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聽席的視線全部集中了過去。隔了一拍後,神原和彥也進來了,野田健一緊跟在他背後。這兩位也穿著校服,各自手裡還提著個鼓鼓囊囊的書包。
禮子心中的疑團解開了。兩人進場後,那些旁聽席的女生鼓譟起來,“好帥呀”“加油啊”,嬌聲亂飛。禮子驚呆了。她們原來是辯護團的支持者。神原和野田這對組合似乎成了人氣偶像。對那些女生而言,法庭就是他們的表演舞臺。
神原和彥快步走近辯護方的席位,將那個看上去很重的書包放到桌面上。然後,他飛快地轉身接過野田健一手裡的書包。兩手空空的野田健一一路小跑回到邊門處。在這個過程中,兩人沒有看自己的支持者們一眼。儘管飽受周圍責備目光的注視有些畏縮,那些女生卻並沒有停止小聲的歡鬧。
站在拉開一半的邊門前,健一正和外頭的某個人說話。禮子屏住呼吸注視著他。
高個子的大出俊次悄然出現。
他穿著整整齊齊的夏季校服,襯衫是熨燙過的,紐扣一直扣到衣領;皮帶系在腰間,褲縫筆挺;白色球鞋的鞋帶沒有鬆開,腳後跟也沒有踩在鞋幫上。
他的黑髮剃得短短的,耳朵上方多少有些油光,但應該不是塗了髮油的緣故,一定是剃得太短了。大出俊次常去的理髮店的理髮師聽到他的要求後,或許會懷疑自己的耳朵,並在心中暗想:這傢伙怎麼變了呢?
大出俊次看著地板,大步流星地走近辯護人席位。那裡擺放著三張椅子。神原和彥已經坐在了中間的椅子上,正在從書包裡往外掏東西。他抬頭望向大出俊次,輕聲說了一句話。即使聽不到話音,禮子也立刻明白了辯護人對被告說了什麼。
抬起頭來吧。
一直低著頭的大出俊次看了看神原和彥。然後他抬起頭,越過小個子辯護人及其助手的腦袋掃視整個法庭。
在真正的法庭上,被告將視線投向旁聽席時,往往會引發多種多樣的反應。有時,旁聽席會像狂風吹過稻田般人頭攢動,人們紛紛避開被告的目光;有時,旁聽席會化為銅牆鐵壁,毅然地將被告的目光頂回去;有時,旁聽席又會像一塊海綿,將被告的目光吸收乾淨。
然而,在今天的法庭上,任何一種情況都沒有出現。除了在第一排孤軍奮鬥的楠山老師,幾乎坐滿的旁聽席上,沒有人對大出俊次的視線作出任何反應,甚至根本不在意他的出場。或許在他們眼裡,這個剃了短髮,像個入學典禮上的一年級新生般規矩地穿著校服的人,和他以往的形象對不上號。他已經喪失了原有的屬性。
大出俊次坐了下來。即便坐著,他也要比辯護人及其助手高出一個頭。
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傳來,從會場後方跑來一個高個子男生。他的肋下夾著一把折迭椅。禮子剛開始思索這把椅子要放在哪裡,就見他把椅子放在了法官和陪審員席位的正對面,檢察官和辯護人席位的正中間。
這是證人席。
這個高個子男生估計也是籃球社派來幫忙的。放完折迭椅,他對藤野涼子和神原和彥打了個招呼,隨後一路小跑原路返回。禮子的視線追隨著他的身影,看到體育館的正門處,法警山崎晉吾和北尾老師正在交頭接耳。兩人各自看著自己的手錶,似乎在核對時間。
北尾老師穿的不是運動服,而是短袖襯衫加領帶,可惜領帶的結打歪了。搬折迭椅的籃球社男生朝北尾老師鞠了一躬,便出了門。
北尾老師點了一下頭,用力拍了拍山崎法警的肩頭。山崎法警對北尾老師敬了個禮,轉身朝辯護席走去。
喇叭裡響起蜂鳴聲。旁聽者們的腦袋不再晃動,竊竊私語也應聲而止。
山崎法警走到辯護席桌邊,轉向旁聽席,兩腳併攏站得筆直。在少管所,甚至在看守所裡,這個立正姿勢都足以當成標準範例。
“各位,早上好。”
聲音洪亮,穿透力強。所有在場者的視線全部集中到他身上,包括楠山老師和茂木悅男。
“早上好。”
旁聽席的部分席位上響起回應。是幾個男人的聲音。山崎法警對著旁聽席深深鞠了一躬,約半數的旁聽者參差不齊地低頭回了禮。
“下面,陪審員即將入庭。估計旁聽席上也有他們的家人在座,請大家不要私下議論,也不要向本次審判的相關人員打招呼。”
山崎法警的話音剛落,檢方席位後方的邊門開啟,由一名個頭特別高的男生領頭,早已等候在外的陪審員依次入場。
禮子點了點人數,一共九名。女生五名,男生四名。其中有她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最讓佐佐木禮子驚訝的是,勝木惠子也在其中。在城東三中的學生中,除了大出俊次,禮子最瞭解的就是她。入學後不久,她就因品行不端和奇裝異服出了名,還成了圍繞大出俊次的衛星之一。而就在去年年底,對了,正好是柏木卓也墜樓而死的那段時間,她脫離了自己的衛星軌道。在一些不良少年中,流傳著她與大出俊次吵架後分手的傳聞。有人說是她主動向大出俊次提出分手的,但是,在去年夏天深夜的天秤座大道上訓導過她兩次的佐佐木禮子,對此有著自己的看法。大出俊次對待異性和對待服裝、鞋子等滿足自身慾望的工具一樣,無論擁有多少也會想要新的,玩膩了就會毫不猶豫地拋棄,不聽話的也會馬上扔掉。因此,勝木惠子應該也是被他拋棄的。事實上,由於勝木惠子始終難忘舊情,她圈子裡的朋友已經看不起她了。
再說,無論她是主動還是被動,即使離開大出俊次這顆昏暗的行星重獲自由,她也不具備重新認識自己、開始新生活的自控能力。時代造就了早熟的女孩。她們總是受教唆,認為早點學會大人樣就能提高自身價值。因此在人生的早期階段,她們就必須依賴異性,變得毫無自我保護能力。勝木惠子就是個典型。因此,與大出俊次分手後,她也只是從“合群的不良少女”變成“不合群的不良少女”罷了。
勝木惠子絕不可能冷靜地判斷大出俊次是否有罪。那為什麼要讓她當陪審員?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嗎?估計是北尾老師乾的吧。
這也許是一個迫使勝木惠子沉默的策略。如果她作為辯護方的陳情證人出庭,淚流滿面地控訴“我愛的俊次絕不會殺人”,這種場景恐怕誰都不想看到。而如果她成了檢方的證人,那她還會哭訴大出俊次對她做了什麼,這種事態是校方要極力避免的。僅佐佐木禮子瞭解的部分情況就足以令人作嘔和憤怒了。
勝木惠子進退兩難的處境還體現在她的衣著上。其他陪審員全都穿著校服,只有她一個人穿著不著調的便服。陪審員行禮坐下時,勝木惠子耳朵上的耳環還在閃閃發光。
旁聽席的一個角落發出一陣輕微的笑聲。原來是第九名陪審員,就是排在末尾的胖男孩,對著旁聽席使了個眼色。領頭的高個子少年跟他應該分屬籃球社和將棋社。
陪審員們落座後,山崎法警看了一下手錶,再次朗聲說道:“法官入庭,請大家起立!”
法官也是該校的一名學生。有多少人會為了迎接他的入場而起立呢?佐佐木禮子在慢慢站起身來的同時,瞄了一眼周圍的人們。出乎她意料的是,沒有人抵抗山崎法警的命令。伴隨椅子的響動,大家全都站起身來。由於茂木悅男起了身,石川會長也只好跟著站起來,他的臉上露骨地顯出不悅之色。
從剛才陪審員進場的那扇邊門處,法官上了場。對這名學生,禮子也有幾分瞭解,他是全年級的頂級優等生井上康夫。他在校服外面罩了一件黑袍,右手還拿著一件物品。哦,是木槌。
沒有人發笑,連竊竊私語都沒有。井上康夫也一臉嚴肅,沒有一絲笑意。他直視前方,步履敏捷地走向中央。藤野檢察官咬住了下嘴唇,她的兩名事務官仰視著法官。辯方的兩人腰背挺直,大出俊次多少有點東張西望,神原和彥則微微皺起眉頭,盯著他看。
井上法官輕輕一躍,飛身上了用榻榻米墊高的法官席。
他將木槌放在桌子右側,正面會場。
“大家早上好。我是擔任此次校內審判法官的三年級一班的井上康夫。請大家落座。”他一口氣說完,嗓音清亮,傳遍整個會場。
大家都坐了下來。全場鴉雀無聲。石川會長的表情依然不悅,茂木悅男倒是樂滋滋的,似乎覺得很有趣。大多數旁聽者的魂魄都被井上法官的第一聲發言勾走了。
在學校舉辦的文化節和藝術節上觀看舞臺劇時,大人們也時常會為孩子們的出色表演所感動。今天的狀況恐怕也是如此。井上法官身上並不具備真正的威嚴和氣魄,可佐佐木禮子依然心悅誠服。井上康夫是個不錯的演員。
在大家落座之後,井上法官發表的演說更讓禮子感到佩服。
“在正式開庭前,請允許我闡述校內審判的若干基本規則。”
說完這句開場白,他掃視了會場一週。陪審員們都在法官腳邊低頭坐著。只有高個子的籃球社主將扭過上半身,仰視著法官。
“此次校內審判是我們三年級某個小組同學的暑期課外活動,目的在於查清本案的真相。因此,即使本法庭判決有罪,被告也不會受到處罰。我們既沒有也不想擁有處罰被告人的手段。考慮到在座的各位中或許會有人對此抱有疑問,因此本法官首先宣告這一點。”
茂木悅男的嘴唇抿得緊緊的,臉上卻滿是笑意。他簡直像一隻童話裡的貓,一隻太想笑以致全身都散發出笑意的大貓。
“本案在現實中並沒有提起訴訟,因此,檢察官在起訴被告時,也不會有足以支撐訴訟的材料。”
一下子把話說得這麼絕,真的好嗎?佐佐木禮子皺起了眉頭。
“我們之所以決定採用在‘法庭’展開議論的方式弄清真相,其動機在於透過檢方和辯護方的論戰,使案情逐步明朗。同時……”井上法官看向辯護方,雙手握拳抵在桌面上,“還要補充一點,本法庭的開設也是出於被告的強烈要求。”
旁聽席上出現一片嘈雜聲,比旁人高出一頭的大出俊次臉上卻沒有明顯的反應。
“在座的九名陪審員,在接下來的審議中,你們有義務認真傾聽,拋棄個人先入為主的看法和偏見,僅以本法庭公開的事實為依據來作出合理、客觀的判斷。九名陪審員已為此作了宣誓。”
此時,籃球社和將棋社的主將像是約好了似的,同時用拳頭擦了擦鼻子底下。有一名女生陪審員閉上了眼睛,肩背僵挺挺的。倉田真理子則由於過分緊張而熱淚盈眶,不住地用手指擦拭著眼角。
“正如各位手中的檔案上寫的那樣,對於前來旁聽的諸位,也有需要協助的地方。特別是其中‘法官依據職權’云云的一條,由於本人只是城東三中的一名學生,是個未成年人。”說到這裡,井上康夫猛地提高嗓門,“什麼法官?明明只是個小鬼,耍什麼威風?”
法庭內寂靜無聲,只聽得到冷風機低低的呻吟。
“或許有人會提出如此異議。”
井上康夫銀邊眼鏡後的那雙細眼露出輕微的笑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茂木依舊笑容滿面,絲毫沒有變化。
“我既已受命擔任此次校內審判的法官,就被賦予了在此場合的職權。我有指揮訴訟的義務,也有管理法庭的責任,所以……”
他慢慢抬起身子,拳頭離開桌面,端正站姿。
“請檢察官、辯護人、陪審員以及各位旁聽者,在任何情況下都要遵從法官的指示。若有違反,法警將會採取必要的行動。”
山崎法警雙手交握腰間,兩腳叉開站得穩穩的,在旁聽者眾目睽睽之下巋然不動。
“由我一個人位居高臺,也是出於法官的職責。對此,還請大家理解和配合。”法官規規矩矩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直起身來後繼續說,“由於運營本法庭的是我們這些初三學生,在審理過程中會避免難懂的法律術語,儘量使用通俗易懂的日常語言作出明白、具體的發言。同時正如我開頭說的那樣,本法庭審理的是一起現實中並未提起訴訟的案件,審理程式可能會與實際審判不同。不過,為了不使其變成消遣娛樂,基於特定主張隨意歪曲事實,或者說,為了不至於招致如此懷疑,本法庭必須遵守一定的秩序。我認為,維持秩序正是指揮這場訴訟的法官的職責。”
一直注視著法官的佐佐木禮子這時才發現,法官身上的那件黑袍是理髮店剪髮時罩在客人身上的那種,薄薄的泛著亮光。
可即便如此,這位伶牙俐齒的法官身上確實散發著某種類似威嚴的東西。
“法庭審理從今天開始,為時五天。”
井上法官再次掃視整座體育館,銀邊眼鏡閃著寒光。
“希望在這段時間內,檢方和辯護方能共同努力,發掘真相。”
藤野涼子閉著眼睛。神原和彥望著旁聽席,隨後又和野田健一對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突然,坐在陪審員席上的勝木惠子飛快地動起了手。她一左一右摘下耳朵上的耳環,握在掌中。
法官用右手抓起木槌。
“哐!”錘聲高高響起,震顫了法庭內所有人的耳膜。
間隔許久,等餘音散去,井上法官朗聲宣告:“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