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第四十四章《第Ⅱ部:決意》(2)

“既然這樣,那麼……”倉田真理子看了看聚集一堂的三張臉,吐了吐舌頭,“該怎麼辦呢,小涼?”

第一學期的結業典禮已經結束,同學們早已紛紛離去,只有他們幾個人留在了三年級一班空蕩蕩的教室裡。

明天就要放暑假了。外頭晴空萬里,分散在校園各處的運動社團的成員個個都曬得黝黑。

強烈的陽光照射在排列整齊的課桌上。背靠窗戶坐著的野田健一完全成了一幅剪影,根本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沒關係,反正大家的表情都差不多:羞澀、尷尬、不安。

涼子、真理子、向坂行夫和健一。應涼子的呼籲前來的同學只有三個,加上涼子也只有四個。

在二十日商量畢業創作主題的會場裡,涼子表現得既勇猛又激昂。直到那天晚上她才回歸現實,開始冷靜地開列人員清單。指望得上的朋友和夥伴,還有可能參與其中的同學,涼子一一寫下了他們的名字。

首先是古野章子和井上康夫。章子是她的好友,井上康夫是去年二年級一班的副班長,而且自己和高木老師發生衝突時,他也表現得非常可靠。從當時的言行來看,他自然是站在涼子一邊的。

然後就是別的班級的班長和副班長、學生會會長和副會長。劍道社的夥伴裡,也有一些非常關注柏木卓也事件的人,招呼一聲也許會欣然參加吧。

因此,在取得各班班主任的同意後,涼子貼出了呼籲大家參加這次調查活動的手寫廣告,還做起了一對一的遊說工作。

然而,列在清單上的同學,竟然沒有一個人提得起勁。

最讓涼子深受打擊的,便是章子的斷然拒絕。

“小涼,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覺得學校的做法不可原諒。”章子的語氣十分強硬,涼子沒有一點插話的餘地,“可是我覺得,僅憑我們的力量去調查這樣的事件,是不現實的,絕不可能圓滿地達成目的。”

“盡力而為罷了。”涼子訴說道。

但章子還是搖了搖頭:“什麼程度才算是‘盡力’了呢?我不知道,小涼你知道嗎?”

涼子也只能摸索,不可能有清楚的認知。但她覺得摸索本身也相當有意義。

“這很危險。我可不想跟這種事情沾邊。老實說,我也沒有這個時間。我想做的事情很多,都是為了準備中考而忍著不做呢。”

是寫劇本之類的吧。

“小涼,我勸你別幹了。作為好朋友我求你了。怎麼,不行嗎?現在已經撤不出來了嗎?”

“不是這麼回事。”涼子說。章子露出了委屈的神情。

“對不起。”雙方相互道歉道。

“對於柏木,我也覺得挺遺憾的,真的。我不會忘了他。”

對了,柏木評論過高年級學生胡亂改編的契訶夫的話劇,還向深有同感的章子搭話……

“這是兩回事。我還想什麼時候把柏木寫進劇本呢。”

讓他成為話劇中的人物。

章子將一隻手按在胸口:“我有志於劇本創作,覺得用這種方式排遣心中的鬱悶才最合適。”

就是不想在現實中面對吧?涼子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即使如此,我還是小涼的好朋友,這一點不會改變吧?”

不會改變嗎?這種確認本身便意味著否定。聰明的章子自然知道這一點,她是想用這樣的話來代替“再見”吧。再見,藤野涼子,我已經跟不上現在的你了。良友離去,意興蕭然。

第二個是井上康夫。他的回答倒直截了當:“我沒這種閒工夫,也沒興趣。”

“可上次你不是挺支援我的嗎?”

面對不假思索就纏上來的涼子,他的銀邊眼鏡寒光一閃:“我並不是幫你。只是因為高木老師失去了理智,我得出面阻止罷了。”

“可是……”

“藤野同學,你要申請推薦入學的吧?”他說起中考的話題,“我們對各自的成績心知肚明,就不必謙虛了。你我都是能輕鬆達到推薦要求的人,但如果我們參加升學考試,應該能進入更好的高中,所以學校不太願意給我們推薦名額。還是別太依賴推薦入學為好。”

“我也沒說不復習啊。”

“可事實上,複習和調查難以兩全。”

“調查只在暑假裡進行,拖拖拉拉也搞不出什麼名堂,所以我們會設定一個期限,最晚也不拖到暑假之後。”

“對考生而言,暑假可是十分寶貴的時間。”

“我知道啊。”

“我不認為你們能夠嚴守這個期限。”

“肯定會嚴格遵守,並在期限內取得成果。”

“藤野同學,”井上康夫鄭重地喊了一聲,摘下銀邊眼鏡,這張不戴眼鏡的臉看上去更加冷酷無情,“一意孤行可不像是你的風格。畢業創作的文集我會負責匯總,至於別的,那就恕難奉陪了。”

就這樣,談判破裂了。

其他人也都差不多,不是說沒有時間,就是準備複習忙不過來,“藤野你別幹了”“你以後會後悔的”,如此種種。

結果,第一次碰頭會只來了最熟悉的幾位朋友。

真理子、行夫和健一即使嘴上不說,心裡也都十分明白:涼子相當失望,靠他們三個是沒什麼用的。他們因此士氣低落。

而事實上,涼子內心的沮喪遠遠比他們想象的要深重得多。

他們並非毫無能力,可仍不具備能與涼子比肩的決斷力。真理子是不論涼子說什麼都會贊成,向坂行夫也差不多。野田健一也許是覺得在上次野田家發生——或者說差一點就要發生的事件上欠了涼子的人情,為了償還這份人情才來參加的吧。所以這三個人無論如何都會緊隨涼子,反而難以形成戰鬥力。

古野章子說得一點不錯,這種嘗試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一個人考慮計劃時明明如此情緒高漲,將自己想象成正義的化身,可現在,涼子開始為這樣的自己感到可悲了。

就是不想在現實中面對吧?曾經在心底如此蔑視章子的涼子,或許遠沒有章子成熟,根本不瞭解現實的嚴酷。

“打起精神來啊,小涼。”真理子使勁拍了拍涼子的後背,“我們都是你的死黨,會跟你一起拼命的。”

涼子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可就是開不了口。向坂行夫低著頭,野田健一則依然維持著剪影的模樣,一動不動。

“我說小涼……”就連真理子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弱了。

就在此時,隨著“嘩啦啦”的聲響,教室的移門被拉開,隨即又響起一個與此時的氛圍極不相稱的粗嗓門:“哦,這兒集合哪。”

來人是北尾老師。他是三年級四班的班主任,也是籃球社的顧問。他剛剛應該在指導學生練習,因此身穿運動套裝,腳蹬運動鞋,脖子上還掛著個黃色的哨子。

“藤野,現在報名參加你的調查活動還來得及嗎?”北尾老師朗聲說著,曬得黝黑的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容。他朝邊上移開一步,將原本藏在身後的學生拖了出來。“我給你帶來了一名志願者。”

“啊呀。”真理子傻傻地發出了一聲驚呼。

北尾老師一把推出來的是勝木惠子,一副扭扭捏捏的樣子。

這是個在涼子這屆學生中出了名的不良少女。遲到、曠課數不勝數,經常因化妝、燙髮受到批評,還曾在深夜徘徊於燈紅酒綠的場所,並因此接受過警察的管教。有關她的傳聞更是不計其數。

她下身穿著一條几乎拖地的長裙,上身是一件很短的襯衫,短到幾乎露出肚臍,領口處解開兩顆紐扣,可以看到裡面佩戴的銀項鍊。她兩腿交叉,故意將臉扭向一邊,一臉慪氣的神情。

“喂,勝木,快過來。”

惠子不耐煩地甩開北尾老師的手,向前走了幾步。裙子真的拖到了地板上。

“是勝木同學嗎?”

北尾老師朝站起身來的涼子笑了笑:“是啊,她想參加。也許她只會添亂,不過還是希望能尊重她的心願。”

“誰說我要參加了!”惠子扯開嗓門說道,似乎要立刻撲向北尾老師似的。北尾老師笑著躲閃了一下。

“別不好意思啊。你在我面前不是滔滔不絕了很久嗎?那股勁兒跑哪兒去了?”受到惠子的影響,北尾老師的語調也變得隨意起來。

“你看看他們的表情,分明是在討厭我嘛。”

惠子不耐煩地朝涼子他們的方向揮了揮手臂。真理子往後縮了縮身子,好像真被她揍到了似的。野田和向坂這兩位男生也像凍僵了似的呆立在原地。

“你是挺討厭的。藤野,她這樣加入你們會不會很麻煩啊?”

北尾老師真是豁達過頭了。涼子根本無法回答。

“反正你也一直是添麻煩的主,而且是明知故犯,對吧?所以今天再給藤野添點麻煩,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被添麻煩的一方可不會這麼想。

北尾老師勾住極不情願的勝木惠子,將她拉向自己身邊。

“藤野,這傢伙是舊二年級四班的代表。”

“啊。”涼子想起來了,惠子確實是二年級四班的學生,而北尾老師在他們讀二年級時,也正是四班的班主任。大出俊次就是這個班級的。

“勝木和大出還好過一陣呢。”北尾老師用他的大嗓門繼續說,“作為大出俊次的女朋友,這傢伙很為他打抱不平。所以我臭罵了她一頓,叫她別一個人躲在角落裡嘀咕了,正兒八經地把想法告訴藤野不就行了?是這樣吧,勝木?”

北尾老師並沒有嘲笑她,雖然語氣略帶調侃,但聽得出,他的態度極其認真。

“怎麼樣?能夠收下勝木嗎?我也為她求個情。”

說著,北尾老師端正姿勢,朝涼子鞠了一躬。涼子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幾乎能聽到自己的腦子空轉的聲音。

“我說……只有勝木一個人?”向坂行夫用平穩的聲音問道。他此刻還在課桌旁站著。

“嗯,是啊。”

“那麼,勝木的同夥,不,她的朋友們沒事嗎?沒事的意思是說,那個……”

“不會來瞎摻和的。”北尾老師故意用小混混慣用的捲舌音說道,“到了三年級,勝木已經被以前混在一起的同夥甩掉了。”

“胡說!”惠子高聲抗議,“誰給甩了啊!”

北尾老師笑了:“哦,是嗎?那對不起啊。這傢伙已經跟不良團伙脫離了關係,現在正獨來獨往,清高得很呢。”

“北尾老師平時是這個樣子的嗎?”真理子在涼子的耳邊嘀咕。

“跟平時不太一樣。”

涼子心想,在將勝木惠子當作問題學生面對時,北尾老師或許會露出另一張面孔。不過現在他似乎很開心。

“或許是因為各自去向不同吧。大出的事估計也是原因之一,對此她多少有點自己的想法。所以,如今的她跟藤野、倉田你們以前熟知並覺得討厭的勝木惠子不太一樣了。”

被人當面這樣數落,雖然有點氣鼓鼓的,但畢竟沒有發飆,也沒有逃跑,如此老實的勝木惠子確實令人驚訝。

“怎麼樣?能將就著用嗎?如果她派不上一點用場,還要拖大家的後腿的話,就跟我說一聲。不管什麼時候,我都負責回收。”

惠子臉紅了:“我是垃圾嗎?”

“是啊,曾經是垃圾吧。”

“北尾老師。”野田健一上前一步。

“嗯?哦,是你啊。”看著野田健一時,北尾老師眯起的眼睛稍稍睜大了一點。

“嗯,是我。發現柏木的就是我。”

“是啊。”北尾老師抿緊了嘴唇,“當時一定很難受吧,所以你會來幫助藤野,對吧?”

健一點了點頭:“可是,老師,我們還不知道能不能和藤野一起組成團隊。就靠我們這麼幾個人,恐怕成不了藤野理想中的團隊。”

涼子心裡“咯噔”了一下,差點冒出冷汗。此時此刻根本沒必要說這樣的話嘛。這傢伙老實過頭了。

“哦。”北尾老師看著涼子,涼子避開了他的視線。自開始上學以來,涼子從未避開過老師的視線。

“那又怎麼樣?”北尾老師催健一說下去。

“我想,雖然不知能否與勝木成為同伴,但如果勝木對大出的事有很多想法,不妨說來聽聽。這也是調查所需要的,對吧,藤野?”

涼子愣愣地看著野田健一的臉,表情又像生氣,又像感謝。

“是、是啊。”比起健一,涼子的聲音倒顯得更傻。

“是這樣啊。好吧,反正今天就把勝木交給你們了。我就在外邊,有事招呼一聲。”說完推了一把惠子,“嘩啦啦”地拉上移門,北尾老師的身影就消失了。

尷尬的沉默降臨。

惠子和涼子兩人維持著先前的姿勢和距離。到底該怎樣打破沉悶,涼子可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哪個學校都是這樣。可即使不良學生總會聚在一起,也不會僅僅形成一個團伙。在涼子的年級裡,大出他們自然是壞到極點的一夥,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壞男生組成的團伙。

女生的情況也一樣。如“群雄割據”一般,總會有幾夥人在學校裡招搖過市。不過和總在學校裡鬧騰的男生不同,城東三中的女生不良團伙一般會在校外尋找刺激。

涼子的母親邦子曾經說過,這是一種區域性的風氣。住在平民區的女孩比較早熟,往往會將目光投向比自己年齡大的男人。

她們的越軌行為一般傾向於徘徊深夜街頭、短期離家出走,以及不正當的異性交往,其中包括援助交際等幾近賣春的勾當。

涼子這屆學生中,女生間常見的陰損欺凌或孤立某人的行為往往不是源自無視校規制度的問題女生,而是零星發生在普通學生之間。誰也無法擺脫這樣的環境,比如一年級時,真理子就曾不幸成為受排斥的物件,對此涼子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所幸這一狀況並未惡化。

不過,早就不是“普通女生”的勝木惠子不屬於此類。

說來像是在諷刺,但事實就是如此。因此在涼子眼中,惠子她們這種有著明顯越軌行為的團伙與自己毫不相干,好比不同種類的魚兒生活在不同的水域。

因此,即使北尾老師說“以前盡給人添麻煩”,涼子也沒有感到過多少麻煩,反正也沒什麼交集。要說有關係,也有那麼一點。如果她們鬧得太過分,學校的聲譽會受損,自己也會間接地受到負面影響。還有,如果她們的妝化得太濃,教室裡的氣味會很難聞。

“藤野,”勝木惠子喊道,兩腿交叉站立,肩膀左高右低,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就這麼幾個人,沒想到你朋友這麼少。”

她雖然站相糟糕,但臉上並沒有惡意的嘲笑,眼裡也不見蔑視的目光。涼子認為她只是覺得不可思議罷了。

以前涼子見過很多次惠子濃妝豔抹的臉,今天倒是比較接近本色。也許是被北尾老師教訓過了吧:把臉洗乾淨了再來!

眉毛沒有了,是剃掉的;眼睛比較小,單眼皮;鼻樑筆挺,挺好看;嘴唇很薄;臉部輪廓分明,正是真理子嚮往的精緻小臉;髮型是較隨意的短髮,發尖好像燙過;脖子往下呈現出漂亮的曲線。

真理子抓住了涼子的胳膊,涼子輕輕撫摸她的手背,仰視惠子道:“是啊,我自己也感到驚訝啊。”

她也為自己竟會這麼回答而感到驚訝。

惠子抿嘴一笑,向前跨上三大步,就近拉出一把椅子,撩起拖地長裙,坐了下來。隨即她理所當然似的蹺起了二郎腿,腳上的鞋子總是不好好穿,後跟處已經踩癟了。

“聽北尾說,你不去教育委員會投訴高木,以此作為交換條件,才使學校同意你搞‘調查活動’,是這樣的吧?”

成功談成這樁交易要多虧涼子的母親邦子,大致情況確實如惠子所說的那樣。涼子看著惠子的眼睛,點了點頭:“嗯,是啊。”

惠子接了一句:“夠陰的。”話雖兇狠,聽上去倒並無責難之意,“高木那一巴掌,代價可真高。”

“我很痛的。這麼幹才能扯平嘛。”

仔細端詳了一會涼子的臉,惠子顯出稍稍有些洩氣的神情。

“讓我到這裡來,完全是北尾自作主張。自說自話一大通,都是些老爺子的嘮叨,無聊。”

這自然不是學生談論老師時該說的話,太沒禮貌了,但也沒什麼惡意或敵意,就像酒吧老闆娘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談論老主顧似的。涼子覺得這番比喻挺到位的。

“你很擔心大出嗎?”野田健一一本正經地問道。他此刻已經坐回椅子上,規規矩矩地將手放在膝蓋上,就像在參加面試似的,而且不是野田健一面試勝木惠子,而是正相反。無論擺出怎樣的態度,也總是惠子顯得更有氣派。

真好笑。涼子在心底偷笑了一番。

“你叫野田吧?”

“是的。”健一一板一眼地回答。

惠子噘起下巴:“聽說你發現柏木卓也的時候嚇得都尿褲子了,真的嗎?”

健一的臉上連“一本正經”的表情也消失了,只剩一片空白。

惠子眉飛色舞地笑了起來:“那時大家都在傳,說保健老師尾崎跑到天秤座大道去給你買內褲呢。”

“幹嗎呢?”真理子憤憤不平地插話道,“欺負野田有什麼意思嘛。”

“沒欺負啊,只是問一下而已。尿了,還是沒尿?”

涼子一把抓住正要站起身的真理子的胳膊。此時,健一開口了。

“差一點要尿,但沒真的尿。”他面對惠子說著,挺直了身板。

惠子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我很害怕。柏木的眼睛是睜開的,好像正看著我。”

教室裡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健一繼續緩緩地說:“乍一看並不覺得他已經死了,可他的眼睛是凍住的,眼皮也是,閉不上眼睛,非常可怕。那麼可怕的情景,我還是頭一次看到。”

涼子吃驚地看著他。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
目錄
⚙️
設定
🌙
夜間
閱讀設定
背景主題
字型大小
A-
18px
A+
夜間模式
首頁 書架 閱讀記錄 書籍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