是在學校辦開學典禮的那一天。”

一月七日晚上八點左右,柏木則之下班回家後,妻子柏木功子對他說,傍晚時分津崎校長來過電話,問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莫名其妙的事?那是什麼?”

“有沒有人給我或我妻子寄來匿名信。”

“您對此有何反應?”

“我馬上給學校打了電話。是津崎校長接的電話,當時他問了我同樣的問題。於是我反問他,說我們家沒有收到這樣的信件,可這封匿名信到底是什麼樣的信呢?”

“津崎校長是怎麼回答您的?”

“他說那只是無聊的惡作劇。”

說到這裡,柏木則之的話音裡開始帶上感情色彩了。

“他說,具體情況我們還是不知道為好。那只是惡作劇,既然我們家沒收到,那就再好不過了。”

“那麼,柏木先生,您當時是怎麼想的?”

“我當時還是有些擔心的。我名信的內容,可津崎校長堅持說那只是無聊的惡作劇。根據津崎校長在卓也去世後的應對和態度,我當時覺得他值得信賴。不知不覺中,我就被他說服了。”

等柏木則之的發言傳遍法庭,神原辯護人才繼續說下去:“我想確認一下,開學典禮那天,您和津崎校長有過這樣一段交談,而且您被他說服了,於是便不再追問。您是在二月二十四日才獲知舉報信的存在,在此之前,校方從未對您提及。事實是這樣嗎?”

“是的。”

“當時,從茂木記者那裡,您還得到過其他資訊嗎?”

“有。”證人柏木則之屏息許久,又飛快地述說起來,“茂木先生告訴我,他知道有舉報信,是因為有人寫信給《新聞探秘》節目組。那封舉報信原本是寄給卓也的班主任森內老師的,卻被她撕毀丟棄了。撿到這封舉報信的人看了信的內容,認為事關重大,便寫信給電視臺。”

“根據那封觀眾來信,茂木記者開始了他的採訪,是嗎?”

“是的。他打電話給城東三中,是津崎校長接聽的。對舉報信的事,這位校長還想矇混過關,當茂木記者告訴他自己持有舉報信的實物時,他的態度立刻發生了轉變。他說學校是教育機構,不接受採訪。茂木記者聲稱要採訪學生,津崎校長的態度又有了明顯改變,說願意和茂木記者見面。”

“當時,茂木記者掌握的情況僅限於此嗎?”

“不,不是。”柏木則之立刻答道,“不只是這些。他還知道針對舉報信,城東三中的部分教師對二年級學生展開過詢問調查。”

“詢問調查?這又是什麼意思?”

“就是排查犯人。尋找寫舉報信的學生。”

“自收到舉報信,到茂木記者開始行動之前,校方開展了這項調查活動,是嗎?”

“是的。茂木先生稱自己是親自聽津崎校長說的。津崎校長還說,在校方採取措施時,如果媒體再參與就亂套了,因此希望他不要採訪。”

“我再確認一下。您之前不知道詢問調查的事嗎?”

“不知道。校方根本就沒有通知我們。那段時間,我們考慮的盡是些為卓也服喪、七七法會,還有為那孩子建墳墓之類的事。”

禮子偷偷看了眼津崎先生,周圍也有旁聽者在回頭看他。被學生親切地稱為豆狸的津崎先生兩眼直視前方,默默承受著眾人的視線。

“也不只是學校的過錯,其實,我的父母也在逃避。”像是要維護津崎先生似的,坐在旁聽席最後一排的柏木宏之嘟囔起來,“既然得知有舉報信,就應該深入瞭解。就因為他們半途而廢了,才會這樣不了了之。不過,對我父母而言,重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保住卓也的‘偽裝’。”

津崎先生什麼也沒說。佐佐木禮子也沉默著。柏木宏之用手擦了擦臉,咬住嘴唇,也不吭聲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當時我根本弄不明白,簡直頭昏腦漲。”證人說著,一隻手按在額頭上,他現在似乎也有點頭暈目眩,“茂木先生對我說,要是能早一點採取行動就好了。由於寄到節目組的觀眾來信太多,沒能及時發現,他為此表示了歉意。他還說,採訪得晚了,就等於給學校的隱瞞工作提供了寶貴的時間,但他會盡力突破阻礙,弄清真相。”

禮子不得不承認,《新聞探秘》的突破能力確實很可觀,甚至可以稱之為“破壞力”。

“舉報信中列舉的人物就是與卓也發生衝突的三人幫。不過,我和我妻子並未立刻全盤接受。”為了平息自己急促又混亂的氣息,柏木則之做了個深呼吸,“正如我剛才所說,卓也拒絕上學後,我曾嚴厲追問過他和那三個人的關係。我認為卓也的回答並無虛假成分。可是……”

說到這裡,他的呼吸有點不太順暢,聽上去相當難受。

“我又冒出一個疑問:事實真的是卓也說的那樣嗎?即使卓也沒有對我們說謊,他會不會還有一些說不出口的話呢?我當時是否該更進一步深入瞭解,尤其是對他的老師?”

神原辯護人正要開口,證人便用洪水決堤般的話語攔住了他。

“卓也是個敏感的孩子,同時也有著極強的自尊。如果他受到被自己蔑稱為‘昆蟲’的人物的暴力欺凌,就會越發地感到屈辱,也無法向做父母的我們敞開心扉。會不會是這樣的呢?我的心中出現了這樣的擔心和恐懼。我是否應該就此追問他的老師呢?”

一口氣吐出那麼多話語,他便像個偶爾探出水面的溺水者一般,急切地換了口氣。

“事實上,學校不是一直隱瞞著舉報信的事嗎?”激動之餘,他的聲音終於變成了悲痛的哀號。

神原辯護人沒有馬上開口,等到證人的呼吸恢復正常後,他才重新開始詢問:“所以,令您的內心產生動搖的,不僅僅是舉報信的內容,更重要的是此事被隱瞞近兩個月的事實,對嗎?”

柏木則之點了點頭,他的嗓音變得有些尖厲:“就是這麼回事。我和我妻子已經不知道該相信誰了,不只感到受騙的恥辱,也無顏面對卓也。我們簡直像兩個傻瓜。就算做老好人,也總得有個底線。”

“關於此事,您和校方談過嗎?”

“談過。是瞭解事實後立刻找他們談的。我問他們為什麼要隱瞞舉報信的事,也不理解學校瞞著我們組織詢問調查的目的。我要求他們無論如何都要公開真相。”

“校方是怎麼回答的?”

“他們還是隻強調,這僅僅是一場惡作劇。”

“意思是,舉報信的內容並非事實?”

“是的。他們說,卓也是自殺的,這一點不容置疑。舉報信完全是在胡說八道,寄出舉報信的就是學校裡的某個學生。為了找出這名學生讓他好好接受教育,便開展了詢問調查。之所以沒有告訴我們,是為了不讓我們再次感受不必要的痛苦。”證人怒容滿面,嗓音也拔高了,“在我們聽來,這番話難以令人信服,完全是在推諉責任。我向津崎先生提出和舉報人見面的要求。我想直接聽聽對方的說法。”

“津崎校長是怎麼回答的?”

“他只是一個勁地說‘不行’。既然連詢問調查都做過,卻不願告訴我那個人是誰,真是莫名其妙。他還說,就算告訴我也於事無補。”

說著,他垂在身旁的手攥成了拳頭。

“他說,舉報信的內容是不真實的,撒下這個彌天大謊的學生需要的是適當的保護和指導,希望能讓學校來處理這個問題,要我們做安靜的旁觀者。校方並不想過分追究寫信的那名學生的責任……這個不用對我說,我也懂!”柏木則之呻吟一般地感嘆道,“怎麼說我也是個初中生的家長,怎麼會不懂必須顧及敏感期孩子內心的道理?我要跟舉報人見面,也不是要責難他,只是想聽聽他的說法。透過直接對話確認舉報信內容的真偽,以及那孩子的真實想法。然而,津崎校長堅持認為那必須由校方來做。他說,校方一定會得出滿意的結果向我彙報,翻來覆去地只是在作毫無意義的保證。”

當時,佐佐木禮子也覺得舉報信的內容是一派胡言,這種想法至今仍未改變。她當時只考慮如何控制局勢,妥善處理好舉報人三宅樹理。和津崎先生一樣,她也認為還是不讓柏木家知道的好。

沒想到在今天的法庭上,竟是辯護方引出了針對卓也死亡事件的疑問。柏木則之最初認為卓也是自殺的,後來他的想法發生了改變。也許這一切都是事實,可有意讓證人在陪審員面前作出這樣的證言,會導致怎樣的結果呢?一般而言,證人只需要確認在卓也葬禮上的發言不就行了?

不過,這樣的話,在接下來檢方的交叉詢問中,辯護方就會受到攻擊。

這一疑問由檢方引出,還是由辯護方主動揭示,給人的感覺會截然不同。辯護方認識到柏木則之內心想法的改變已是一張無法掩藏的牌,乾脆早點亮出來為好。

“我再詢問一個稍早些時候的問題。”辯護人自然不會知道佐佐木禮子腦中海闊天空的思緒,依然用一成不變的平淡口吻說道,“森內老師涉嫌譭棄寄給自己的那封舉報信,對此您當時是怎麼想的?”

“因為寄給森內老師的舉報信已經來到電視臺,我當然認為事實就是這樣的。”證人柏木則之此刻略微恢復了平靜。

“那您是否想過,森內老師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或者正相反,您認為森內老師是個難免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當時,我還顧不上考慮這些。”

“津崎先生對此作出過解釋嗎?”

“津崎先生說,森內老師明確否認自己譭棄過舉報信,而津崎先生也相信她的話。”

“森內老師譭棄舉報信之事公開後,您和森內老師見過面嗎?”

“在最初的交談中,她否認自己譭棄過舉報信。後來我跟她沒再見過面,因為事情鬧大後,森內老師就離職了。”

“有沒有和她透過電話或寫過信?”

“沒有。”

“那麼,您現在又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

“對我而言,重要的是舉報信內容的真偽。至於森內老師是否譭棄過舉報信,跟我毫無關係。”他低聲補充道,“我也覺得森內老師很值得同情,可是……”

柏木則之仰望著井上法官,然後掃視一遍陪審員們。

“很遺憾,校方採取了家醜不可外揚的態度,想方設法隱瞞舉報信的存在,使我和我妻子深受其苦。既然隱瞞得如此之深,那卓也的死會不會真的有問題?我們擔心,之前我們輕易認定卓也是自殺的,是否真的犯下了大錯。”

陪審員們全都低下頭逃避證人的視線。勝木惠子不停地咬著自己的手指甲。

“詢問結束。”神原辯護人坐了下來。聽眾們屏息凝神,全都鴉雀無聲。

藤野檢察官翻看著手邊的檔案,一臉苦悶的表情和她十五歲的年紀極不相稱。

然後,她站起身來,面向會場深鞠一躬。重新抬起頭時,她臉上的表情已緩和了許多。

“請問,在得知這封舉報信之前,您有沒有聽說類似的傳聞,說卓也的死不是自殺,而是和他人有關?”

“沒有。聽說學校裡曾經有過這樣的傳聞,不過並沒有傳到我們耳朵裡。”證人的語調已經恢復到平靜和緩的狀態。

“有沒有人私下來告訴你們?”

“沒有。”

佐佐木禮子眯起眼睛。事到如今她才剛剛想到,正如獨來獨往的柏木卓也,他的父母也同樣孤立。孩子在學校生活中一旦被孤立,父母在家長中也同樣會受孤立,會因此失去與外界聯絡的渠道,無論是好是壞,重要還是無關緊要,任何資訊都很難傳到他們耳朵裡。

“柏木先生您自己是否有過類似的懷疑?”

沉默片刻後,柏木則之答道:“沒有,不過……”

法庭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我倒是想到過,卓也或許並非是由於強烈的自我意志而自殺的。”

藤野檢察官偏了偏腦袋:“您的意思是,那可能是一場事故?”

“不,不是。呃……該怎麼說才好呢。”一隻手捂住臉,證人弓起身子,“剛才我好像說過,卓也這孩子和死亡的親和性比較高。”

“是的,您說過。”

“他會對死亡感興趣。在懼怕死亡的同時,也被死亡深深吸引。這可不是我一廂情願,那孩子確實做過令父母膽戰心驚的事,譬如爬上屋頂,或閉著眼睛騎腳踏車。”

神原辯護人的臉上顯出極大的興趣,甚至遠遠超過正在作交叉詢問的檢察官。

“有一次去親戚家玩,我們稍不留神,他就翻到了陽臺圍欄的外側。那時他還沒轉學,是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吧。”

“您當時一定嚇壞了吧?”藤野檢察官說著,露出了和年齡相稱的表情。

顯露少女姿態的檢察官讓柏木則之證人迴歸家長的身份。他像是要安慰檢察官似的微笑著回答:“是啊,我們嚇壞了。我趕緊跳過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進屋裡,還狠狠罵了他一頓。他本人似乎根本沒當一回事,說是隻想感受一下站在那裡的感覺。”

他臉上和善的微笑立刻就消失了。

“可是,去世時的卓也已經長大了。他會在雪夜跑到空無一人的教學樓樓頂,站到鐵絲網護欄外頭去體驗那種感覺嗎?”

柏木則之自言自語著,又搖了搖頭。

“可是我又懷疑,那孩子會不會真的想做類似的事?半夜跑到空無一人的學校,也可以理解為那種怪異體驗的延伸。體驗大雪紛飛、天寒地凍的夜晚,四處白茫茫一片的感覺。那是一種孤獨的感覺,不是嗎?因為卓也喜歡孤獨。”他的語調中透露出無限的憐愛。

“可是,為了體驗孤獨而深夜潛入學校,和從屋頂墜落身亡之間,還是有很大的差距的。”檢察官及時將證人拉回現實。

“的確有很大的差距。這就是我頗為困惑的地方……”

一直盯著證人的神原辯護人不出聲地乾咳一下,低下了頭。

“或許是由於想到卓也是自殺的,心裡太難受,我才會出於逃避開始胡思亂想吧。”

藤野檢察官點了點頭。“詢問結束。這麼長的時間,謝謝您的配合。”

離開證人席時,柏木則之的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他立刻扶住椅背站穩身體,朝法官和陪審員深鞠一躬,這才朝辯護方席位走去。

柏木卓也的父親由野田健一陪著走出了法庭。走到門口時,他又回頭朝旁聽席望了一眼,或許是在尋找想跟自己對質的長子的身影。

柏木宏之低著頭,避開了父親的視線。佐佐木禮子在一旁低聲對他說:“你父親大概要去辯護方的休息室,你怎麼樣?”

柏木宏之抓住了自己雙腿的膝蓋。他的手指很細,指甲很白。

“我留在這裡,繼續旁聽。”

“請大家稍等片刻。”井上法官面對法庭說道。

陪審團內和旁聽席上的緊張氣氛開始消散,又有扇子和手帕飄舞起來。

禮子問柏木宏之:“你今天會作為證人出庭嗎?”

宏之的雙肩抖動了一下。“要出庭就最好不參加旁聽,是嗎?”

他方才的怒氣早已煙消雲散,現在又變得萎靡不振起來。

“我覺得旁聽一下也無所謂。其實我也是證人,雖說今天估計輪不到我出庭。”

“你是哪方的證人?”

“算是檢方的。不過就我的立場而言,做哪方的證人都一樣。”

柏木宏之好像一下子怯了場,輕輕地眨了幾下眼睛。“我不管做哪方的證人,都會和我父親爆發全面戰爭。”

禮子微笑道:“法庭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是啊。不會允許父子當眾吵架。”宏之終於露出微笑,將視線轉向津崎先生,“津崎先生,您不要緊吧。”

津崎先生有些恍惚,沒有立刻作出反應。他“啊”了一聲,與宏之四目相對,眨了眨眼睛。“謝謝。我沒事。”

“我父親的話太情緒化了,真是對不起。”

津崎先生吃了一驚。禮子也很驚訝。誰也想不到,卓也的哥哥居然會為此而道歉。

津崎先生這下可真的要熱淚盈眶了。“哪裡哪裡,沒有的事。你父親只是說了些作為父母該說的話。”

這時,野田健一回來了。他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井上法官朝藤野檢察官使了個眼色。正在熱議著的旁聽席氣氛立刻為之一變,很快安靜了下來。禮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重新打起了精神。

“下面,作為檢方的證人,”涼子的聲音清亮異常,彷彿歌劇中唱著主旋律的女主角,“有請hbs電視臺新聞節目《新聞探秘》的記者茂木悅男出庭。”

茂木悅男挺起胸膛,從旁聽席上站起身,精神抖擻地上場了,就像一位要與女主角對唱的男高音。

確認職業、姓名並宣過誓後,茂木悅男直面井上法官,說出一句出人意料的話:“請允許我陳述一下自己的意見。”

井上法官看了看藤野檢察官。藤野涼子臉上毫無驚訝之色。“他事先向我請求過,我回答他,這必須得到法官的許可。”

“只要一點點時間就行。”茂木悅男說道。

不愧是媒體記者,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面,都是一副駕輕就熟的模樣,完全不會怯場,甚至還氣勢十足。

“與其說是陳述意見,不如說是提出一些疑問更為恰當。這些問題,也許其他的旁聽者也會感興趣。”

“好吧。本法庭允許你陳述意見。不過請簡短一些。”

“謝謝!”輕輕點頭後,茂木故意慢慢移動視線,死死盯著檢察官看了一會兒,又順帶看了辯護人一眼,“我不反對舉辦這樣的校內審判活動,也對到目前為止大家所做的工作表示由衷的欽佩。但我也不得不指出,此次審判存在著嚴重的缺陷。”

旁聽席上靜悄悄的。大家已經被他吸引住了。

“首先,在這個法庭上爭論事實關係時,並沒有可以憑藉的有力物證。無論檢方還是辯護方,都不能向各位陪審員提供佐證自身觀點的物證。當然,這也在情理之中,因為你們不是正式的調查機構,只是一些初中生而已。還有一點……”

茂木豎起一根手指。

“能夠保證證言可信的案發當時的資料和記錄幾乎不存在。所有的證言都僅僅依靠證人的記憶,而記憶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模糊、變質。從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到現在,許多證人的記憶早已發生變化。在這種狀態下來爭論一些事實關係,這種做法本身妥當嗎?”

井上法官往上推了推眼鏡,說道:“你能夠舉出記憶發生變化的例項嗎?”

“當然能。”茂木悅男立刻回答道。

動搖的波紋正在旁聽席上迅速擴充套件。

“我來分析一下發現柏木卓也遺體的野田健一證人當時的行為。他剛才在承認自己記憶有些模糊的前提下,說他發現柏木卓也的屍體後告訴過某人,並由此人去教師辦公室報告。這與事實不符,我當時問過許多學生和學校相關人員,瞭解到,其實是他自己去教師辦公室報告的。”

野田健一隻是愣愣地眨著眼睛。

“柏木卓也的父親,柏木則之證人的證言中也有類似的錯誤。開始採訪後,我和前任校長津崎見面時,他並沒有拒絕採訪,也沒有聲稱教育機關不宜採訪。他只是說,這是一起敏感事件,容易在學生中造成混亂,希望我不要過於高調。我也準確地向柏木則之先生傳達了津崎先生的意見。這方面,我有日記形式的採訪記錄為證,隨時都可以提交給法庭。”

法庭內鴉雀無聲,只有手帕和扇子在舞動。

“野田也許只是時間太長記不清了,而柏木先生的情況,估計是因為城東三中的隱瞞行為暴露後,他對學校失去信任,主觀看法和情緒篡改了記憶。類似的情況或許也會發生在下面將要出庭的證人身上。不,幾乎可以肯定會發生的。所有的記憶都不可靠。雙方同樣不可靠的證言激烈碰撞,據此爭執哪一方更為可靠。這樣的行為能稱為‘審議’嗎?我要質詢大家的就是這樣一個問題。”

說到最後,這個人慣有的尖銳而令人厭惡的口吻暴露無遺。

“我們手頭擁有能夠確認當時狀況的資料。”藤野檢察官用平靜的語調回應道,“如果記憶和當時的情況存在偏差,可以參照這些資料來核實。”

“你說的資料,是指從城東警察局那裡拿到的辦案資料嗎?”

藤野檢察官沒有理會這個問題。

“即使是真實的法庭審議,也會發生針對證人記憶可信性的爭執吧?”井上法官說,“在這種情況下,法庭會檢證記憶偏差是否在常識能容許的範圍內,或者是否因情緒因素而發生扭曲。難道不是這樣嗎?”

“確實是這樣沒錯。但真實的法庭擁有為檢證提供依據的調查資料,如警方提供的報告等。”

“剛才檢察官不是說過嗎?本法庭擁有與此相當的資料。”

“可是,檢方和辯護方都沒有糾正我提到的那兩起例項。”

“陪審員們已經聽到了你的證言,這還不夠嗎?”

“你是想說,野田和柏木則之的記憶只發生了細微的偏差,是吧?”茂木悅男對井上法官露出親切的笑容,“然而,要想辨明真相,這些細節正是最重要的,必須慎重對待。絕不能因為與主題關係不密切而置之不理。”

井上法官沉默了。藤野檢察官儘管看起來不怎麼犯愁,卻也不見動靜。佐佐木禮子注視著井上法官,而這時神原辯護人舉起了一隻手。井上法官對他點了點頭,他便站了起來。

“茂木先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茂木悅男大方地點點頭。“請吧。”

“在提問之前,我有一個請求。在我們的對話結束前,請你直視井上法官,不要移動視線,可以嗎?”

“沒問題。”

“這座體育館的天花板上,”神原辯護人繼續說,“安裝了許多兩根一組的日光燈。請你回答,日光燈一共有幾排?東西向或者南北向都可以。”

茂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條件反射促使他抬起頭,卻被神原辯護人笑著制止了:“請不要看。”

茂木臉上大度的微笑漸漸變成了苦笑。

“這個……”他哼了一聲,“有幾排呢?南北向大概三排?”

“請確認一下吧。”

不只是茂木悅男,法庭內幾乎所有人都抬起頭看向了天花板。禮子也不例外。兩根一組的日光燈南北向共有五排。

“錯了。”茂木笑道。

神原辯護人也笑了。“今天早晨開庭前進場後,你一直在法官對面的位子上坐著。直到被傳喚為止,你一直坐在那裡旁聽,是嗎?”

茂木回過頭看向pta會長確認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是的,就是那個座位。”

“我也記得。從一大早起,你就在那裡。即使你對天花板上日光燈數量的記憶出現偏差,也不能據此斷言你剛才沒有坐在那裡,進而聲稱你什麼都沒聽到或看到吧?”

“是啊。”茂木笑著說。

受到茂木悅男笑聲的影響,旁聽席上也爆發出笑聲。這時,神原辯護人悄無聲息地坐下了。

“敗了。”茂木縮了縮肩膀,“我懂了。那就按你們的方式來吧。不過,大家不要忘記我的忠告。你們都是優秀的初中生,可要查明真相,絕不是玩玩文字遊戲那麼簡單的事。”

“你的忠告,我們都聽到了。”井上法官表示接受。

雖然並不甘願承認,可佐佐木禮子並不覺得茂木悅男剛才那番話是多餘的。

“下面開始詢問。請你坐下吧。”

茂木回答說:“我站著就行。”

“作為hbs新聞類節目組的記者,到目前為止,你採訪過許多校園或教育題材的事件,是吧?”

“是的。”

“具體都是些什麼樣的問題呢?”

“校內暴力、欺凌引發的學生自殺事件,還有教師體罰造成的傷害事件等等。”

“大概經手過多少起?”

“包括沒有製成節目的在內,就我的採訪經驗來說,大概有三十例左右。”

“在這些問題方面,你有著豐富的採訪經驗,是吧?”

“是的。我自己就是這樣認為的,也獲得過相應的評價。”

藤野檢察官兩手空空,沒有看筆記本或檔案資料,顯得十分輕鬆自在。

“下面,我將就為同學關係而煩惱,或因受欺凌而痛苦不堪導致學生自殺的事件進行提問。”

茂木悅男看著藤野涼子,點了點頭。

“有自殺卻未留下遺書的情況嗎?就你採訪過的範圍來回答就可以了。”

“在我經手的事例中,沒有這種情況。”

“留下遺書的情況比較多?”

“不是‘比較多’,就我所知道的範圍,是百分之百留下了遺書。”

“從形式上看,那都是些誰看了都知道是遺書的信件?”

“是的。既有寫明收信人的遺書,也有直接註明‘遺書’兩字的信件。”

“都放在自己自殺後馬上能發現的地方嗎?”

“這方面的情況倒是多種多樣的。有些是在整理遺物時,在自殺學生的抽屜裡發現的。不過無論如何,遺書的儲存形式都帶有自己死後能讓別人發現的意圖。”

這次輪到涼子點頭了。“在你採訪過的事例中,有多少家長在悲劇發生在自己孩子身上前,根本不知道他為同學關係或受人欺凌而痛苦,直到讀了遺書才知曉的呢?”

茂木悅男動了動腦袋,稍稍考慮了一會兒。

“家長會覺察到孩子有點不對勁,比如總是無精打采,不想去上學,經常討要零花錢又不知花在了哪裡等等。不過這些家長往往把握不到現象背後隱藏的嚴重事態,嚴重到足以導致孩子自殺。就我經手的事例而言,幾乎都是這樣的。”

“在你採訪過的事例中,有沒有學生拒絕上學,之後又自殺的情況呢?”

“有一起是這樣的。那名學生拒絕上學的原因並非遭受欺凌,而是因成績不好而感到苦惱。”

“在這起事例中,家長在事發前擔心過自己的孩子會自殺嗎?”

“他們說在事發之前,父母雙方對孩子拒絕上學的現象都比較擔心,但也沒覺得會嚴重到自殺的程度。”

藤野檢察官露出了向數學老師求教方程解法似的神情。“這麼說,無論原因是受欺凌還是成績不好,在由校內問題導致的學生自殺案件中,與自殺學生共同生活的家長往往很難發現預兆?這一點倒挺讓人意外的。”

“呃……”茂木沉吟著,不慌不忙地拉開椅子,坐了下來,“首先我要指出,這絕不能一概而論。儘管我確實經手過多起類似的事件,但在我一無所知的其他場合也有學生自殺事件不斷髮生。”

“明白了。我只是想聽聽茂木先生基於採訪經驗得出的意見。”

“那確實可以回答說,很難事先發現。特別是遭受欺凌的孩子,往往害怕父母為自己擔心,或覺得對不起父母,因此會竭力隱瞞。”

“只是在孩子死後才瞭解真實情況,透過遺書或日記,是這樣嗎?”

“是的。”

“那有沒有這樣的情況:從周邊瞭解到的資訊表明自殺的學生生前曾為同學關係煩惱或受到欺凌,但本人沒有留下遺書,也沒有日記等書面形式的記錄。”

“這樣的情況我從未遇到過。”

“相反的情況呢?根據自殺學生生前的言行和生活態度,家長已經感到了危險,卻不幸沒能阻止孩子的自殺。”

“我知道一起類似的事例。”

一問一答暢快淋漓。難道他們事先商量過嗎?這樣兩個人和和氣氣地排練法庭詢問的場景,禮子難以想象。

“令人痛心的是,在那起事例中,去世的孩子患有精神疾病。”

藤野檢察官偏了偏腦袋,問道:“你是否考慮過,柏木也可能患有類似的精神疾病?”

“沒有。採訪過他的父母后,我便確信可以排除這種可能性。柏木的邏輯性很強,他父親剛才也在證言中提到過,他非常善於語言溝通。也沒有跡象表明他受到過幻覺或妄想的困擾。日夜顛倒的生活方式和用餐沒有規律只是不上學帶來的副作用,和疾病完全不同。”

“他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或許是得了抑鬱症吧?”

“抑鬱症和鬱鬱寡歡可是有本質區別的。”茂木悅男的語氣就像在耐心指出學生在解題時犯的錯誤,“就連柏木則之先生也不認為卓也需要醫療幫助。我去採訪時,他就是這麼說的,他剛才的證言也包含了這層意思。即使擔心卓也,對他觀察入微的雙親都沒有感到醫療介入的必要性。僅憑這一點就能斷定,卓也患有精神疾病的可能性為零。”

“原來是這樣啊。”藤野檢察官乾脆地放棄了這個話題,“看來,卓也的死與你採訪過的所有事例都不同,是一個極端離奇的特例,是嗎?”

“確實與我接觸過的事例都不同,但不能稱之為‘特例’。”

“有與此類似的事例?”

“是的。”茂木點了點頭,稍稍提高嗓門,“我認為,這和‘集體私刑’致死的情況極為類似。”

法庭上又響起一片嘰嘰喳喳的喧鬧。連勝木惠子也抬起頭看向證人茂木悅男。在此之前,她可是陪審團中唯一沉浸在心事之中,對外界不聞不問的成員。

“集體私刑致死的情況有著具體的分類。說來有點話長,允許我在此作一下說明嗎?”

“請講。”藤野檢察官坐了下來。茂木卻站了起來,輕輕咳嗽一聲,掃視著陪審團。

禮子終於恍然大悟,原來藤野檢察官是將這位被城東三中視作無賴的媒體人士當成此類問題的專家傳喚出庭。他的證言應該屬於專家證言一類。

“首先,根據其目的是否為榨取被害學生的金錢,集體私刑可分為兩大類。而對於以金錢為主要目的的一類,本法庭不必關心,因此我也在此予以省略。”

作為這方面的專家,就得大刀闊斧,乾淨利落。

“另一類集體私刑即使會順帶榨取一些金錢,也明視訊記憶體在其他動機。而根據實施私刑的團體與被害學生之間是否存在交友關係,又可分為兩種型別。”

茂木悅男舉起右手,豎起兩根手指。

“其一,被害學生與該團體本就是一丘之貉,比如同屬某個社團或活動小組。有一種情況是,被害學生想要脫離該團體,而其他成員對此感到極度不滿,便對其實施暴力懲罰;另一種情況是,該團體發生內訌,並發展為多數成員針對個人的暴力行為。內訌的起因常常與金錢和物品丟失,或者異性關係的矛盾有關。前者往往源於誤會,或是外部人員所為,在團體內部解決的過程中引發暴力事件;後者多半是團體中年紀較小或性格較懦弱的成員勾搭上老大的交往物件,從而引發整個團體的眾怒。”

陪審團中一名估計來自籃球社的高個子成員,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口若懸河的茂木悅男。

“總而言之,且不論團體本身的性質健康與否,這類集體私刑,本質上是為了懲罰違反該團體內部潛在‘紀律’或‘規則’的成員。因此,這種情況也可能發生在受學校鼓勵的社團之中。我採訪過的事件中,就存在這樣的例項:一名一年級學生無法忍受嚴酷的訓練,以及成員間毫無理由的上下級關係,想要退出社團,受到高年級成員的私刑並致其死亡。在這起事件中,連顧問老師也對發生過不止一次的集體私刑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事件最終發展為民事損害賠償訴訟,該教師出庭作證時仍然聲稱,這是為了讓大家遵守社團紀律所必要的處置。”

“暴走族群毆想脫離集團的成員的情況,也屬於這種型別吧?”

面對提問的井上法官,茂木用力點了點頭。“是的。這是最典型的事例。”

所有在場者都聽得入了神。

“其二,被害學生不屬於實施私刑的團體,而只是一個局外人。比如,該團體的成員是由於某種共同的癖好鬼混在一起,而被害學生並非其中的一員,卻不幸和他們同在一所學校。”

茂木用雙手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然後左手握拳,右手食指豎起,高舉過頭,讓陪審員們都能看到。大意是:在一個大圓圈的範圍內,存在著一個由拳頭代表的集團,和一個由食指指代的個人。

“在這種情況下,儘管當事人會有種種說法,可根據我的採訪經驗,集團對個人實施暴力的原因都能歸結為兩個點——嫉妒和蔑視。而兩者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局外人很難認可。”

“嫉妒怎麼說?”井上法官代替檢察官推進議題。

“舉個容易理解的事例。地方學校來了個出自大城市的轉校生,公立學校來了個出自私立學校的轉校生。而這些轉校生成績優秀、家境富裕、能力出眾,在同學間很有人氣。”茂木悅男又換了一種詼諧的口吻,“所謂‘槍打出頭鳥’,這種人特別容易招人嫉恨。不過只要人際關係處理得當,也不會有不良團伙對這種人下手。這方面,學校的氛圍和教師的介入是非常重要的影響因素。越是管理鬆懈的學校,教師越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類糾紛的危險性就會越大。”

“出於一種排外心理……”井上法官咕噥道。

茂木悅男笑了。“如果換個冠冕堂皇的說法,那就是這樣的。不過我覺得理解成‘嫉恨’就夠了。如果能把這種心思轉化為‘尊敬’倒還不錯。但如果不是這樣,事情就麻煩了。”

“那蔑視又是怎麼一回事?”

“就是字面意思。成為團體——在這種情況下可以明確地稱為不良團伙——欺凌物件的,往往是身體或社會層面上的弱者。比如有殘疾、患有疑難雜症或者家境極為貧困。”

“殘疾和疾病的情況很容易理解,可同學之間能看得出對方家境是否貧困嗎?”

“難道在城東三中是看不出來的嗎?”茂木悅男的反問帶著幾分嘲諷,“法官,恕我失禮,我認為你不具備能夠察覺這些細節的性格。在同一所學校內,學生之間經濟差距明顯的情況可謂比比皆是。有人付不起伙食費和集體活動的籌款,甚至連學費也拖欠著。在我採訪過的事例中,就有班主任將某學生家庭接受生活補助的情況講給同學們聽,結果導致該學生遭受嚴重欺凌的情況。並且……”

茂木停頓一拍,掃視了一遍陪審員們。

“我剛才曾多次使用‘欺凌’一詞。事實上,由嫉妒和蔑視引發的針對個人的迫害,在最終發展為死亡或人身傷害事件之前,往往會伴隨欺凌行為。換言之,這種狀況下的集體私刑都是在欺凌行為的基礎上,不斷發展、升級,最終導致悲劇。而在之前說過的‘懲罰違規者’的情況下,幾乎看不到類似的欺凌現象。這也是兩種集體私刑間最重要的區別。”

不知何時,藤野檢察官已經站了起來。她說道:“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柏木卓也受到過被告及其同夥或其他學生的欺凌。”

“是的,沒有這種跡象。”茂木表示接受這一觀點,“他在這一點,也僅限這一點上是個特例。無論是從好的方面還是壞的方面來看,柏木都不是個引人注目的學生。他既不是被告的同夥,也並非會引起被告注意的‘弱者’。柏木與被告互不關心,都不把對方放在眼裡。”

“柏木也不是轉校生。”井上法官補充道。

“是的。不過,請大家仔細考慮一下。柏木曾經以非常引人注目的方式,向被告及其同夥昭示自己的存在。”

“你指的是去年十一月十四日理科準備室發生的衝突吧?”藤野檢察官說。

“是的。那時,柏木與被告發生了激烈對抗。無論在誰看來,這都是顯而易見的對抗行為。他用行動對被告的暴力以及破壞學校秩序的行為高聲說‘不’。這對被告而言應該是個莫大的刺激。”

茂木悅男將目光投向空著的被告席。

“在此之前,無論在校內闖出怎樣的大禍,被告也不會受到追究。老師們對他束手無策,三天兩頭受到警察的訓導對他而言是一種另類的勳章,能夠讓別的學生懼怕他。沒有人敢對他的欺凌、嘲弄和惡作劇表示憤怒並展開反擊。大家見到他,都只能縮著脖子逃走或躲在一邊哆嗦。令人遺憾的是,老師們在他面前也是大氣都不敢出,倒不是害怕被告本人,而是害怕他那位蠻不講理的老爸。”

“可是,柏木卻敢於反擊他。”藤野檢察官說道。

“是的。柏木確實反擊了他。”茂木接著說道。

兩人一唱一和,配合得真默契。

“狂暴的獨裁者第一次看到了反叛者的旗幟。這實在太丟面子了。柏木讓一直君臨學校的被告出了個大洋相。被告怒火中燒,難以自已,不對柏木這小子實施報復,不揍扁他,就怎麼也出不了這口惡氣。”

神原辯護人並不提出反對,只是傾聽著茂木的演說。野田健一倒開始坐立不安了,眼睛不停瞟向神原辯護人。

“可是,柏木在這場衝突後不來上學了。被告失去了洩憤的物件,也失去了雪恥的機會。”茂木說。

“這麼說,在理科準備室的衝突發生後,如果柏木依然來上學,成為被告眼中釘的他就可能會遭受欺凌,是嗎?”

“是的,極有可能。我認為,柏木正是預料到了這一點,才選擇不去上學。這不能算逃避,只能算事先回避吧。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他已經看得一清二楚了。”

“甚至不想嘗試去解決矛盾?譬如去和老師商量。”

“當時,這所學校裡具備值得作出這種嘗試的氛圍嗎?”茂木悅男的話語中顯露出明顯的攻擊性,“對於那些不能控制被告,也無法使其發生轉變,只會躲在一旁袖手旁觀的老師,又有什麼可期待的?且不論理科準備室裡的衝突是突發的,還是柏木故意製造的事件,最妥善的處理不就是他主動從學校裡消失嗎?”

神原辯護人還是一言不發。他聽任茂木悅男一個人獨唱,讓藤野檢察官為他伴奏。

“當時的校長津崎先生、班主任森內老師以及年級主任高木老師去柏木家家訪,看望拒絕上學的柏木時,柏木一次也沒有和他們見面,其原因也在於此。他對學校已經不抱希望了。他會在心裡說:與其來動員我上學,還不如回去做好你們的本職工作。和學校之間的隔絕狀態是柏木自己一手造成的。他反叛了被告及其同夥,卻沒人敢於奮起響應。他感到極度失望,決定離開城東三中。”

旁聽席上鴉雀無聲。陪審員們也都在聚精會神地聆聽,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勝木惠子將目光落在腳尖上,蜷縮著肩膀,彷彿在代替大出俊次承受茂木悅男的攻擊。

“被告的憤怒並未因此平息。由於報復物件並不在學校,他的報復衝動反而越發高漲。其結果,便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深夜柏木卓也的被害。”

“你是說,被告人為了洩憤,把柏木叫出去並殺害了?”

“除此之外,還會是怎樣呢?”茂木悅男掃視一遍陪審團,似乎還不滿足,又將視線轉向旁聽席,“說到集體私刑,人們往往會聯想到一群人對某個人又打又踢的景象。事實上,這樣的情況確實佔絕大多數,但也有例外。例如,逼迫被害人爬上危險的高處,在冬天裡強迫他下水游泳,強迫他穿行來往車輛很多的路口等等。我還知道逼迫被害人大量喝酒,致使其急性酒精中毒而死的情況。說是‘集體’,其實只要被害者是一個人,那加害者有兩三人就足夠了。”

“譬如強迫他翻越屋頂上的鐵絲網?”藤野檢察官順著對方的思路說道。

茂木悅男點了點頭。“完全有可能。”

“如果柏木是被被告叫出去的,那他一定會做好思想準備去面對某種程度的危險吧?”

“他內心的想法,我現在只能作出推測而已。他可能以為對方只有被告一個人。這一點,舉報信上也沒有寫。”

檢察官和證人正自然而然地將舉報信的內容當作已經確定的事實來談論。

“最終,柏木來到了該校教學樓的樓頂。之後的情況,舉報人目擊的事實已勝於任何雄辯。”

藤野檢察官等待片刻,當整個法庭都接受了茂木悅男的觀點後,她才說道:“謝謝,詢問結束。”

旁聽席上的陣陣嘆息如漣漪一般向外擴散。

神原辯護人拉開椅子,站起身來。“我不作交叉詢問。”

對此,檢察官和證人都驚訝不已。

“正午已過。法官,我請求休庭。事實上,我們全體……”神原辯護人微笑著環視法庭一週,語氣平緩,“都已經沉醉在茂木悅男證人精彩的演講之中了,似乎有必要讓腦袋清醒一下。”

旁聽席上突然爆發出一聲短促的大笑,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得好!”

“肅靜!”井上法官板起臉,“好吧,現在休庭。到十三點再次開庭。”

“哐”的一聲敲下木槌,井上法官回到初中生的狀態,噘起嘴,掀掉身上那件廉價的黑袍,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佐佐木禮子好不容易擠出人潮湧動的體育館門口,卻發現茂木悅男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pta會長也不見蹤影。他們兩個已經跑到學校外面去了吧。

津崎先生也不在了,也許是去了某間休息室。站在塵埃瀰漫、烈日耀眼的操場上,佐佐木禮子眯起眼睛四處打量。這時,有人從背後拍了拍她的肩膀。

回過頭一看,禮子不由得瞪大眼睛。“藤野警官!”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藤野涼子的父親藤野剛。他將脫下的外套搭在手臂上,身穿白色襯衫,前襟敞開。

“您早就來了?”

“剛好趕上了茂木記者的證言。涼子這鬼丫頭,”藤野剛那張褐色的臉上露出苦笑,“真會巧妙利用那個專家啊。”

“是啊,真是令人吃驚。”禮子直率地回應道,這時她突然明白過來,“對了,剛才發出那聲大笑的是您吧?還有那句‘說得好’。”

藤野剛笑了起來,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神原很明智。如果直接開始交叉詢問,也只會延長茂木記者的演講。”

確實如此。可是,從感情上而言,他肯定很想反駁幾句的。能夠抑制住自己的衝動,乾淨利落地脫離戰場,確實是十分高超的戰術。

“如果我們這樣讚揚他,”藤野剛似乎由衷地感到高興,“估計他會說,‘我沒考慮那麼多,只是覺得肚子餓了。’”

禮子笑了出來:“他就是這種地方叫人喜歡不起來。”

“他是個人精。涼子可真夠嗆的。”藤野剛臉上倒是沒有半點擔心的樣子,“午飯有安排嗎?約好和誰一起吃了嗎?”

“沒有……”

“那我們一起去吃碗蕎麥麵吧。”

“藤野警官,你下午還要旁聽?”

“只要局裡不叫我去。”

“涼子知道你來旁聽嗎?”

“她怎麼想不重要。如今,涼子不會在乎老爸怎麼想。”

這對父女同樣不可思議。跟在快步朝學校大門走去的藤野剛身後,禮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藤野剛一直覺得佐佐木禮子待人相當耐心。大出俊次和他的同夥到底讓她操了多少心啊。

“校內審判是很罕見的事件,所以我相當感興趣。”

在蕎麥麵店裡,禮子只作了一句簡單的說明,便開始一個勁地詢問藤野剛對上午法庭審議的感想。她似乎對茂木悅男特別在意,說起他時,語氣中總帶著幾分憤慨。藤野剛坦誠地談起自己的看法,同時儘量詳細地打聽他來之前的庭審情況。

回到學校後,兩人發現前任校長津崎正在找佐佐木禮子。他想和禮子一起坐到靠前的座位上旁聽。看到藤野剛,津崎先生十分高興。不過藤野剛聲稱自己可能會中途退場,還是和兩人拉開一段距離,在最後一排的左側坐了下來。

茂木悅男與pta的石川會長已經坐在和上午相同的座位上了。

下午的庭審開始時,旁聽席上座率已達八成。被告席依然空空如也。對此,法官和辯護人之間並沒有任何交涉。

“請辯護方的證人出庭。”

聽到神原辯護人的喊聲,柏木宏之從旁聽席上站起身來。他似乎很緊張,朝證人席走去時,動作顯得十分僵硬。

藤野剛找了找柏木宏之的父親,發現他坐在中間一排的右側,一本正經地仰起臉看著自己的大兒子。

表明身份並宣過誓後,柏木宏之朝法官和陪審員們鞠了一躬。

“在我父親出庭作證時,我妨礙了庭審。在此,我表示深深的歉意。”

“證人已經作了深刻反省。”神原辯護人也幫著說道。

“陪審團接受證人的道歉嗎?”

面對井上法官生硬的質問,陪審員們面面相覷。

一個個子很高的少年舉起手來。“法官,我要發言。”

“請講。”

高個子陪審員站了起來。真的好高啊。

“我是被選為陪審長的竹田。呃……是籃球社的。”他一邊說一邊不停用手撫弄校服褲子上的褶皺,“證人道了歉就好。女生們剛才都很害怕。”

“真是對不起。”柏木宏之又鞠了一躬。

“吃午飯的時候,大家也都說了。”竹田陪審長掃視法庭一週,“我們做陪審員還是第一次,真的什麼都不懂,都是外行。”

旁聽席上有人在笑,陪審長竹田有些害羞。他歪著腦袋,撫弄褲子的手動得更快了。

“可是,大家都願意仔細傾聽。所以,請各位證人說話時心平氣和一些,不要發火。也許會很難做到,可你們一發火或哭起來,我們的心情也會受影響,這樣可不好。”

整個法庭寂靜無聲。

“拜託了。”說完,他那高高的身板彎折下來,深深鞠了一躬,又坐回座位上。旁聽席傳來一陣笑聲,並非起鬨,而是善意的笑。

這位陪審長挺夠格。藤野剛想道。

“下面,請開始主詢問。”

神原辯護人讓證人柏木宏之坐下,從柏木家的環境及家庭成員等情況開始他的主詢問。

“案發當時,證人和父母以及弟弟卓也不在一起生活,是嗎?”

“是的。現在也是如此。我住在埼玉縣的大宮市,離祖父母家很近。”

“這種狀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概是從三年半前開始的,當時我剛剛考入高中。我會盡量回去父母家,但基本的生活範圍還是以大宮市為主。”

神原辯護人簡潔地問:“為什麼會這樣呢?”

稍作停頓後,柏木宏之慢慢回答道:“最大的原因就是,我無法和卓也一起生活。我不願和他一起生活。”

現在的柏木宏之,與上午在庭審中咆哮著攻擊父親的他簡直判若兩人。佐佐木禮子對藤野剛說,看到他這副模樣,比起驚訝,她更感到痛心。

柏木家內部似乎也很不平常。

“卓也從小體弱多病,”柏木宏之繼續說,“他患有嚴重的小兒哮喘,感冒發燒更是家常便飯,還動不動就拉肚子,甚至曾因貧血在浴室和盥洗室裡暈倒過。”

“你父母和你都很擔心吧?”

“是的,我們很擔心。我的父母想盡了一切辦法,光是為了治療小兒哮喘和查清眩暈的病因,就帶他去過好多家醫院。尤其是我母親,”他放低了聲音,“心裡全是卓也。我當時非常失落。”

話出口後,他突然笑了。

“或許有人會笑話我,覺得這麼大個子的一個人,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就連我自己也覺得可笑。可在當時,就是在我決定回大宮的時候,我正好面臨中考,也處在敏感期,心裡空蕩蕩的,希望父母能更多地關心我。”

“你剛才說的是‘回’大宮?”

“是的。在父母買房搬來這裡之前,我們住在大宮的祖父母家附近。祖父母代替只圍著卓也轉的父母,十分照顧我、疼愛我。”

神原辯護人點了點頭:“所以你要回到那裡去。”

“是的。”

柏木宏之看了看法官,又望向陪審員們。

“你們現在和我當時一樣,也面臨著中考。我想,你們會比較容易理解我當時的心情。你們的心裡也有著各種各樣的煩惱吧?”他親切地問道,“事後回想起來,那或許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當時卻認為,那是會影響自己一生的大問題,是一個人承受不了的。雖然可以找朋友或老師商量,但我就想讓父母聽聽我的心裡話。我固執地期待著,哪怕只有一次,父母能優先考慮一下我。”

“這是什麼意思?”

“在此之前,父母總是優先考慮卓也,而我總是被扔在一邊。”

“哦,由於要擔心卓也的健康,你父母的心思往往會偏向於他,對嗎?”

“是的。不過不是‘往往’,而是百分之百偏向他。”說到這裡,他有些害羞地笑了,“這番話聽起來確實是非常幼稚可笑。但在當時,這對我而言可是十分迫切的問題。”

“當時,你對父母說過這些話嗎?”

“沒有。我從未向父母表明我心中的不滿。”

“為什麼呢?”

“當時,我希望不用我說出口,父母也能察覺這一點。這是某個年齡階段特有的心態。也可以說是我在任性撒嬌。不過,我也確實有點不像話。”他小聲地加了一句。

“不像話?”

“我內心的糾結,卓也早就察覺到了。那傢伙在這方面相當敏感。不,不如說是他洞察了我心中的煩惱和不滿。他確實能洞察一切。”稍稍語塞片刻,柏木宏之繼續說,“卓也他笑我。”

神原辯護人目瞪口呆,微微收緊下頜。

“我覺得他在嘲笑我。也許是我在疑神疑鬼,但當時我就是這麼覺得的。”

“卓也他……呃,怎麼說呢?他嘲弄你了?”神原辯護人小心翼翼地問道。

證人柏木宏之對他用力點了點頭。“是的。他嘲弄我。於是我怒不可遏,動手打了他。所以說我挺不像話的。父母理所當然地訓斥了我。他們一點也不理解我。我決定離開這個家,因為這裡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旁聽席四處傳來交頭接耳的聲音。柏木則之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證人席上的長子。

“同時,我也很害怕。”柏木宏之繼續說,“我擔心和父母、卓也一起生活下去,自己遲早會變成廢物。我也擔心自己還會對卓也動用暴力。這種事情一旦開了頭,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你內心的不安和不滿並沒有得到化解,是嗎?”

“是的。應該說是惡化了。”

“關於此事,你和祖父母商量過嗎?”

“我問過他們,說我和卓也打架了,想回大宮住,可不可以?他們說隨便什麼時候去都可以。”

“他們沒有勸你不要離家出走,跟父母和卓也重歸於好嗎?”

“沒有。祖父母瞭解我們家的境況。他們在這方面有著自己的想法。”

“他們知道你為了體弱多病的卓也一直在忍耐,對嗎?”

“是的。不過,我動用暴力是不對的。若今後仍有這種可能,就是說,如果我再也忍不了了,那我還是和卓也保持距離為好。這是我祖母的意見。”

神原辯護人微笑道:“他們站在你那一邊,是吧?”

“是的。”證人的話音柔和了下來,“對我而言,這非常難得。他們不會用漂亮的場面話來否定我,比如‘你們父子之間應該好好溝通’‘你是做哥哥的,應該像個大人’之類的。他們全盤接受了我的任性。如果沒有他們的寬容,我說不定會誤入歧途,也許會在外頭闖出大禍來。”

陪審團中有好幾人在點頭。

“我由衷地感謝我的祖父母。這份感激如今仍沒有絲毫改變。”

神原辯護人點了點頭,繞過桌子來到前方。

“在發生衝突之前,你和卓也的關係又是怎樣的?”

“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擔心卓也。他經常臥床不起,動不動就不去上學,朋友也很少,我覺得他很可憐。”

“卓也對你怎麼樣?”

證人柏木宏之低下了頭。

“卓也和你親近嗎?”

“我沒有這種感覺。不過我不會主動和他一起玩。”

“不過也不是不關心,對吧?”

“是的。可是,我們年齡相差了四歲,就算我要去主動帶他玩,也會被我母親攔住。”

“你能舉出具體的例子嗎?”

柏木宏之看著神原辯護人,縮起了肩膀。“譬如和他一起練習棒球的投接球,或者一起騎腳踏車到什麼地方去。”

“兄弟一起這樣玩也挺自然的吧。”

“可是在我們家,即使我招呼卓也,他也未必搭理我,母親也不會同意。”

“你父親的態度又如何?”

“大同小異。總之,他們都認為卓也身體虛弱,無法像我一樣生活。”

“時間一長,你自然就不再帶卓也玩了,是嗎?”

“是啊。如果我多管閒事,讓卓也感冒發燒,就又該捱罵了。”說著,證人柏木宏之笑了起來,“很彆扭,是吧?大家應該能想象得到,我和卓也可不是一般的兄弟關係。”

神原辯護人沒接他的話,而是改變了提問的方向。

“你搬到大宮去住後,和卓也又保持著怎樣的關係呢?”

“我跟他沒關係了。”

“電話……”

“沒有過。”

“和你父母呢?”

“他們有時會打電話給我。我母親到大宮來過,會買一些衣服、雜物送來,沒過多久就回去了。”

“你父親柏木則之呢?”

“也就是過年我回家時見個面的程度。”

“過年時,你會住在家裡嗎?”

“不,我都是當天去當天回。讓祖父母兩個人單獨過年也太冷清了。”

“柏木功子,即你和卓也的母親跟你祖父母關係如何?”

柏木宏之難為情地笑了。“關係不太好。是原本就不好,還是我和卓也的爭執使他們關係惡化的,我就不清楚了。”

由此可見,柏木家分成了兩大陣營,祖父母和長子柏木宏之是一邊,父母和次子柏木卓也是另一邊,還形成了某種程度的對立。這倒是個令人難以忽視的事態啊。

“你的祖父母如何看待卓也呢?”

“他們自然也會擔心,只是不說出來罷了。只要一說出來,就可能會和我母親吵架。”

“發生過這種事嗎?”

“發生過好多次了。自從我和卓也發生衝突,回到他們身邊之後,他們和我父母交流時就只會說些場面話。”

“你知道卓也從去年十一月十五日開始不上學的事嗎?”

“知道。不過,我是在十二月才聽說的。是母親來大宮的時候告訴我的吧。”

“說卓也不去上學了?”

“是的。母親說,是因為卓也和同學打架了。對方是有名的壞蛋,所以卓也沒有錯。還說她和父親商量過,會找個恰當的時間讓卓也轉學。”

“你聽了這些話,覺得擔心嗎?”

柏木宏之雙手抱胸,低下頭沉思片刻後嘟囔道:“祖父母很擔心。對於他們那個年代的人來說,小孩不上學本身就是個大問題。”

“證人你不擔心嗎?”

柏木宏之點點頭,又搖搖頭。“我當時心情複雜,該怎麼說才好呢……”

“你可以仔細考慮一下。”

野田健一停下正在記錄的手,怔怔地望著證人柏木宏之。

“我又要說小孩子氣的話了。”柏木宏之苦笑道,“我當時有點幸災樂禍。”

“幸災樂禍?”

“是的。我當時想,卓也那小子失敗了。他的陰謀終於沒有得逞。”

“陰謀?”

“他以前也常常不去上學,可成績依然很好,甚至能達到優等生的級別。”

“是在他上小學的時候,對吧?”

“聽說他上初中後,班主任也說,如果他真的肯用功,成績應該會更好。這也是聽我母親說的。”

神原辯護人點了點頭。

“無論在家還是在學校,也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卓也都不算問題少年。儘管他體質病弱,也不是個壞孩子。呃,我很難表達清楚……能聽得懂嗎?”

“請繼續。”

“可是,拒絕上學明顯是問題少年的行為,不是嗎?雖然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地定性,但對於我父母這樣具有一般常識的人,以及對學校和教育持保守態度的家長來說,就是這樣的吧。我母親就為此感到十分狼狽。”

“原來如此。”

“上小學時,卓也也曾說過不想上學,但那不過是說說而已。就我瞭解的情況,對於當時的卓也而言,和同學打架的行為簡直不可想象。所以我會覺得,這次他失敗了。”

“呃……”神原辯護人低吟一聲,扭了一下脖子。

“我還想到,卓也失去了我這個比較物件,就必須以另一種方式在父母眼前顯擺自己。可這次他有點鬧過頭了。”

“你是說,卓也在故意製造令人擔心的狀況,目的是引起父母的注意,是嗎?”

“不只是父母,他也想引起老師們的注意。”

“根據津崎先生和柏木則之的證言,很難相信卓也希望得到老師們的關心。他似乎相當蔑視老師們,至少是不抱什麼希望吧。”

“不,所以……”

柏木宏之一邊找尋合適的話語,一邊焦急地撓著自己的頭髮。

“確實,很難想象卓也對學校的老師們會有什麼期待。他就是這樣的人,對身邊的大人,他都已經看透了。他蔑視大人,認為自己凌駕於他們之上。所以他總想在別人面前顯示自己的特別。是的,是的,就是這樣……”

他自顧自地點著頭。

“卓也認為自己很特別,是出類拔萃的,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樣。從本質上他就不能和普通的孩子相提並論。”

柏木宏之不由自主地從座位上站起身,環視法庭一週。

“我不知大家能否領會,卓也擁有這樣一個側面。他既純粹又有心機,是個麻煩的小人精。”

陪審員們面面相覷。檢察官席上,藤野涼子正和身邊的佐佐木吾郎小聲攀談,佐佐木吾郎不停點頭。萩尾一美將一條胳膊支在桌面上,一副不勝其煩的模樣。

“他在製造假象。”柏木宏之有點激動了,“在家裡,只要當個身體病弱而腦袋聰明的孩子,就足夠彰顯自己的特殊性。當他成為初中生,同學們都在不斷長大,學校裡的人際關係就會變得比家庭關係更難辦。這時,要想製造假象,就必須依靠特殊的手段。具體而言,就是他在大家面前呈現的樣子——不正眼看人、嘲笑譏諷、什麼都能看透、對任何事物都不感興趣。他不願全身心投入學習和社團活動,他認為比起這些,人生中還有更重要的事物。”

他既不想當單純的優等生,也不願做不良少年,而是要成為一名與眾不同、具有超凡洞察力的學生。

“所以,聽說他和校內出名的不良學生打架的時候,我立刻在心中高呼:原來如此!這絕不是普通的衝突事件,雖說起因應該是大出他們找了卓也的碴兒,但認為自己高他們一等的卓也絕不會被嚇跑,反而會嘲笑、蔑視他們。不過大出他們的惡劣程度遠在卓也的想象之上。怎麼說呢,他們畢竟是真正的不良少年。卓也怕他們報復,就只能逃避了。”

“所以你認為,卓也這次失敗了,是嗎?”

神原辯護人不動聲色地插了一句,為越說越起勁的柏木宏之踩了一下剎車。

“是、是的。卓也他搞錯了對手。大出根本不理會卓也的小聰明,絕不會按照他心中想好的程式去走。所以卓也無法再去學校了。可是,他又不能向自己蔑視的老師和父母傾訴這一切,他只得把自己關在家裡,思考下一個手段。”

旁聽席寂靜無聲,大家不知是在由衷地佩服柏木宏之的分析,還是覺得驚詫或莫名。連藤野剛也聽得津津有味。

“說句失禮的話,證人你也很有心機啊。”神原辯護人超然地說。緊張的氣氛瞬間解除,旁聽席爆發出一陣笑聲。陪審團裡也有好幾人笑了起來。

藤野檢察官依然滿臉嚴肅。野田健一也是如此,甚至還顯得有些僵硬。

“上午,柏木則之先生出庭作證時,你指出父親的話中有虛假成分,還指責他說,‘父親在製造卓也的假象。’”

柏木宏之突然像虛脫一般變得有氣無力。“是的,我說過。”

“你上午提到的‘假象’,就是你剛才談到的卓也的形象?”

“是的。父親在卓也以那種方式死去後,明明開始瞭解那不過是假象,卻依然緊緊抱住不放,甚至還代替卓也繼續製造假象,想在這個法庭上,讓大家都相信這個假象。我因此憤怒不已,起身斥責了我父親。”

神原辯護人嘆了一口氣,問道:“你不覺得,這種‘假象’正是你自己製造出來的嗎?”

柏木宏之重新端正站姿,面向神原辯護人回答道:“我並不這樣認為。我非常瞭解卓也。我一直在近距離觀察他。”

“這幾年你們沒有生活在一起,不是嗎?”

柏木宏之一下子拔高了音調:“即使不和他一起生活,我也知道他完全沒有改變。”

“這位哥哥很可憐啊。”一些坐在藤野剛背後的女性家長在低聲感嘆。

“他弟弟真麻煩,把他逼得走投無路了。”

“做父母的總是讓年長的孩子一忍再忍,而嬌慣年幼的孩子。”

藤野剛心中暗想,其實藤野家也是如此。三姐妹中的長女涼子為了兩個妹妹總是在忍耐。自己和妻子都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還會勸說涼子:做姐姐的必須忍耐。

“男孩子的內心很難懂。女孩子心直口快,還會互相抓著頭髮吵架,多少能懂一點她們的心思。”

“男孩子會把任何事都悶在心裡。”

是這樣的嗎?藤野剛暗忖道。

他抬起頭來,發現柏木宏之已經坐在了證人席上,還從野田健一手中接過一個盛水的玻璃杯。神原辯護人在翻看手頭的資料。

“可以了嗎?”

證人柏木宏之將空了一半的玻璃杯還給野田健一,對神原辯護人說:“可以了。剛才我又衝動了,對不起。”

“好,我們繼續。”神原辯護人微微一笑,“關於證人如何理解卓也拒絕上學時的心態,我們已經很清楚了。在此基礎上,我會進一步提問。”

他合上檔案,身體靠在桌子上。

“如果我們接受證人的意見,認為卓也在‘失敗’後陷入無法上學的境地,那麼,為了不讓事態惡化下去,卓也應該想要以某種方式開啟局面,是吧?”

“我覺得是這樣的。”

“剛才你說過,你母親曾考慮過讓他轉校,對嗎?”

“對。我也認為這是一種比較現實的出路。”

“而與此同時,卓也的父親在本法庭作證時曾說,卓也當時非常想不開,最終可能會想到自殺。對此,你怎麼看?”

柏木宏之沒有馬上回答。看他的樣子,與其說是在考慮,倒不如說是在抑制衝動。

“我不認為卓也會想到自殺。因為對他而言,自殺就是失敗。”

“失敗?”神原辯護人重複道。

“是的。因為這樣做的話,他等於輸給了被告大出。”

“可事實上他已經受到了被告的威脅,不是嗎?”

“如果真是這樣,我父母肯定會發覺。他們在卓也的事情上相當敏感,如此重大的問題不可能發現不了。”

“你父親說他或許漏掉了這些細節。”

“我父母總是這樣責備自己。我勸過他們好多次了。”

“如此說來,拒絕上學的那段時間,卓也面對的不是外來的威脅,而是自己內心的鬱結。這是你的意見,對嗎?”

“是的。”

“為了消除鬱結而去自殺,這好像不太正常吧?”

“卓也不願意接受失敗,所以他不會自殺。我父母也搞錯了,他們被卓也的假象迷惑了。”

“那還能有怎樣的手段呢?”

“自殺……”他依然吐出了這個字眼,又接著說了下去,“未遂的話,是完全有可能的。”

旁聽席又開始嗡嗡響了。

“不是自殺,而是自殺未遂,這是什麼意思?”

“他不是真的想死,而是嘗試用自殺來‘示威’。”

“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死?”

“是的。估計也沒打算真的採取自殺行為。”

“這就是所謂的‘示威’?”

“是的。只要宣告自殺就行。”

“向誰宣告?”

“向父母,也向學校的老師。”

“這是他的解決方式嗎?”

“這樣不就能打擊大出他們了嗎?”證人的目光投向了空著的被告席,“會給人造成一種印象:大出他們威脅卓也,並將他逼上了絕路。”

柏木宏之回頭望了望旁聽席,像是在找什麼人。

“上午茂木悅男先生的證言可謂正中卓也的下懷。根據茂木先生的解釋,卓也出於正義奮起反抗,卻遭到不正當的暴力和威脅。”

“因為事實上卓也已經死了。”

“不用死,只是想死的話,不也能取得同樣的效果嗎?”

“法官!”涼子舉起一隻手,站了起來,臉上那副忍無可忍的表情應該是裝出來的,“考慮到在法庭上要儘可能地找出真相,所以我一直沒有提出反對。可如今實在不能忍下去了,辯護人不是在詢問證人,而是在引導證人的意見。”

“你的指責沒錯。”法官俯視著神原辯護人,“還有必要聽取證人的意見嗎?”

“有必要。”神原辯護人馬上回答,“柏木宏之是卓也的哥哥,與卓也共同生活,一起成長。四年前,他和卓也發生了衝突,可這也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接近卓也。和父母不同,他不是卓也的庇護者,能夠冷靜、客觀地觀察卓也。”

“我不認為證人的態度是客觀的。相反,他非常情緒化,是在憑藉想象提供證言。”

“那不是一般的想象,證人是在把握卓也的思考方式和感性的基礎上作出推測。這隻有親兄弟才能做得到。”

“想象就是想象。”藤野檢察官下了斷言。

“好吧。下面我方將提供一份書面證據。”

神原辯護人回過頭去,對野田健一使了個眼色。健一便從腳邊抄起一卷海報紙,走上前去。他拖來黑板,將海報紙貼了上去。法警山崎晉吾和神原辯護人都在幫他的忙。

海報紙上按時間的先後順序列出一條條事項,有文字和數字,好幾個位置畫著紅圈。

“這是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柏木家的電話通話記錄。”

旁聽席上又是一片喧囂。柏木則之和茂木悅男不約而同地探出了身子。

“這是檢方和辯護方共同的書面證據,是我們委託城東警察局從電信公司呼叫的。這是證人柏木宏之拿來的,對吧?”

“對。”柏木宏之點了點頭,“我給雙方提供了影印件。”

“我們研究過這份通話記錄,查明對方電話機所在的位置,結果發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

神原辯護人走到黑板跟前,手拿一支圓珠筆指點著。

“請大家注意看畫著紅圈的部分。”

陪審員們也探出了身子。

“就是這五次來電。”

神原辯護人逐一念出五個條目:

1 上午十點二十二分 城東聖瑪利亞醫院附近

2 中午十二點四十八分 jr秋葉原車站內

3 下午三點十四分 赤坂郵政局附近

4 傍晚六點零五分 新宿站西出口

5 晚上七點三十六分 小林電器店前方

“其中1和5都在本地區,估計大家都很熟悉吧。”

追著神原辯護人的圓珠筆,野田健一在畫著紅圈的電話號碼下貼上照片。

“這些都是現場拍攝的照片,也附在書面證據裡了。照片有點小,大家可能看不清。這五通電話都是用公用電話打的。”神原辯護人面對旁聽席說道。隨後,他轉向了柏木則之。“關於這五通來電,我們都問過你父母,他們不知道通話內容,都說沒有相關的記憶。”

柏木宏之點了點頭。

“從1到4,每兩通電話間都相隔兩個半小時左右。”

“是啊。”

“你家用的電話是子母機,對吧?”

“是的。子機在卓也的房間裡。”

“既然你父母都沒有記憶,那麼,可以認為這五通電話都是卓也接的。”

“在我們家可未必是這樣的。”證人站起身,走近黑板,“每通電話的通話時間都很短。”

“是的。”

“這些電話或許是卓也打的。”

法庭靜悄悄的。

“什麼意思?”

“這些電話說不定是卓也在外面打給我父母的。”

“為什麼?他有必要採取這種怪異的打法嗎?”

“為了告訴父母,自己馬上就要自殺了。”

會場裡更安靜了。神原辯護人走近證人,與他並排站在一起。

“卓也從這些地方給父母打電話,是為了告訴他們自己馬上就要去死了?”

“是的。或許他想說,自己正在尋找自殺的場所。”

藤野剛注意到坐在檢方席上的涼子此刻滿臉通紅。她猛地站起身來,看上去憤怒異常,上氣不接下氣:“法官,我反對!”

“請稍等。”法官攔住涼子。

“可是,法官!”

“先聽他們說完。”

證人柏木宏之不理會法官和檢察官,只顧和神原辯護人對話。

“你是說,卓也在四處徘徊尋找自殺場所?”神原辯護人問道。

“是的。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給家裡打電話,可不知我父母是都不在家,還是沒有注意到電話,他打了好多次都沒打通。”

“如果在家,你父母會注意不到有電話打進來?”

“我父母嫌推銷電話煩人,家裡的電話幾乎一直設定在電話錄音狀態,連呼叫音都會關掉。這方面可以向我父親確認。對此我提過很多次意見,因為有事打電話過去總要等他們打回來,特別麻煩。”

“我反對!”藤野檢察官幾乎是在高聲叫喊,“辯護人又在讓證人講述自己的想象了。”

辯護人和證人都沒有停下來。

“你認為,這些地點對卓也有特殊的意義嗎?”神原辯護人繼續問道。

“他常常去聖瑪利亞醫院的內科和呼吸科看病;秋葉原和赤坂我不清楚;新宿站的西出口有個長途汽車站,是吧?在他上小學時,我們一家四口曾在那裡坐大巴去金澤。那可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柏木宏之的聲音飽含著無限的留戀。

“卓也不是真的要自殺。”證人對陪審員們說,“我說過,這是示威。可即使只是示威,如果做得不夠真實,也是毫無意義的。”

陪審員們的眼睛全都瞪得大大的。在齊刷刷注視著證人柏木宏之的陪審員中,只有和涼子關係親密的倉田真理子擔心地望著涼子那張通紅的臉。藤野剛不禁微笑起來。那孩子真是心地善良。

“可是,最終這五通電話都沒有和他父母通上話。”

“也許卓也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那原本就是在示威。”

“法官。”涼子厲聲說,“他說的一切都是想象。要不,在哪個地方有目擊者嗎?”

神原辯護人回頭對藤野檢察官笑了笑。見到他揚揚得意的樣子,涼子不由得吊起眼角。

“謝謝!辯護方的主詢問結束了。”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休止符,連證人也吃了一驚。神原辯護人退下後,藤野檢察官來到前方。

“請坐,柏木先生。下面請允許我開始交叉詢問。”

話語雖然恭敬,可語氣明顯是一副爭吵的架勢。藤野剛不由得苦笑了起來。涼子,鎮靜一點啊。

要鎮靜確實很難。連旁聽席上的聽眾和陪審員們都有些坐立不安了。藤野剛只得自個兒在硬邦邦的椅子上端正坐姿。

藤野涼子沒有馬上展開交叉詢問。她抱著胳膊,出神地望著貼在黑板上的通話記錄。柏木宏之遠遠眺望著藤野檢察官,就像在眺望一條一靠近就會“汪汪”吼叫的小狗。

“好吧,卓也的哥哥,”視線轉向證人,涼子放下胳膊,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柔和幾分,“有勞你協助我們的校內審判,我表示由衷的感謝。”

涼子的鞠躬禮帶著幾分少女的姿態。

“特別是這份通話記錄,僅靠我們的力量是拿不到手的。這得感謝你的大力協助。”

“不用客氣。”證人小聲答道,“我不是為了你們才這麼做的。我也相。”

“好的,我明白了。”藤野檢察官緩緩點了點頭,朝黑板走去,“辯護方的詢問拖得太久了,我會盡快結束我的詢問。”她露出友好的笑容,繼續道,“請允許我確認,剛才你聲稱,弟弟卓也在十一月十五日之後拒絕上學這件事,你是在十二月才知曉的,是吧?”

“是的。”

“還是聽你母親說的?”

“是的。”

“不是聽卓也說的嗎?”

“不是。”

“這是因為你不和卓也生活在一起,平時也不會經常聯絡?”

“是的,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

“你還記得你是在哪天從母親那裡聽說卓也不上學的事嗎?是十二月的幾號?”

“我不記得了。不過,我母親來我在大宮的住處,一般都在週末。平日裡來,我可能不在家。”

“你說的週末,是指星期天?”

“是的。”

“那請你回憶一下。在得知這一資訊後,你做過什麼嗎?”

“什麼?要做什麼呢?”證人吃了一驚。

藤野檢察官也顯露出驚訝之色。“你想不起來了?”

涼子又看了看辯護人,似乎在問:換作你會怎樣呢?神原辯護人卻毫無反應。

“上初二的弟弟和同學打架,之後又不上學了。聽到這樣的資訊,一般都會擔心吧?”

“哦,是啊。這是理所當然的。我當時也很擔心。”

“那麼,你有沒有想到要聯絡卓也呢?”

“聯絡?”

“打個電話,或者寫封信。”

證人沉默片刻後答道:“我說了,我和卓也關係特殊。”

藤野檢察官又點了點頭。“是啊。對於卓也不上學的情況,剛才你說過,和不良少年打架後不去上學,是卓也的失敗。”

“是的。雖說作為他的哥哥,我的這種態度絕不足取。”

“還說你有點幸災樂禍。”

“確實是這樣的。”

“既然如此,那應該更想了解卓也當時的狀況了吧?”藤野檢察官面向旁聽席,輕輕攤開雙手,似乎在尋求支援,“是吧?如果我是你,我肯定想要知道他的狀況。如果得知卓也因自己的失敗而萎靡不振,還要嘲笑他,或者居高臨下地安慰他幾句。總之要想方設法地刺激他,不是嗎?”

“我可沒那麼做。”面對這個比自己年幼的對手,柏木宏之很不舒坦,“我的心態還沒壞到那種地步。”

“好吧,那就是說,你沒有和卓也聯絡過?”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沒聯絡過。”

“從那時起直到卓也去世前,你母親有沒有去看望過你,或者和你透過電話呢?”

“那倒是……有過。”

“在這些情況下,你是否主動地向你母親打聽過卓也的情況?換言之,就是要求得到進一步的資訊。”

“這倒是問過。我問她,卓也還不去上學嗎?”

“當時,你還是沒和卓也聯絡過?”

“沒有。”

“明知卓也仍然拒絕上學……”

“卓也有父母照顧著。”

“你認為把卓也交給父母就行了,是嗎?”

“是的。”

“你有沒有想過要去一趟東京的家,和卓也見個面?”

“沒有。我不想多管閒事,這樣只會進一步刺激他。”

“你父母這樣告誡過你嗎?”

“沒有明說罷了。”

“那他們有沒有反過來要求你去看望卓也?”

“沒有。”

“卓也提出過要你去看望他的要求嗎?”

柏木宏之苦笑道:“怎麼會?我們之間不是這種兄弟關係,要我說多少次才夠?”

證人柏木宏之也作出了向旁聽者尋求支援的姿勢。

藤野檢察官並不理會他,只顧一條條確認事項:“對於不上學的卓也,你從未想過要自發地採取行動。你父母也不希望你做些什麼,對此你也不覺得奇怪。可以這樣解釋嗎?”

證人不予回答。

“柏木,你的這種態度,應該用什麼詞來描述呢?”

“我不知道。”

“那我來告訴你吧。這叫作漠視。”

藤野檢察官提高嗓門,目光也變得犀利起來。

“你漠視卓也。你父母也知道,你在漠視自己唯一的弟弟,所以對你沒有任何期許。卓也也明白,自己唯一的哥哥在漠視自己,因此也從不要求哥哥為自己做些什麼。”

“你的說法很有問題。”

藤野檢察官無視證人的抗辯,乘勝追擊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關心起卓也的事了呢?”

“什麼時候?”

“回答辯護人的詢問時,你口若懸河、感情充沛;你父親出庭作證時,你怒不可遏、滔滔雄辯。這說明,你現在相當在意卓也的事。這種情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呢?”

證人略顯狼狽慌張。他沒有回答。

“是從卓也死後開始的吧?”藤野檢察官用近乎冷酷的眼神望著柏木宏之,“關於卓也的死,你透過想象建立起卓也的假象。為了渲染這個假象,你又丟擲‘示威’一說。這一切,都是在卓也死後,在他再也無法開口抗辯之時誕生的,不是嗎?”

“法官,”神原辯護人舉起了手,“檢察官的詢問意圖不明。”

“檢察官,你想從證人那裡問出些什麼?”井上法官悶悶不樂地質疑道。

藤野檢察官根本不予理會。“你剛才說,十二月二十四日柏木家接到的那五通電話,是卓也為了向父母表明自殺意圖而撥打的。這是你自己的想法嗎?”

“我……”

“恐怕不是吧?這是辯護方向你提示的一種假說。對於在弟弟生前漠視他,在他死去無法抗辯之時又馬上站出來描述弟弟內心狀態的你,這個假說極具魅力。你暗自記了下來,甚至爛熟於胸,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法官,我反對……”

藤野檢察官以一句“詢問結束”打斷了神原辯護人,隨即徑自坐了下來。

“辯護方,需要再次進行主詢問嗎?”

“不需要。”

“等等,我還有話要說。”

“請證人退席。”

“柏木先生,”神原辯護人喊道,“詢問結束了,請退席吧。”

柏木宏之此刻的表情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他沒有離開證人席,山崎法警走上前來,催促他離開。

“這樣太不公平了。”他朝陪審員們喊道,“就好像我在撒謊似的。不是這樣的,你們能聽明白嗎?”

他轉身面向旁聽席發出呼籲,山崎法警抓住他的胳膊,沒有讓他回旁聽席,而是直接透過辯護方席位後方的門將他帶離法庭。

藤野檢察官沒有朝那邊看一眼。她對井上法官說:“傳證人柏木則之出庭。黑板上的展示物就這麼放著吧。”

柏木兄弟的父親拖著滯重的腳步走到前方。與此同時,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拖來另一塊黑板,麻利地在上頭貼上兩大張紙,是用彩色影印機放大過的電話機照片。影印質量不太好,粒子較粗,但電話機的黑色機身和帶充電器的子機還是能看清楚的。陪審員紛紛探出身子,仔細觀察兩塊黑板上的展示物。

“柏木先生,又要請您回答問題了,這次是我方的主詢問。不過對於這些,您不必在意。”

與剛才不同,藤野檢察官的表情和語氣都很溫和。她恭敬地開始了主詢問。

“您認得出這部電話機嗎?”

“認得出。這是我家的電話機。”

“不會認錯吧?”

“不會。你們到我家來拍照的時候,我就在一旁看著。”

他心裡應該會擔心長子目前的狀況吧,可臉上沒有顯露出半點著急的樣子,表現得相當淡定。

“主機放在起居室,子機放在卓也的房間。沒錯,這確實是我家的電話機。”

藤野檢察官手拿一支圓珠筆,用筆尖指著電話機照片的影印件,首先指向主機那張。“這個大按鈕是做什麼用的?”

“是設定為電話錄音模式的按鈕。”

“這個呢?或許會看不太清,是這個紅色的按鈕。”

“是通話按鈕。有電話打進來時,就會閃亮起來。”

“柏木宏之在證言中提到,由於電話推銷太煩人,你們家的電話總是設定在電話錄音狀態,是這樣嗎?”

不知為什麼,證人柏木則之稍稍猶豫了一下。

“電話推銷煩人是事實。大概在兩年前,我妻子上了電話推銷的當,以貴得嚇人的價格買了一臺淨水器。”

旁聽席的一角傳出笑聲。還有“是啊,有那種事”的嘀咕聲傳入藤野剛的耳朵。

“從此她就被當成了冤大頭,不停有推銷電話打來,拒絕多少次都沒用。其中還有一些沒聽說過的新公司,估計這個行業會橫向聯絡,互相買賣客戶的電話號碼。推銷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從公寓房到墓地,什麼都有。”

“就是因為電話推銷實在太煩人,才設定了電話錄音,對吧?”

“是的。不過……”柏木則之朝長子柏木宏之被帶出去的那扇門望了一眼,“這種狀態只維持了半年左右。之後,只要有人在家,一旦有電話打進來,我和我妻子都會接聽。”

藤野檢察官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這麼說,剛才柏木宏之的證言……”

“是記錯了吧。宏之很少到東京的家來,也難怪啊。”

藤野檢察官誇張地點了點頭,似乎在說:原來如此。

旁聽席上沒有特別的反應,而陪審員們似乎比較吃驚。

“卓也去世後,我們也曾經設定過電話錄音。就是在卓也的事件被大肆報道的那段時間裡。”

“那又是為什麼呢?”

“有許多瞭解情況或要求採訪的電話打來,讓我妻子很難受。”

“這麼說,宏之是看到了當時的電話設定,才會作出剛才的證言吧。可以這麼理解嗎?”

“是啊。那是今年四月了吧。我父母和宏之打來電話時,這邊正好設定成了錄音模式,後來是我們打回去的。也許宏之將當時的情況和以前的記憶搞混了吧。”

“明白了。”藤野檢察官說,“我們可以認為,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只要柏木家有人,打來的電話都能立刻被接聽,是嗎?”

“是的。”

“下面,請您仔細看一下這份通話記錄。”

證人柏木則之站穩身體,正視黑板,一臉嚴肅。

“從1到5,每隔兩個半小時左右就有一通電話打進來。對一個普通家庭而言,一般都會有‘今天的電話有點多,好煩人’的想法。不是嗎?”

“確實。一般都會有這種感覺。”

“那您有這樣的記憶嗎?”

“那天的事,我透過各種方式回想過好多遍,可是……”證人的聲音變小了,“我和我妻子都不記得有過這麼多電話。”

“既然有通話記錄,就說明有人接聽。”

“那就是卓也接聽的。”

“在做父母的都不知道的情況下?”

“那天是休息日,估計我和我妻子都去附近買東西了,或者在幹一些家務。如果只是待在別的房間,我們是不會設定電話錄音的。”

“如果卓也在家,他肯定會待在他的房間裡,是嗎?”

“是的。子機就放在卓也的書桌上,如果有來電,他應該馬上會知道。”

“可是,來電時提示音會響的吧?”

涼子臉上露出不合時宜的天真神情,藤野剛不禁眯起眼睛。

“這部電話機在提示音響起前,會先亮提示燈。”

“真的嗎?”

“是啊。響鈴和亮燈之間還有一兩秒的時間差。提示燈閃爍時,主機的聽筒會自動上升,方便拿起。提示音是在這之後響起的。”

像一直在等著這句話似的,佐佐木吾郎起身將一張紙遞交給井上法官。“這是電話使用說明書中相關部分的影印件,作為檢方的證據之一提交給法庭。”

井上法官受理後,將影印件放在桌面上。

“卓也可以在父母沒注意到的情況下接聽電話。這種可能性完全存在,是嗎?”

“不僅完全可能,事實上也有過類似的情況。卓也搶先接聽打來的電話,又轉給我或我妻子。自從卓也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後,他就成了我們家離電話機最近的人。”

“確實,他接電話最方便。”

藤野檢察官和柏木則之之間的問答,為聽眾建立起一種印象:接聽十二月二十四日那五通電話的就是柏木卓也。這些電話是外面的某人打給卓也的。而與此相關的柏木宏之的證言——想象成分較多,卻頗具衝擊力的證言——被漂亮地否定了。

好一副天真的表情。今後,如果涼子在家裡也擺出這副表情來,可要千萬小心了。雖然如此尋思著,藤野剛還是很高興。在做父母的眼裡,自家孩子佔上風總是令人愉快的。難道不是嗎?

在他思考之時,他的女兒鎮靜自若地繼續著詢問。

“外面的人想和卓也取得聯絡,首先想到的就是打這部電話,除此之外沒別的辦法,是嗎?”

“是的。應該就是這樣的。”

藤野檢察官將圓珠筆筆尖移到另一張圖片上。

“要向外面打電話時,卓也會怎麼做?”

“也是打這部電話。他不上學之後,好像經常打電話購物。”

“子機通話時,從主機上能看出來嗎?”

“主機的通話按鈕會閃爍,所以是看得出來的。”

“無論是外面打進來,還是從家裡打出去,都看得出來?”

“是的。不過,閃爍的光點較小,不走近會注意不到。”

“子機通話時,提起主機的聽筒,能聽到通話內容嗎?”

“聽不到。這時也聽不到待機提示音,可以知道子機在通話。”

“有過這樣的情況嗎?”

“我沒有這樣做過。我和我妻子都不是頻繁使用電話的人。”

點了點頭後,藤野檢察官垂下了拿著圓珠筆的手。

“下面說說我的個人想法。我認為,遭遇煩惱或麻煩事而悶在家裡,連朋友都不聯絡的人,一定會對他人的來訪或聯絡感到厭煩。事實上,當時的校長津崎先生和班主任森內老師、年級主任高木老師登門拜訪時,卓也就沒有和他們見面,也沒有和他們直接交談。”

“對來訪的老師們,他確實是這樣的。”

“可是,對外面打來的電話,他並不感到厭煩,甚至很樂意接聽,不是嗎?剛才您不是說,有時他會搶在父母前頭接聽電話,然後把不是打給自己的電話轉給你們。”

“嗯,就是這樣的。”

“對此,您不覺得奇怪嗎?”藤野檢察官朝證人走去,“如果我是卓也,在那種處境下,我絕不會接聽電話。萬一那通電話是森內老師打來的,不就麻煩了嗎?”

證人微微點頭。

“你說得對。”語塞片刻後,柏木則之環視一遍陪審員們,繼續說道,“我和我妻子都覺得,卓也願意接電話並不是個壞兆頭。這說明他並沒有與外界完全隔絕。”

“是這樣啊。”

“我們認為,說不定他和某個朋友保持著聯絡,因此不想去打擾他。卓也雖然不想面對老師,可還是願意和朋友交流的。這還是完全有可能的吧?”

“關於這一點,你們問過卓也本人嗎?”

“沒有。我們覺得朋友間的聯絡是卓也的隱私,也絕不是什麼壞事,所以一直沒去驚擾他。”

“怕一旦出了狀況,連電話這條和外界交流的渠道都會斷絕,對嗎?”

“對。你說的一點沒錯。”

“您覺得給他打電話的是什麼人?大概的就行。”

“雖然說不出姓名……”

“沒有關係。”

“我跟妻子說過,給卓也打電話的人,應該不是他在本校的同學。”

“是校外的朋友?”

“是的。比如以前去過的某個補習班裡的朋友,或是住在大宮時的鄰家玩伴。”

“從小在一起玩的小夥伴?”

“是的。”

“卓也說起過這樣的朋友嗎?無論在不上學之前還是之後。”

“沒聽他說起過。那孩子不太會提起他自己的事情。”

藤野檢察官點了點頭,稍稍停頓了一會兒。

“卓也將自己關在房間裡那段時間,也時常會外出,是吧?”

“是的。”

“出去時,他會和父母說一聲嗎?”

“不總是這麼規規矩矩的。但有時也會在出門前,跟我或我妻子見個面,說聲‘我出去了’。”證人此時的談話物件似乎不是檢察官,而是陪審員,“你們也是這樣的吧?放學後或休息日要出去和朋友們玩,也不會每次都對父母講清楚的吧?”

“我覺得這和各個家庭的管教方式有關。”藤野檢察官答道。

“是嗎?嗯,應該是這樣的。”柏木則之像是被駁倒了似的,有點垂頭喪氣的,“其實在卓也不上學之前,我們家在這方面管得比較嚴。自從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以後,他說要出去,我們也不會問他去哪裡或者要去做什麼。如果我們問了,他會說‘那就不出去了’,然後轉身回房間。”

“這樣的事發生過幾次?”

“大概有兩次吧。那會兒他待在家還沒幾天。有了這樣的教訓,我和我妻子之後再也不問他了。”

“柏木先生,”藤野檢察官嚴肅地喊道,“我要說幾句失禮的話,道歉在前,請您原諒。”

證人點點頭。

“綜合您之前的證言,您和您妻子在卓也不上學後,對他非常小心翼翼,總擔心不能刺激他、傷害他,就像對待易碎品一樣,是嗎?”

柏木則之並沒有顯出不滿的樣子。“是的,就是這樣的。”

“既然父母如此小心翼翼,只是在一旁遠遠地觀察他,那他要對父母隱藏秘密不就變得輕而易舉了嗎?”

整個法庭都在等待柏木則之的回答。

“是很容易。”柏木則之答道,“我和我妻子也為此苦惱過。不過,我們是非常想和他坦率交談的。”

“是的,大家都能理解您的心情。現在我要問的是,在日常生活中,卓也能否在父母面前保守他的秘密?能否在父母不知情的情況下與外界通電話,或者與外面的人見面?”

“這些情況都有可能。”

“無論對卓也有利還是不利,都有可能嗎?”

“如果是對他不利的事,就更不會讓我們知道了。”

“比如有人在電話裡威脅他,叫他出去敲詐勒索之類?”

“是的。”

“在這種情況下,您認為卓也要保密、隱瞞的動機或理由是什麼呢?”

藤野檢察官在用眼神呼籲證人柏木則之:快說出我想從你嘴裡得到的東西吧!

涼子的心願似乎真的傳給了柏木則之。證人回答道:“為了不讓我和我妻子擔心。”

“法官,我反對!”神原辯護人站了起來,“檢察官詢問的是證人的想法,並不是事實情況。”

“好吧,那我換一個問題。”藤野檢察官快速反擊道,“卓也不上學之後,有沒有親口對您或您妻子說過‘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之類的話?”

“說過。”證人急切地回答道,“他叫我們不用擔心,不要悶悶不樂,他沒事的。”

“他說的是‘我沒事的’?”

“是的。他還說,他沒有任何問題。”

“當時您相信了他的這些話,是吧?”

“是的。我相信了,”柏木則之的嗓音變得有些沙啞,“結果失去了他。現在我很後悔,當時應該懷疑的。”

“多謝了。”藤野檢察官利落地結束詢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需要交叉詢問嗎?”

神原辯護人面對法官站得筆直,又故意嘆了口氣,說道:“好吧。檢察官的詢問拖得太久,我會盡快結束我的詢問。”

旁聽席上的緊張氣氛瞬間消散,隨即爆發出一陣鬨笑。

“您說卓也曾透過電話購物,他都買了些什麼?”

證人柏木則之的身體晃了一下,似乎真的相當疲勞。

“嗯,都是些什麼呢……”

“是家用品還是食品之類的?”

“不,不是這些。是cd之類的吧?”

“是音樂cd嗎?”

“是的。還有健身器材、小號的啞鈴之類的。還有組合式書櫃和服裝。”

“是用他自己的零花錢買的嗎?”

“小件物品是這樣的。傢俱之類的大件,都是我妻子付錢的。”

“卓也會到外面買東西帶回來嗎?”

“也有。主要是書和雜誌,偶爾也買些漢堡包和點心回來。”

“他買些什麼,你們總是很清楚嗎?”

“配送來的東西,我和我妻子都不會開啟看,但看看送貨單也能知道包裹裡有些什麼。我們問他,他也願意告訴我們。”

“那麼,他買的這些東西里,”神原辯護人兩手撐在桌面,微微探出身體,“有沒有武器?”

“武器?”

“刀子……其他還有什麼?棍棒?嗯,這個也沒地方賣。還有就是,打人時戴在拳頭上的玩意兒。叫什麼來著?”辯護人問他的助手。

可野田健一也說不上來。

“是指節套環吧?”井上法官冷冷地提醒他一句。

“對,就是這個。法官真是什麼都懂。還有……特殊警棍?就是警匪片中經常看到的那種。”

證人稍稍後退,回答道:“這些東西從沒見到過。”

“那麼,在卓也買來的書籍中,有沒有介紹防身術的書?”

“啊?”

“防身術。武術方面的也行。”

“沒有。”證人搖了搖頭,“卓也的房間裡沒有這種書。”

“他買了啞鈴,是為了鍛鍊身體吧?”

“他說,不去上學,連體育課都不上,身體有點發僵了。”

“他有沒有出去慢跑或參加健身俱樂部呢?”

“沒有。他原本就不怎麼喜歡運動。”

不僅證人感到困惑,整個法庭的在場者都有點摸不著頭腦了。神原辯護人卻依然問得津津有味。

“您有沒有感覺到,不上學之後的卓也變得心驚膽戰或有所警戒呢?”

“心驚膽戰?”

“是啊。”

“他害怕什麼?”

“嗯,這也是我想了解的。您能否想起點什麼呢?”

證人怔怔地望向辯護人。神原辯護人也怔怔地回望他。這次,藤野剛看不出他們之間有怎樣的心靈溝通。恐怕連井上法官和陪審員們也看不明白吧。

“沒有。”

“謝謝!”

柏木則之離開了證人席。從他的側臉就能看出他心中的困惑:作為證人,自己到底屬於哪一邊?自己的證言又到底對哪一方有利?他似乎有點想不通。

冷風機吹得很賣力,可體育館內依然悶熱異常。此刻,西邊的陽光正從高高的窗戶裡照射進來。

陪審團中有一名穿長裙的女生,從剛才起就表現出身體不適的模樣。不只是她,陪審團中的女生都顯得相當疲勞。

井上法官把藤野檢察官和神原辯護人都叫了過去。

商議很快結束了。

“今天的法庭審議到此為止。明天上午九點繼續開庭。”

用力敲了一下木槌,井上法官站起身來。

現在已是下午四點。由於今天是庭審的第一天,被告退庭後也沒有再出現,對初中生來說,集中精力的能力已經到了極限。藤野剛也站了起來。

坐在他身後像是學生母親的兩位女性,正在一邊用手帕扇風一邊聊天。

“那些電話會是誰打的?”

“不就是大出嗎?還會有誰?”

“可這一點能夠證明嗎?”

是啊。問題就在這裡,媽媽們。

陪審員們聚集在休息室,拿到控辯雙方提交的書面證據影印件。認真古板的向坂行夫立刻開始在影印件空白處寫上一些小字。

“你在寫什麼呢?”倉田真理子忍不住朝他的手底下窺探。

“筆記。我腦子不好,一扭頭就會忘。”

“哦,是啊。那我也要寫下來。”

“等等!這是不允許的。”井上康夫走到兩人身邊,手掌蓋在向坂行夫那份影印件上,“在庭審結束,進入陪審員審議環節之前,你們相互之間不能交換意見,也不能互相參閱各自寫下的文字。我不是早就說明過了嗎?”

從理髮店弄來的那件黑袍透氣性極差,罩在身上悶熱無比。總算脫掉黑袍的井上康夫還是受不了自己身上的汗臭味。他說話的口氣變得那麼衝,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可是……”

“什麼可是不可是的?”

“法官,呃,不,井上。哦,還是該叫你法官吧?”竹田陪審長嗓音粗啞。大家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斜靠在靠窗座位上的勝木惠子臉色慘白,看上去很不舒服。在庭審進行到一半時,她就有點無精打采了。可是考慮到她的秉性,還以為只是有點懶散呢。

“還是送她去保健室吧?”

“不用。我沒事。”她本人倒很逞強。

“不像是沒事的樣子啊。”與竹田搭檔成高矮組合的小山田修也顯露出擔心的神情。

“我陪她去。”法警山崎晉吾發話了。無論何時何地,一旦有需要,他就會出現,並且總能幫上忙。他簡直是個奇蹟。

“那就拜託了。”井上法官不客氣地將這個任務交給了他,“好了,其他人就此解散吧。”

“稍等一下。”

山野、蒲田和溝口三名女生舉起了手。

“法官,我們有一事相求。”

“從明天起,我們想在法庭上記筆記。”

“我們覺得,光靠腦袋來記憶不太可靠。”

還在做筆記的向坂行夫,以及斜眼看著他的倉田真理子齊聲喊出了“贊成”。

“明白,明白。我同意不就行了?不過,這些筆記只能當作自己的備忘錄來使用。”

“明白!”

“陪審員之間在回家路上不能互相商量!嚴禁向外人透露校內審判的細節。”

“父母也算外人嗎?”

顯得有些不安的陪審員溝口和往常一樣,吊在了陪審員蒲田的手臂上。對女生之間喜歡黏糊在一起的心理,井上康夫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

“倒也沒有那麼絕對。可是,要說也僅限於家庭內部。”

“明白了。”

“各位,請大家分散回家,不要太引人注目。”

竹田陪審長默默地單獨留了下來。

“井上,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什麼事?”

“證人的證言,都做過記錄了嗎?”

井上法官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上的水霧。“做了。”

“怎麼做的?又沒看見法庭速記員。”

“我向廣播社團借了錄音器材。”

“啊?”

“我都錄了音。”

高個子陪審長眨起了眼睛。

“所以我回家後,”井上康夫指著自己的鼻子,“就要挑燈夜戰,把錄音整理成文件。”

沉默片刻後,竹田和利說:“要不我來幫你吧?”

井上康夫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不用了。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

“是嗎?”竹田陪審長點了點頭,就準備回去了。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來,撓了撓頭說:“你今天真像法官。我真的很感動啊。”說完,他這才走了出去。

“別這麼輕易表揚,今天才第一天啊。”

竹田的身影消失了。他腿長,走路自然很快。井上法官的回應沒來得及傳入他的耳朵。

幸好是這樣,因為他差點就說出多餘的話來了。

姐姐會幫我播放錄音的。

儘管在法庭上身居高位,時不時敲響木槌,還套著件悶死人的黑袍,可再怎麼說,井上康夫也還是個初三學生。

“路上會碰到些煩人的傢伙。你是要特別對待的,我來開車送你回家。你可要感到慶幸啊。”北尾老師說道。

大出俊次滿臉的不高興。“你不就是想盡量多教訓我嗎?”

“那是自然。如果你明天還是這副態度,被人從法庭上攆出來,這場校內審判就得告吹。”

自被迫退庭之後,大出俊次一直待在休息室裡。他自感被北尾老師訓了個夠,可北尾老師卻說自己沒那個閒工夫,只是看著他,不讓他逃跑罷了。

“要討論什麼嗎?”

神原和彥搖了搖頭,答道:“沒有。”

“那我就先把這傢伙帶走了。我等會兒還要回來,你們早點回家去吧。你們受累了。”說完,北尾老師帶著被告出去了。

“真是累壞了。”野田健一嘟囔道。他兩腿發軟,坐到椅子上後,身體就重得起不來了。

“因為是第一天。”神原辯護人抬起胳膊聞了聞袖子上的汗味,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又是汗臭熏天的一天。”

“要說這個,法官的汗臭味最重了。你不覺得嗎?”

“是那件黑袍害的吧。”

兩人有氣無力地笑了。

“你有什麼感想?”神原和彥問道。

“很熱。”

“除此之外?”

“我們佔上風了吧?”

“還不明朗。目前只不過是小規模交火而已。”

健一心想:哪裡,不是已經正式開打了嗎?

“我覺得大出發飆反倒是件好事。這就是他的本來面目。如果他真像一隻小貓那樣老老實實,這場審判反倒顯得不真實了。”

“是啊。”健一也笑了。

休息室的門上響起了有節制的敲門聲。半開著的門縫裡現出一個人影。

“請進。”

來人是柏木宏之。健一和神原同時站了起來。

“我想,我們見面,還是儘量別被人看見的好。”他縮著脖子,似乎很注意周圍的動靜。

“沒關係的。”

柏木宏之沒有坐下,只是將身子靠在桌子上。他往上捋了捋汗涔涔的頭髮,笑了起來:“怎麼說呢?我好像抽到下下籤了。”

“對不起。”神原和彥一本正經地道了歉。

柏木宏之依然笑容滿面。“也沒什麼。我早就有這種思想準備了……沒想到那番話真的成了空談。”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五通電話是柏木卓也打給自己家的,是為了讓父母知道自己的自殺意圖。這個假說確實是神原和彥想出來的,借柏木宏之的口作為證言在法庭上公開。

當時,健一驚訝於神原的想法,而更為震驚的是,卓也的哥哥居然爽快地接受了這個提議:“試試也好,看看大家的反應吧。”

他真正想嘗試的,絕不是“大家”的反應,而是“卓也的父親”的反應。

“藤野檢察官真厲害,竟然一眼看出那不是我的想法。從今天的對抗情況來看,‘那些電話是別人打給卓也的’這番印象似乎已經難以撼動了。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神原和彥微微一笑:“這個還說不定。”

“嗯,也是。看來我問得有點多餘了。”柏木宏之苦笑道。可他臉上的神情卻表明,他心中一時的糾結已經解開。

他說“想要知道真相”,看來不只是說說而已,或許真是他心底的真實意願。也正因如此,他才會大受《新聞探秘》的影響吧。

唯一的弟弟,卻是無法與其心靈相通的弟弟。對於這樣一個弟弟的死,做哥哥的正以他特有的方式哀悼著、苦惱著。

真正需要校內審判的人確實存在,至少這裡就有一個。既然如此,大家這身難以復原的疲勞也變得值得了。

“藤野她,”神原和彥咕噥道,“對那些電話,今天就這麼輕易地放過了,可她對這個問題到底執著到何種程度,想要追究到什麼地步呢?這一點很重要。我們今後的戰術也必須隨之改變。”

健一的心頭再次閃過初次研究那份通話記錄時的異樣感覺。辯護人似乎不想深究這些電話。不過,他並不想提出這一點。如果辯護人真有什麼打算,現在問了也是白搭。

“是嗎?”柏木宏之說,“今天辛苦你們了。”

“謝謝了。”

“如果再出現用得著我的局面,不必多慮,儘管叫我。”

又有點擺譜過頭了吧。

當天夜裡。

雖不像井上法官那樣在姐姐的助陣下艱苦奮戰,可藤野涼子也在自己的房間努力“複習”,之後還要“預習”。明天終於要……

電話鈴響了。有人接聽了。父親今天下午會來旁聽,這就夠令人吃驚的了。可到了晚上,他竟然又破天荒地在家裡吃了飯,說是手頭的工作告一段落了。

“涼子。”母親在樓下喊道,“你的電話。你用子機接聽吧。”

在法庭上快速記下的文字真難辨認,我的字就這麼難看嗎?涼子扭過脖子大聲問道:“是誰打來的?”

母親沒有回答。很快,樓梯上響起了上樓的腳步聲。房門開啟了。“是井口打來的。”

母女倆面面相覷。

藤野邦子一臉嚴肅地說:“怎麼樣,藤野檢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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