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的事。他願意當證人,當然要熱烈歡迎。那就拜託了。”
後來,涼子對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說起了楠山老師的變化。萩尾一美和往常一樣,發表了一針見血的辛辣看法。
“森林林遭了那麼大的罪,受到了廣泛的同情,不是嗎?以前,楠山老師就是打擊森林林的急先鋒,如今他一定像躺在針做的席子上一樣難受吧。”
“拜託,這叫‘如坐針氈’。”佐佐木吾郎死板地糾正道。
“怎麼說不都一樣?反正現在風向倒過來了,他才慌了吧。”
“你是說,他想在校內審判中爭取個好表現,挽回一點面子?”涼子問。
“對。就他那個德行,肯定想要搶回這個風頭。”
“他休想得逞。”
說著,涼子和一美傲然地相視一笑,看得佐佐木吾郎直縮脖子。
“啊,可怕,可怕。”
第三件重大變動,發生在十四日午後。
這天,涼子在忙於證人詢問準備工作的收尾部分之餘,帶著佐佐木吾郎和辯護方的兩人,拜訪了城東警察局的少年科。他們覺得那份報告雖然寫得好,也十分難得,可還是希望佐佐木警官能夠作為證人出庭。
“雖然你們興師動眾地來了,可辦不到的事情依然辦不到。”佐佐木警官沒給他們好臉色,“我不會明確偏袒任何一方。那份報告難道寫得還不夠充分?”
“很充分。所以我們想請您用話語將報告的內容向陪審員們陳述一遍。”
“不存在偏袒某一方的情況。”神原和彥說,“校內審判的目的不是爭辯誰勝誰負,而在於同心協力查清真相。”
“是啊是啊。”佐佐木吾郎趕緊附和道,“也請看在您與我同姓的分兒上。”
“沒有的事。”佐佐木警官目帶狐疑地側視涼子道,“說是不爭勝負……可只要有那封舉報信,恐怕就沒法做得這麼漂亮吧?”
涼子不假思索地答道:“這正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
就在他們展開一進一退的拉鋸戰時,外出辦事的莊田警官回來了。他“啊呀呀”親熱地打著招呼走上前去,又“哎”的一聲,面露驚訝之色。
“這兩位我還是第一次見吧?”
說的是辯護方的兩名同學。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趕緊向他鞠躬打招呼。
“哦,原來你們就是為大出辯護的那對勇敢的搭檔啊。”
莊田警官熱切地打量著辯護方的兩人,對神原和彥更是觀察得細緻入微。
這是個主動來當辯護人的外校男生,外表顯得相當柔弱,充分勾起了他的興趣。
“他們叫我去當證人。”佐佐木警官用告狀一般的口吻說道。
莊田警官的視線仍停留在神原身上,嘴裡倒十分爽快地答道:“當就是了嘛。”
“莊田,你這是怎麼了?”
“我覺得撇清關係的做法挺不負責任的。作為一名少年科的警官,參與他們的校內審判是很自然的事。”
形勢發生了逆轉,佐佐木警官立馬身處下風。
“那我只能重複報告上寫過的內容。”
“好的,這就可以了!”
“那麼,做哪邊的證人呢?”
關於這個問題,涼子他們早就商量好對策了。涼子舉手道:“請您做我們檢方的證人。”
“我做你們這邊的證人,會不會被當成是有意為了提供不利於大出的證言而來呢?”
“由於您十分了解大出的過去,當辯護方的證人反倒帶有明確的傾向性。”
面對涼子的抗辯,佐佐木警官側視著神原和彥問道:“那樣不好嗎?”
神原辯護人答道:“不好。我們不想靠那種手段爭取同情。”
佐佐木警官有點掃興。莊田警官笑了起來。
“明白了。我什麼時候出庭?”
“估計在開庭後的第二天吧。”
“佐佐木警官,你不是原本就打算去旁聽的嗎?所以不要愁眉苦臉了。”
受到了莊田警官的嘲弄,佐佐木警官只得嘆了口氣。隨即,她的表情又嚴肅了起來:“可是……呃,我要說森內老師的事。”
她的眼睛裡透出擔心的眼神,好像在說:你們都沒事吧?
“聽說森內老師曾一度有過生命危險,是吧?”
涼子瞟了一眼神原和彥,只見他不動聲色,保持一臉嚴肅。
“聽說手術很成功,正在慢慢恢復。”涼子說。
“那就好。大家都受驚了吧。怎麼會出那樣的事呢?”
“呃……”佐佐木吾郎插話道,“佐佐木警官,這事……”
“怎麼了?”
“和校內審判有關係,所以我們不便多說。”
“啊呀。”佐佐木警官瞪起了眼睛。莊田警官也很吃驚。
“是這樣啊?那就沒話可說了。”
大家齊聲說了句“謝謝”後走出了少年科。涼子回頭一看,發現兩位警官正在交頭接耳。莊田警官似乎在打聽著什麼,也許是森內老師的事吧。這副模樣挺彆扭的。
“啊……明天,就在明天了。”野田健一念叨著,也不知是因為鬥志昂揚,還是想臨陣退縮。神原和彥和佐佐木吾郎都笑了起來,涼子的心情也變得舒暢起來。
回家後,涼子根據陳述書開始列出提問清單,不一會兒,家裡的電話響了起來。
涼子心不在焉地拿起電話聽筒,才說了聲“這裡是藤野家”,就聽見電話裡傳來刺耳的聲音:“你是藤野涼子?現在馬上來一下!”
誰呀?
哦,是三宅未來,樹理的母親。
“出什麼事了嗎?”
涼子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果然是這樣?該來的終於來了。明天就要開庭,樹理終於害怕了,決定撤回陳述書,退出校內審判。真是這樣的嗎?
“別囉唆了。”樹理的母親情緒激動,“樹理說要上你們的法庭,說是要當證人!”
涼子不由得愣住了。
涼子被領進三宅樹理的房間,今天還是第一次。
我要和藤野同學單獨交談——樹理在白板上寫下這句話後,母親的眼睛裡便噙滿了淚水。可樹理都沒有多看她母親一眼。
樹理的房間是和預想中一模一樣的少女房間。可愛的洋娃娃,流行的石版畫,粉紅色的窗簾綴著白色的流蘇。
三宅樹理原來是這樣一個女孩。
看著眼前令人眼花繚亂的裝飾,仍然沉浸在驚奇之中的涼子變得相當興奮,也許連血壓都升高了吧。
涼子背靠房門站著。樹理手提白板,走到靠牆的書架邊,開啟了音響的開關。
她播的是歌劇。管絃樂的伴奏響起,一個男歌手亮開歌喉放聲高唱。樹理側臉朝著涼子,注視著音響,對涼子招了招手。
涼子走過去後,樹理低聲說:“我還,不想讓,媽媽,知道。”
“哦,所以要放音樂……”說到這裡,涼子的思維才剛剛追上她的嘴巴。
三宅樹理會說話了。
涼子屏住呼吸,撲向樹理,扳過她的身子,讓她面對著自己。樹理扭動著不斷反抗,將涼子拉到窗戶跟前。兩名少女蜷縮在窗戶底下,彷彿在躲避窗外漫天飛舞的吃人怪物。
“你能說話了?可以發聲了?”涼子低聲問道。
樹理點了點頭:“還,說不好。”
她的聲音有點沙啞,才說了一句話就痛苦地咳嗽起來。
“不要勉強,慢慢來。你已經好長時間沒有使用聲帶了。”涼子握住了樹理的手,“太好了……”
涼子真是這麼想的。無論對樹理有怎樣的看法,也不管樹理是什麼樣的人,此時此刻都沒有關係了。
樹理又能說話了,真是太好了。
“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能說話的?”
“今天,午後。”
樹理拿起白板,飛快地在上面寫道:哭了,出聲了。
涼子看著歪歪扭扭的字跡,低聲問:“為什麼要哭?”
樹理擦掉了白板上的字跡,握著筆猶豫片刻,隨後又像等不及似的將白板放在地板上,站起身拉開了書桌的抽屜,從下面抽出了一迭物品。
“你看。”
是一束書信和明信片,還有一些背後寫著字的小廣告。
“我可以看嗎?”
樹理點了點頭。涼子控制住顫抖的手,一件件翻看起來。
內容其實差不多,都是針對樹理的謾罵。“騙子”“粉刺鬼去死”“你影響了城東三中的聲譽,我上不了好高中要你負責”“該判有罪的是你”……
幾乎都是初中生的筆跡,其中也有一封大人寫的書信。這封信很厚,語句嚴厲,充滿了說教的味道:你這樣散佈謊言,總有一天會成為真正的罪犯。
“真過分。”
有的有郵戳,有的沒有。那些寫在小廣告背後的,估計是寫的人直接塞進三宅家的郵箱的。
“媽媽,藏起來了。”
“是嗎?”
樹理的眼睛紅紅的,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今天,發現的。”
這些東西藏著幹嗎?直接扔掉不就行了?涼子不由得生起氣來。樹理的媽媽也許想留作證據,以後可以控告什麼人吧。
“是看到這些才哭的吧?”
哭了很久吧,三宅同學?
“如果逃避,”樹理用沙啞的聲音說,“就真的,成,騙子了。所以我要出庭作證。我要,說給,大家聽。我也看到了……”
三宅樹理說得很辛苦,氣喘吁吁,斷斷續續。
“我害怕,所以沒敢說。可是,我也在,在現場。真的,在的。真的,看見了。”
她的意思是,她的證言不是傳聞。
她真的在現場,真的看到了。這樣的告白給了涼子很大的打擊,動搖了涼子的心。
涼子明白了一件事。作為檢察官,其實她早該明白的。
三宅樹理也想證明自己的清白。在這一點上,三宅樹理和大出俊次、森內老師一樣,她要證明自己沒有撒謊。
從一開始,三宅樹理不僅被傳為舉報信的寄信人,還被認為是在撒謊。
於是,她便成了編造荒唐的舉報信的騙子三宅樹理。
從來沒人給過她一個機會,讓她能抗辯:我沒有撒謊。
而這句抗辯,正應該在校內審判時說出來。
“我能夠出聲了,所以,我要,自己來說。”
望著極力出聲說話的三宅樹理,藤野涼子重重地點了點頭。
“是啊。就這麼辦。”
“可是……”樹理的聲音變小了,“藤野同學,你並不,相信我,是吧?”她終於抬起了眼簾,看著涼子的眼睛,“你,一次也沒,說過,相信我。”
涼子覺得體內的血液開始倒流。冷血從她的心頭流出去,熱血正在注入。
是啊,我一次也沒說過。三宅同學,我相信你。我相信舉報信上的內容是真的。這樣的話,我一次也沒說過。
“對不起。”這句話也如同流出去的冷血,從涼子嘴裡自然地說了出來,“我其實缺乏自信……”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這種心情該如何表達呢?怎麼說才能讓樹理明白呢?
“三宅同學,你認為你是如何恢復說話能力的?”
樹理吃驚地眯起了眼睛。一行淚水從她眼中奪眶而出。
涼子抓起散落著的信件和小廣告,緊緊地攥住。
“是因為被他們片面非難後,感到難受、傷痛、憤慨的緣故。因為你想用自己的聲音,來證明自己沒有撒謊。”
我認為就是這樣,並堅信這一點。
“我能感受你的心情。剛開始,我也猶豫過,為自己能否做好檢察官而擔心。但隨著準備工作的深入,我考慮了很多問題,聽到了各種各樣的說法,所以我才明白……”
明白自己的立場。明白自己應該關注的地方。
真相或許存在於從未想到過的地方,必須努力探明。
“我是校內審判的檢察官,請相信我。”
音響中傳來的音樂,已經變成了美妙的女高音獨唱。
樹理開始抽泣。聲音很粗重,彷彿能與身體產生共振。這就對了。為了將恐懼、憤怒和絕望趕出身體,聲音回到了樹理身上。
當漫長的沉默打破時,誰能夠接受樹理的悲鳴?又有誰會去做這件從來沒有人做過的事?
是我——藤野涼子。
[1] 1954年由黑澤明執導的同名電影《七武士》中的七名浪人武士,在此比喻人數雖少,卻是伸張正義的豪俠。
[2] 指機體在生前,即機體的迴圈和呼吸機能存在時受到刺激後發生的反應。
[3] 日本電報電話公司(nippon telegraph & telephone)的縮寫。
[4] 一種居民的自發性組織,相當於我國的居委會。
[5] “大學入學資格檢定”的簡稱。在如今的日本,該考試製度已經廢止,以“高中畢業程度認定考試”取代,簡稱“高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