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出家的顧問律師……不是吧,那位先生跟我一樣,要你們遠離縱火案。”
神原沉默不語。
“可就算這樣,你們還在想方設法打探線索。”
真是些不肯聽大人忠告的小鬼。
藤野剛嘆了口氣,同時調整說話的語氣。
“去年聖誕夜的來客就是‘環球興產’的相關人員,你作出這樣的推測,有什麼依據嗎?”
“有。但具體內容無可奉告。”
他也太有種了,簡直有點得意忘形了。
“我覺得這有點異想天開。大出社長再怎麼獨斷專行,也不會在自己家裡和人商量這種事吧?”
猶豫片刻後,神原和彥看著藤野剛的眼睛,說道:“會的。如果有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
“什麼樣的理由?”
“譬如,讓‘煙火師’檢視房屋構造,確認家庭成員的長相。”
藤野剛的眉毛抖動了一下。他暗自責備自己:太不謹慎了!
“還有電線的走向、傢俱和家電的位置,這些都需要‘煙火師’進行實地考察。再說,大出社長自己可能也要做一些準備工作。”
話一說開去,神原的聲音便不再顫抖。藤野剛為了不表露驚訝的神情,就只得惡狠狠地板起臉來。
這小鬼到底是什麼來頭?簡直叫人難以置信。
“嗯,你說的這些,我明白。”為了隱藏起對神原和彥的欽佩,藤野剛故意慢吞吞地說,“很遺憾的是,我並不參與大出社長與‘環球興產’這樁案件的偵查工作。”
“這就需要你……”神原不假思索地加重了語氣,可在藤野剛的嚴厲注視下,他的態度又軟了下來,“當、當然了,我知道自己的請求有點強人所難。”
“是的。你的要求非常過分。”
“可是,這可關係到大出俊次的名譽啊。”
“和我有關係嗎?”
神原的臉色也變難看了。
“既然是校內審判,就是校內的事情,應該在校內解決。”藤野剛說。
神原瞪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藤野剛。藤野剛也以同樣的眼神盯著他。
“您的意思是,不惜拋棄大出?”
“你們是不會拋棄的吧?我只說跟我沒有關係。”
“在極有可能驗證他的不在場證明的情況下?”
“不能採取別的方法嗎?”
“如果有別的方法,還需要懇求您嗎?”大聲說出這句話後,神原和彥哭喪著臉,猛地低下了頭,“所、所以要請求您。”
聲音越來越低,眼神也變得遊移不定。
“對不起了……”
藤野剛覺得很累。他要拼命忍住笑,還要忍住伸手去拍眼前這名少年肩膀的衝動。
了不起,這個小鬼真了不起。他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人?他們是怎麼教育他的?他們為這個孩子感到自豪嗎?還是覺得撫養這樣的孩子太辛苦?就像自己對涼子的感受一樣?
“這條路並沒有錯。”
神原和彥抬起了頭,似乎感到很意外。
“只是太性急了。再好好把握一下。”
神原小小的喉結在細細的脖子裡上下移動了一下。他輕聲咕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他的話語中首次現出幾分懦弱。藤野剛將目光轉向噴水池。
“我或許能找出那三個人,或許不能;關於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裡發生的案件,或許能取得證言,或許不能;或許會有同事告訴我那些資訊,或許不會。”停頓片刻後,他接著說,“即便條件齊備,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願意告訴你。”
藤野剛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希望你能用熱情來打動我,讓我願意告訴你這些資訊。這對你很重要,可我不知道,你是在經過努力依然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提出請求,還是僅僅為了讓自己輕鬆贏得訴訟。至少在你展示出你的努力前,我無法判斷。”從噴水池的邊沿上站起身,藤野剛又說,“開庭後,我會去旁聽。”
神原和彥並沒有跟著站起來,依然怔怔地坐著。
“你丟擲一塊石頭,‘咚’的一聲掉在我的池塘裡。這塊石頭到底會激起多大的波浪,還得看你。不,應該說,還得看你們。”
他想起了野田健一,因而糾正了自己的話語。
“今天,野田在做什麼?”
神原如夢初醒似的回答道:“在家等大出的電話。”
“大出經常跟他聯絡嗎?”
“今天早晨出了住宅搜查的事,大出首先通知了他。”
藤野剛胸中有一股暖意正漸漸瀰漫開來。那個大出俊次竟會首先想到通知那個野田健一?這樣啊,原來如此。
“你不太瞭解他們的過去,也許不會有太深的感受。其實,這可稱得上是個翻天覆地的變化。”
“嗯,好像是這樣的。野田很有能力。”神原和彥說,“我覺得即使沒有我,他一個人也能幹好。”
“不,這就不對了。應該說,正因為有了你對他的刺激,他才會有這麼大的改變。”
藤野剛突然想起一個問題,明明很重要,可之前一直忘了問。
“你是為了什麼才當辯護人的呢?雖然我聽涼子講過一點,但總覺得非常不可思議。你難道不覺得辯護人的工作很麻煩嗎?”
他會作出聰明學生的回答嗎?譬如見不得別人平白無故地受冤枉,覺得大出太可憐,諸如此類。他也許會採取避實就虛的回答方式,說這事兒挺有趣,正好用來打發暑假的空閒時間,等等。
神原和彥並沒有馬上作出回答。如果他沉默的時間再長一些,藤野剛也許會以為他心不在焉,根本沒聽到自己剛才的提問。
事實上,他在猶豫如何回答,就像打牌時不知該出哪張牌一樣。
藤野剛等待著,興趣盎然地等著他的回答。
神原和彥開口了:“因為我有責任。”
藤野剛大為震驚。但更震驚的是說出這句話的神原自己。他嘆了一口氣,連這聲嘆氣似乎也隱藏著太多複雜的意味。
在審訊室面對著犯罪嫌疑人時,藤野剛時常會有這樣的感覺。在相互試探和相互妥協的過程中,時不時會出現這樣的小插曲。簡而言之,就是打錯了牌。
“我的意思是,既然接受了這個角色,我就負有相應的責任。”神原和彥急忙補了一句,隨後移開了視線。很明顯,他想矇混過關。因為藤野剛問的正是他為何要接受這個角色。
真正的回答,也就是他真正的動機,如今他正在極力迴避。作為經驗豐富的刑警,藤野剛自然不會看不透這一點。
與此同時,神原和彥肯定也知道,自己被對方看透了。他在出汗,不是因為熱,而是由於內心的感情變化而湧出的汗水。
他心裡一定隱藏著什麼。
“你……”
“大出他……”
後者的音量蓋住了前者。眼睛注視著乾燥的地面,神原和彥說:“他是絕對孤立的。除了我們,再也沒有別的朋友了。”
藤野剛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想為他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在這方面,我有責任。”
他在往出錯的牌上扔下新的牌,想蓋住那張牌。這等於在說:剛才的不算、不算。
他的真心在哪裡?
“我也覺得自己時常會有些意氣用事,做得有些過頭。野田也會經常提醒我。失禮之處,還請多多原諒。”
他收起牌,整理好,放回口袋。
既然如此,估計再怎麼追問,他也不會說了。良機已失,時不再來。如果他現在願意講,當初就不會主動接下辯護人的角色了。
這個少年帶著一層薄薄的陰影。
涼子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野田健一又如何呢?大出俊次呢?
藤野剛對眼前這名少年產生了嶄新的興趣,同時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擔憂:“快回去吧。說不定大出已經打電話過來了。”
在藤野剛的催促下,神原和彥站起身來,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給你。”藤野剛將名片遞到他的面前,“我把話說在前頭,如果你為了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打電話來,那我今天說過的話就全數作廢。這樣可以吧?”
“好的。”接過名片後,神原說,“沒問題。謝謝!”
顫抖的聲音,遊移不定的眼神,這一切已蕩然無存。他恢復了令人惱火的冷靜。他的表情表明了他的決心:我再也不會出錯牌了。
真是塊硬骨頭。可不知為什麼,藤野剛覺得他在向自己求助。
“拜託您了。”
白色的校服襯衫正飛快地離去。眼見小小的背影消失,藤野剛便朝公園相反方向的出口走去。同時,他還在心底發問——
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來頭?
回到家一看,還好,家裡空蕩蕩的,很安靜。涼子坐在自己房裡的書桌前,心中一片茫然。
眼下這個時候,萩尾一美正奮力整理著增井望的陳述書,而佐佐木吾郎應該在小林電器店裡。剛才跟父親和神原和彥分手後,涼子馬上打電話將辯護方的假說通知給佐佐木吾郎。佐佐木吾郎說,他會準備好照片立刻給小林大叔看,之後還要到井口充和橋田祐太郎家裡去轉轉。
“井口充那邊,我只是以事務官的身份去打個招呼,打探一下狀況;橋田那邊嘛,倒是要確認一下他如今身處的狀況。雖說我不認為他會參與校內審判,甚至連讓他參與的苗頭也找不到。但是總得抱有一絲希望吧。”
真是對不住你們了。涼子兩手託著下巴,心中昏昏沉沉地思量著。他們兩人都在奮發努力,我卻……
她雙手抹了一把臉,抬起頭來。眼前是一大堆筆記和檔案資料。
最上面的,是昨天他們三人一起研究過的那份柏木卓也的電話通話記錄。
打那通電話的,就是本人。
不知為何,涼子對神原和彥的說法總有點耿耿於懷,不能釋然。
也許是在尋找自殺地點吧。
五間電話亭,既有附近的,也有在新宿、赤坂那邊的。五間柏木卓也可能用來打過電話的電話亭。
去年的那一天,他可能徘徊過的場所。
涼子手拿通話記錄,站起身來。
她首先去的是小林電器店,卻沒有見到佐佐木吾郎。看來是剛好錯開了。也沒有見到小林大叔模樣的人,店門口只有一名婦女在打掃衛生。
別處的電話亭裡都貼滿了各種小廣告,小林電器店前方的這間卻一張也沒有,連窗戶都擦得乾乾淨淨。可見小林大叔說自己十分看重這間電話亭並非虛言。
上午十點二十二分的那通電話,是在城東聖瑪利亞醫院附近的電話亭裡撥打的。在那間電話亭裡,可以清楚地看到醫院的急診出入口。附近一家裝潢時尚的咖啡店,店門口擺放著花盒。
佐佐木吾郎說,他是在這家醫院裡出生的。這是一家在當地頗有歷史的醫院,還帶有一座小教堂。
柏木也是在這家醫院裡出生的嗎?
不會的。他出生在大宮。
那麼,他為什麼會來這裡打第一通電話呢?從柏木家到這裡並不算遠,可半路上不是還有好多間公用電話亭嗎?
是因為這裡有教堂的緣故嗎?馬上就要去死的柏木卓也,是受到三角形尖屋頂上的十字架吸引,才來到這裡的嗎?
然後,他往家裡打了電話,告訴他的父母,他馬上就要死了。但事實上,電話並沒有打成。沒等到有人接聽電話,沒等轉換成電話錄音,他就撂下電話逃走了。
第二通電話是在jr秋葉原車站內的電話亭裡撥打的,與第一通電話之間相隔兩個半小時左右。不過,從聖瑪利亞醫院到秋葉原,坐電車還花不了二十分鐘。
卓也回過家嗎?也許是上哪兒逛了一圈?第二通電話為什麼要選在秋葉原打呢?為何選擇被賣場的噪聲和車站的喧囂聲包圍的電話亭呢?他到底想在什麼地方自殺呢?
第三通電話是在赤坂郵政局附近打的。換乘地鐵過去,頂多只需二十分鐘。隔著電話亭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郵政局裡站著的工作人員。赤坂雖說也是個熱鬧的地方,但仍然不同於一般的商業街,是商務樓聚集地。滿街都是盛夏的陽光,兩旁是落滿灰塵的樹木。不過,去年的那天可是個陰天,當時應該下著小雪吧。
第四間電話亭在新宿車站的西出口。這裡人流量大,相當嘈雜。嚴格來講,這不能算電話亭,因為它並不是一個獨立空間,只是車站角落裡的一排公用電話。如果不一一核對電話號碼,就無法知曉卓也他拿起的是哪個電話聽筒。
是右起第三個,來自一臺被塗鴉抹得髒兮兮的電話機。
涼子拿起了這個電話聽筒。卓也為什麼要來這裡?是因為這裡有高樓?難道他想在某棟高樓樓頂跳樓自殺?自殺前想跟父母說說話,又不知該說些什麼?結果沒等電話接通就掛了。
車站裡悶熱異常,涼子已經汗流浹背了,可她還在極力揣摩一名一心自殺的十四歲少年的心思。
背後,有人親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涼子回頭,見一名三十來歲的小個子婦女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你好。我正在學看手相和麵相,你的面相十分出眾,能讓我看上一看嗎?”
涼子盯著這位婦女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問道:“如果要在這一帶自殺,你看哪兒比較合適?”
婦女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還是高樓比較好。可這一帶人很雜,風水不好,空氣中有股腐臭味,令人作嘔。”婦女的眉毛動了幾下,“你想自殺?那可不行。生命只有一次,寶貴得很。你還是去跟我的老師談談吧。”她說著便來拉涼子的手,但被涼子猛地撥開了。
“看來你的眼光不行。還沒學到家吧。我現在的面相,哪有什麼出眾的地方?”說完,涼子拔腿就走,一直來到檢票口。
上了電車,涼子手拉吊環,陷入沉思。
不對!沒道理的!
在日比谷公園聽神原和彥說起這個假設時,還覺得挺在理的,當時幾乎不假思索地全盤接受下來了。
然而邁開雙腿實地跑過一圈,她發現那樣的假說極不自然。
為了尋找自殺場所,柏木卓也在東京都內四處遊蕩。來到某個場所後,為了向父母彙報自殺的意圖而撥打電話,沒等電話接通又因為下不了決心而結束通話了。然後再換一個地方。
這樣的行為合乎常理嗎?
他是在事先檢視自殺地點嗎?可有必要每到一個地方都給家裡打電話嗎?
五個地方並沒有共同點。如果在柏木卓也心中,這些地點具有某種共通的意義,那他應該對每個地方都更加慎重一點。要知道這可不是約會地點,而是自殺地點。一天之內跑這麼多地方來決定自己的自殺地點,這也太輕率了。
何況他中途還回了一趟自己的居住地,在天秤座大道的麥當勞裡吃了東西。
可見辯護方的假設十分脆弱,經不起推敲。也許是神原根據通話記錄憑空想象出來的,並沒有實地考察過。他一定沒有實際體驗每次移動所需的時間,觀察各處的景色,親自嗅聞各處空氣的味道。
涼子覺得,這些電話只可能是另一個人打給柏木卓也的。
又去小林電器店張望了一番,涼子轉到橋田祐太郎母親經營的小酒館“梓屋”。這次很巧,竟然看到橋田祐太郎和佐佐木吾郎站在下了捲簾門的店鋪前對話。
“啊,小涼。不,檢察官。”
佐佐木吾郎一邊用手帕擦著汗,一邊朝她揮著手,走了過來。橋田祐太郎上身穿著皺巴巴的t恤,下身一條牛仔褲,腳上是一雙涼鞋。他那副彎腰曲背、面無表情的模樣一如往常,一雙原本並不小的眼睛半睜著,顯得很沒精神。
“你好。”
對於涼子的招呼,橋田祐太郎毫無反應。
“今天歇業,他媽媽出去了。”佐佐木吾郎說,“店裡一直沒人,我來過好多次了。”
涼子點了點頭,望向高個子的橋田祐太郎,說道:“我們來找你……”
橋田祐太郎開口了,聲音也是昏昏沉沉的:“跟我沒關係。”
果然如此。
“橋田,你跟神原和野田見過面了?”
沒反應。易怒的大出俊次,瞎起勁的井口充,而作為第三人的這個傢伙,在大出的三人幫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他們要你做辯護方的證人嗎?不回答也行。”涼子話說在前,“我們不想指手畫腳地讓你做什麼,因為早就覺察到你不想參與校內審判。”
那你們還來這兒幹嗎?到底為了什麼呢,藤野涼子同學?
“你如果能來旁聽,我們會很高興。在體育館,十五日開庭,我們等著你。”說完這句話,涼子就催著佐佐木吾郎離開了。
“這是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嗎?”佐佐木吾郎揮汗如雨地追著一路小跑的涼子。
“大出父親的事,跟橋田說了嗎?”
“說了,他沒反應。晚報上登出來了吧?”佐佐木吾郎說道。一看時間,已經過了下午六點。
“也沒有表現出擔心大出的樣子吧?”涼子問道。
“橋田已經沒必要擔心大出了。”
“小林電器店那邊怎麼樣?”
“毫無進展。那位大叔人是不錯,可惜記性太差勁,沒認出一張照片來。”佐佐木吾郎說道。
“連柏木卓也的照片都沒認出來?”
“他只說感覺上有點相像……”
涼子的內心又是一陣躁動。
藤野家就在眼前。這時母親邦子正好開門出來,在邀請什麼人進屋。那人身上的服飾十分惹眼,原來是一美。
“小涼,吾郎,你們好啊。”
三人又聚在了涼子的房間裡。邦子招呼他們說:“今天也吃了晚飯再回去吧。”結果,今天的涼子就有了和對手一起吃早餐,和同伴一起吃晚餐的經歷。
涼子向兩人彙報了今天一大早以來的遭遇。兩位事務官都顯得很驚訝,不過驚訝的重點各不相同。佐佐木吾郎認為,神原和彥聲稱的“五通電話是柏木卓也自己打的”這一說法相當不可思議;萩尾一美則覺得,辯護方兩人一大早跑來涼子家,卻反因涼子而大吃一驚的情節非常有趣。
“自殺還往自己家裡打電話?虧他說得出來。”佐佐木吾郎覺得這種說法簡直是異想天開。
“說說無妨,紙上談兵罷了。去現場看看就會明白,這根本不可能。”
不過,神原和彥當時的表情確實有些古怪。對這一點,涼子依然耿耿於懷。至於原因,她自己也不清楚,這使得她的內心焦躁不已。
這時,敲門聲起,母親邦子探進頭來,遞來一份晚報。
“登出來了。”
三人將腦袋湊在一起,閱讀社會版上的一則重要新聞。這篇報道的重點落在“環球興產”上,大出社長被捕一事反倒成了點綴。警方對“環球興產”方面也實施了搜查,並逮捕五人。他們的嫌疑內容包括:強行妨礙業務、脅迫恐嚇、綁架監禁、暴力傷害、縱火殺人、偽造蓋章私人文書。
“真是一群無法無天的傢伙。”佐佐木吾郎嚇得臉色慘白。
“與這樣的公司聯手,大出的父親真是病得不輕。”
一個念頭在涼子的腦海閃過:說不定大出社長也是“環球興產”的受害者,不知不覺間被他們拖了進去,等他回過神來,事情已無可挽回,連自己也成了罪犯。
“城東三中的事情一筆都沒提。”
大出社長叫人撥打恐嚇電話的情況也沒上報。
“今後會一件件披露出來的吧。”
“怎麼說呢,即使是問題少年,大出也還是未成年人。他的事情會上報嗎?”
“我們也要多加小心,要時刻提防著媒體。”
“對了,小涼,這個給你。”萩尾一美說著,在她的尼龍包裡翻找起來,“是北尾老師給我的。”
原來是寄給涼子的那封舉報信。
“是北尾老師從津崎先生那裡拿來的。他說這是非常重要的證據,再說原本就是寄給小涼你的,所以要還給你。”
“那怎麼會到你手裡的呢?”佐佐木吾郎問道。
“小涼跟你不都出去了嗎?北尾老師到哪裡都撲了空,就一直找到我家來了,說一定要交給小涼。你以為我是誰?我也是檢察事務官啊。”一美氣鼓鼓地噘起小嘴,引得涼子和佐佐木吾郎忍俊不禁,“我聽了小望的陳述,真是驚魂未定啊。原先我以為自己瞭解大出他們,可現在看來,那只是自己的想象罷了。聽了小望的話,才知道他們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大出他們的兇惡和狡猾程度,原以為在城東三中已經展露無遺,事實上遠不是那麼回事。
“他們做壞事時會有怎樣的表情,會說些什麼,小望全都知道,惡劣的程度是我根本無法想象的。”
或許正是增井望的話語給了萩尾一美某種責任感。她現在的眼神嚴肅認真,清澈凌厲。
吃晚飯時,他們商討了今後具體的工作步驟。
“我去找找他們三人以前的同班同學。如果柏木卓也和大出他們有什麼關聯,說不定會有誰知道。”佐佐木吾郎說。
如今大出社長被捕,大家的口風估計也會放鬆不少。
一個念頭在涼子心中閃過,她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你怎麼了?”
“我想到一個卑劣的念頭。”
就是那家調查偵探事務所。
“要不要委託他們去調查那五通電話?”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全都沉默了。
涼子趕緊擺起雙手:“不行不行,不能這樣做,對吧?”
“比起偵探,先考慮一下警察比較好吧?就是那位女警官。”萩尾一美說。
“不,無論是偵探還是警察,要查清這些電話都不容易,要花費很多時間,畢竟全都是公用電話啊。”
“電話亭附近說不定裝有監控探頭。”
“那該怎麼找?只能一個個地去找,不是嗎?即使找到了,也不知那天的錄影有沒有留下來。一美你去便利店和書店尋找時,不是已經深有體會了嗎?”
想起自己尋找拍到三宅樹理和淺井松子的監控錄影的經歷,萩尾一美一下子就認同了涼子的說法:“嗯,那可是真的累……”
“這麼說或許有點不負責任,可那些電話很可能和柏木的死沒有關係。五通電話之間有規則的時間間隔確實很可疑。不過對我們來說,‘很可疑’這一點本身才是價值所在。”
“吾郎,今天你腦子挺靈光的嘛。”
“一直都很靈光啊。小涼說得對,神原提出的‘柏木卓也本人撥打電話’的說法是靠不住的。如果他在法庭上提出這一假說,反駁就是了。”
就說他是一派胡言。
“可是,”佐佐木吾郎似乎也有些焦躁,他撓了撓被汗水浸溼的頭髮,繼續說,“神原會不會明知這一說法站不住腳,卻故意用它來大布迷魂陣呢?可這又不像他的做事風格。”
辯護方為了掩蓋自己掌握某些證據的事實而佈下迷魂陣。那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那時,神原和彥眼中出現過一絲失望的神色。他為什麼會失望?
涼子嚥下這個疑問,點了點頭:“明白了。就這麼辦吧。”
nhk的晚間新聞報道了“環球興產”的案件。即使提到了大出社長的名字,也不過是作為“環球興產”策劃的惡性拆遷案件相關人員之一。逮捕的鏡頭也只拍到“環球興產”的成員,沒有大出社長。
看完這段新聞,萩尾一美和佐佐木吾郎就回去了。仍然是邦子開車送他們回家。
對涼子而言,今天真是忙得天旋地轉的一天。她在浴缸裡泡了好久,告訴自己要放鬆、放鬆,什麼都別想。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今天必須好好休息。
然而,“明天”卻不安分地提前找上了門。
十一點過後,藤野家的電話響了。還在看電視新聞的涼子聽到母親在喊自己,便趕緊回過頭去。
“是津崎先生打來的。”邦子手拿電話聽筒,神情十分緊張,“據說森內老師受了重傷,已經送去了醫院。像是受到了什麼人的攻擊。”
急救門診的入口處亮著紅燈,燈光一直照射到雨棚上方“城南綜合醫院”這幾個大字上。
辯護方兩人、檢方三人,總共五名初中生趕到這裡,受到了等候在此的前任校長津崎的迎接。他微禿的頭頂也反射著紅色的燈光。
“你們都來啦。”
盛夏之夜,“豆狸”當然不會穿他標誌性的手織毛背心。他上身穿的是白色開襟襯衫,下身是一條很舊的灰色長褲。
津崎先生的臉部肌肉繃得緊緊的。當他環視眼前這些今年春天還是自己學生的少男少女後,眼角也不禁鬆弛了下來。
在這群發矇的孩子中,首先站出來應對的是佐佐木吾郎:“我們都是坐我爸爸的車來的。他去停車了,叫我們先過來。”
在這種情況下,佐佐木吾郎依然顯得十分乾練,三言兩語就解釋清楚了。
津崎先生重重地點了點頭,攤開兩手催促學生們進去:“手術還沒結束,在二樓靠裡的手術室。快,從這兒走。”
等到大夥兒開始往裡走後,津崎先生突然走到神原和彥身邊,簡短地向他打了個招呼:“神原同學,難為你了。謝謝!”
神原則默默地低頭鞠了一躬。
大堂裡的燈都關著,走廊裡雖然亮著燈,可仍然相當昏暗。一行人沒有乘坐電梯,都是走樓梯上去的。走在最前面的是藤野涼子。在汽車裡她幾乎沒怎麼說話,現在更是將嘴緊緊抿成一條直線。萩尾一美拽著涼子的手肘,走在她身邊。一直講究穿戴的她,今晚也和其他同學一樣穿著t恤和棉短褲,一副不修邊幅的模樣。
這是一家規模不小的綜合性醫院。二樓靠裡的位置有三間手術室。森內老師所在的手術室位於正中。三間手術室裡只有這一間亮著“手術中”的燈。
手術室前方是候診室,放著幾排帶靠背的椅子。候診室天花板上的熒光燈很亮。在這片明亮的燈光下,孤零零地坐著一位中年婦女。看到健一他們走來,她趕緊從椅子上站起身,臉色慘白,只有眼圈是紅紅的。
“夫人,這些都是森內老師的學生。”津崎先生說,“他們是聽到訊息後趕來的。”
健一眨了眨眼睛,或許是因為他站的地方燈光特別亮,也可能是森內老師的母親那張痛哭流涕的臉讓他覺得揪心。
“謝謝各位。讓你們受驚了,真是過意不去。”
無論相貌還是體型,森內老師都不像她母親。但她們的聲音十分相似,打電話時應該很容易搞錯。眼下,森內老師的母親由於極度的悲痛,連說話聲音都在微微顫抖。在蒙受譭棄舉報信嫌疑的時候,森內老師也曾在學生面前聲淚俱下過。
“大家都坐下吧。快坐下。”
在津崎先生的催促下,大夥兒依次坐下,還自然地分成了辯護方和檢方兩大陣營。
“警察呢?”津崎先生環視四周後,詢問森內老師的母親。
“剛才接到一個電話,下樓去了……”
涼子和她的兩名事務官面面相覷。健一看著神原和彥,神原則看向了津崎先生。
森內老師的母親看上去有些尷尬。也許是“警察”這個詞太過敏感,而健一他們的反應也讓她有所顧忌吧。
“大致的情況他們都知道。”津崎先生趕緊解釋道,“因為這跟校內審判有關。也正因如此,他們就更為森內老師擔心了。”
健一還從後半段話裡聽出“所以您不必太在意”的言下之意。
佐佐木吾郎繼續充分展示他的圓場才能。他端正坐姿,對森內老師的母親鞠了一躬後,問道:“我們聽說,森內老師受到住在她隔壁的變態女人的騷擾,並深受其苦。那封舉報信也是那個女人從森內老師的信箱裡偷去的,是吧?”
森內老師的母親抬起一隻瘦骨嶙峋的拳頭,擦了擦眼睛。拳頭裡攥著一塊手帕。
“是的。是一個名叫垣內的女性……”她的話音帶著哭腔。
“那麼,這也是她乾的吧?既然警察都出動了,森內老師受傷的事顯然是一樁案件,對吧?”
“吾郎,”萩尾一美拉了拉他的衣袖,“別這麼大聲。你看,森內老師的媽媽多傷心啊。”
森內老師的母親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朝萩尾一美點點頭,說道:“謝謝你。我沒事的。我只會一個勁地哭,真沒用。對不起。”
初中生們全都垂下了雙眼。這時,走廊上響起一陣“噼裡啪啦”的腳步聲。佐佐木吾郎的父親到了。
氣氛又變了回去。佐佐木吾郎的父親向津崎先生和森內老師的母親一一打過招呼。他長得和吾郎很像,再過二十年,吾郎一定會成為他這副模樣。就連跟人打交道的本事,父子倆竟然也如出一轍。
“我向各位同學的家長保證過,我會一直跟在他們身邊。所以,您也放心吧。”
他在向津崎先生說明情況。佐佐木吾郎提出讓大家乘坐他父親的汽車去醫院,之後的一系列安排都十分高效。佐佐木吾郎的父親還親自到野田家去接健一,考慮得非常周到。
當時,健一有點擔心神原和彥。因為神原的父母不知道校內審判。朋友野田健一的老師受了傷,為什麼神原也得去醫院探望呢?如果健一是神原的父母,肯定會覺得奇怪。
實際情況卻出人意料地順利。況且佐佐木吾郎的父親不知道這裡頭的隱情,反倒少了不少的麻煩。汽車到達神原家門口後,神原和彥的母親開門出來,和佐佐木吾郎的父親簡短地打過招呼後,神原立馬就上車了。他是如何向自己的養父母解釋的,這位辯護人自己沒有解釋過,健一當然也不會問。
透過門燈的亮光,健一匆匆看了一眼神原和彥的母親,覺得他們的面相有點像。健一知道那是他的養母,所以心裡有些納悶:這是為什麼呢?
重新安定下來後,佐佐木吾郎的父親也在離兒子的同學們稍遠一點的位置坐了下來。
津崎先生嘆了口氣:“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下去。”他看向佐佐木吾郎的臉,“是的。就是住在森內老師隔壁的垣內美奈繪乾的。”
說完,他又重重地哀嘆一聲。
“具體細節現在還不得而知,不能按照先後順序詳細敘述。”說著,津崎先生又露出猶豫的神色,“今天晚上大約七點多,江戶川芙拉爾小區裡,一位與森內老師同樓層的住戶下班回家時,偶然發現森內老師倒在應急樓梯上。”
是在三樓和四樓之間的平臺上。森內老師頭朝下,兩腳擱在通往四樓的臺階上,就這麼趴在那裡,腦後被鮮血染紅,樓梯的臺階上也有斑斑血跡。
當時,森內老師完全失去了意識。發現者最初以為她已經死了。但這個膽大心細的人摸過森內老師的頸動脈後,馬上跑回家撥打報警電話和急救電話。
“發現者還向物業管理公司的緊急聯絡處打了電話。就算不清楚出了什麼狀況,可無論是有故意傷害還是意外事故,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物業管理公司的電話很快接通,公寓管理部的人員和江戶川芙拉爾小區的管理負責人立刻趕來了。這名負責人知道河野調查偵探事務所的調查內容和調查物件,也曾協助過調查。因此,接到報警電話趕來的警察很快知道了垣內美奈繪這個人的存在。
“垣內美奈繪住在四〇二,我們按過她家的門鈴,毫無反應。”
“逃走了。”佐佐木吾郎脫口而出。
“當時還不知道是不是逃走了。”津崎先生及時糾正,充分體現出教育工作者的嚴謹作風,“由於存在鄰里糾紛的可能性,警察想詢問垣內美奈繪,便動用物業管理的總鑰匙開啟了她的房門。”
說到這裡,津崎先生好像有所顧忌似的停了下來。初中生們都知道,這是怕刺激到森內老師的母親,於是大夥兒齊刷刷低下了頭。
“房間裡亂得難以形容。”
住戶那混亂到幾近崩潰的精神狀態一覽無遺。生活用品和垃圾混在一起,堆積成山,叫人無從落腳。
“從這片亂七八糟的物品中,終於發現了……”
在一大堆沒洗過、已經發了黴的餐具旁,有一隻隨意丟棄的葡萄酒空瓶,上頭還沾著頭髮和血跡。仔細檢視房間各處,發現了其他的血跡,估計也是從這隻酒瓶上滴下來的。
“那就確鑿無疑了,對吧?”佐佐木吾郎噴出重重的鼻息,仍然低頭注視著亞麻地板,眼裡卻已亮出兇光,“怎麼會有這麼兇殘的女人?太兇殘,太可惡了!”
萩尾一美輕輕撫摸他的後背。森內老師的母親又在用瘦弱的拳頭擦拭眼睛了。
“吾郎。”佐佐木吾郎的父親用責備的口吻喊道,兩條粗壯的胳膊抱在胸前,又恢復了沉默,好像有意要成為牆壁的一部分似的。
“那警方正在追蹤垣內美奈繪?”藤野涼子首次開口道。
“並沒有通緝她。”不知為何,津崎先生顯得有些慌張,“因為還不能明確到如此地步。但根據已掌握的情況,警方認為首先要找到她本人。”
對垣內美奈繪的個人狀況,河野調查偵探事務所已作過全面的調查。當地警局的警察正根據這些資訊與她的朋友、孃家,以及正在辦理離婚協議的丈夫取得聯絡。
“還沒有找到吧?”這次輪到神原和彥提問了,隨後又低聲補充了一句,“還活著就好。”
最後這句只有健一一個人聽到。他也只想讓健一一個人聽到吧。
“偵探——就是調查事務所那個叫河野的人也在協助警方嗎?”
“他沒有和警察一起行動。我來這裡之前和他通電話時,他說要去見見垣內美奈繪的丈夫。”
健一的腦海裡閃現出一個不安的念頭。神原和彥說“還活著就好”,可見他對垣內美奈繪這個精神錯亂的女人寄予了很大的同情。對此健一無法贊同。雖說不該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妄加非難,但根據目前掌握的情況,垣內美奈繪絕非善良之輩。她會不會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態,對她的丈夫起殺意呢?那個叫河野的偵探會不會感到了同樣的不安呢?
不過森內老師還沒死,說“殺人”似乎太不吉利了。
健一用餘光留意著森內老師的母親痛哭流涕的憔悴容顏,獨自低頭陷入了沉思。
“我說,是前天吧……”神原在向健一確認日期,見健一毫無反應,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去津崎先生家拜訪,是在前天?”
“是的。”津崎先生搶先確認。
“那時您說過,垣內夫婦離婚的事有了進展,美奈繪的惡作劇已經停止了,是嗎?”
健一也聽到過,筆記裡還記著呢。
津崎先生那張豆狸般的臉痛苦地扭曲著:“是啊。怎麼說呢……多少有點大意了。”
“今天,惠美子說是要去公寓拿點東西。”
她告訴母親,只是外出時順便去一下。
“我要是跟她一起去就好了……”森內老師的母親低語著,很快又開始泣不成聲。
“這可不是‘這麼做就好了’的事啊。”佐佐木吾郎的話像是在給兩個大人打氣似的,“垣內美奈繪就是個恣意妄為的變態狂,森內老師再小心也沒用。”
“不見得。”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說話的是藤野涼子。她臉上的肌肉也繃得緊緊的,彷彿忍耐著牙痛。“這或許是我的過錯。”
津崎先生不禁大吃一驚,探出身子問道:“藤野同學,你這是怎麼了?你想說什麼?”
“是這樣的,老師。”即使咬緊牙關,涼子還是抑制不住嘴角的顫動,“垣內美奈繪的事,我自作主張告訴了hbs的茂木記者。”
“啊!”健一也想起來了。
“沒有得到森內老師的許可,我擅自告訴了他。他當時很吃驚,說過要去確認一下。所以,說不定……”
接觸茂木記者後,垣內美奈繪得知森內老師調查過她的所作所為,可能還知道森內老師要在校內審判中證明清白。這樣的話,垣內美奈繪陷害森內老師的企圖不就全都泡湯了嗎?
“你是說,垣內美奈繪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於是採取了行動?”佐佐木吾郎低聲嘟囔著,神情呆滯。
健一隻覺得後背發冷。沒錯,一個懷恨在心的人完全有可能做出這種不理智的行動。
藤野涼子的臉色出奇地蒼白,這顯然不僅僅是受到熒光燈照射的緣故。
“我認為這種可能性是不存在的。”說話的是神原和彥,“如果動機如此,那垣內美奈繪應該更主動一點,不會傻等著森內老師回到江戶川芙拉爾小區來。一般而言,得知自己的計劃已經敗露,首先想到的應該是逃跑。”
“神原同學所言極是。”
一個聲音從意想不到的方向傳來。所有人都扭頭朝那邊看去。
“懷疑自己的判斷,可不像你藤野涼子的作風。”
那人說起話來大模大樣,還對涼子直呼姓名。他在熒光燈的照射下,沿著走廊大步流星地朝候診室走來。
來者正是在校內審判中擔任法官的井上康夫。白襯衫,黑色校服長褲,銀邊眼鏡閃著寒光。他還特意換了衣服呢——健一多管閒事地想道。
井上康夫的身後還有兩名成年男人。一般而言,說成“井上康夫在兩名大人的陪同下前來”才是順理成章的,可眼下的光景顯然正好相反,一副井上法官帶著兩個跟班上場的架勢。
兩個男人中,一個四十不到,還有一個似乎年近五十。年輕的那位沒穿西裝,但也是襯衫領帶,皮鞋鋥亮,給人整齊幹練的感覺。年長的那位上身polo衫,下身一條鬆垮垮的長褲,腳上穿著運動鞋,似乎馬上要去打高爾夫球。
“不管怎麼說,你們把法官我排除在外,也太不像話了。”井上法官走到早已被他的氣勢壓倒的津崎先生和森內老師的母親面前,端正姿勢,畢恭畢敬地說,“久違了,津崎老師,我是井上康夫。以這樣的方式再次與您見面,真是出乎意料,也相當遺憾。”
“嗯。”津崎先生只是點了點頭。
“您是森內老師的母親吧?此次森內老師遭遇大難,深表同情。我相信她一定能早日康復。也請您多多保重。”
說完,他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標準得就像用尺子量過似的。哭得兩眼通紅的森內老師的母親“啊”地回應了一聲,鞠躬回禮,彷彿這樣已然是盡了最大的努力。
一種與眼下的場景極不相稱的寬鬆氣息從健一身後傳來。他回頭一看,發現跟著井上康夫一起來的兩人中,那個年長的傢伙正極力憋著笑。兩位大人還直挺挺地站在走廊通往候診室的連線處,年輕的那位態度還比較端正,而穿polo衫的那位眨著小眼睛,一副愉快又讚賞的樣子。
“井上。”在一片中了邪似的氛圍中,還是佐佐木吾郎清醒得比較快,“你怎麼會來的?”
“我接到了北尾老師的電話。這不是緊急事態嗎?”井上康夫單手叉腰,“我覺得我也應該趕過來。北尾老師也是出於這樣的目的才通知我的。你們又是怎麼回事?”他又開始斥責起來,“確實,離開庭還有些日子,可別忘了我也是校內審判的相關人員,而且是最重要的相關人員。”
森內老師的母親像是再也忍不住了,“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即使眼裡還噙著淚,她的笑也是發自內心的。
“我想起來了,惠美子也提到過。你就是井上同學吧?聽說你是全年級最優秀的學生,非常能幹。”
“不敢當。”井上康夫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
“井上。”佐佐木吾郎又發話了。
“又怎麼了?”
“他們是誰?”問的自然是站在門口的那兩個男人。
井上法官絲毫不為所動。端正精緻的臉龐在白色熒光燈的照射下顯得更加聰慧。
“我也不知道。只是偶然從大門口一起來到了這裡。請問你們是什麼人?”
穿polo衫的男人終於撐不住,笑了起來。佐佐木吾郎的父親也笑了,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只有井上才會說出這種話來啊。
“啊呀,不好意思。我簡直看呆了。”穿polo衫的男人語氣相當坦率。
津崎先生欠身道:“河野先生,你好。”
哎?全體學生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他。
“是的。我就是河野調查偵探事務所的河野良介。我的頭銜是所長。而這一位……”說著,他很親熱地把手放在身邊那位打領帶的男人肩上,“就是垣內美奈繪的丈夫,垣內典史先生。”
即使面對眼下的狀況,大人們依然要忙著交換名片。對於還沒有名片這種便利小道具的初中生,就只能靠津崎先生一一介紹了。
在健一的眼裡,河野所長就像一個來到昆蟲博物館的少年愛好者,目不暇接,興奮異常。明知道在目前的狀況下表現出興奮和愉快十分失禮,卻拼命剋制也無濟於事。看來,這位河野所長對眼前的六名初中生極具好感。
“真了不起。在您的學生中,他們都算是出類拔萃的吧?”
他在向津崎先生搭話。原來如此。那他確實可能說出“願意免費為校內審判提供調查服務”之類的話。
倒是被晾在一旁的垣內典史顯得很尷尬。看到河野所長又是讚美又是感嘆,他只得百無聊賴地縮著脖子站在牆邊。
“河野先生……”或許是實在感到無地自容,他低聲喊了一句。
河野所長這才回過神,趕緊對大家說明:“真是對不起了。是我聯絡了垣內先生,把他拖來的。”
垣內典史畏畏縮縮的,尤其不敢與森內老師的母親面對面。他貓著腰,彷彿身處一座看不見的洞窟。
“美奈繪闖下如此大禍,我真是不知該如何道歉才好……”垣內典史說完便低頭鞠躬。河野所長也陪著他一起向大家鞠躬。
“夫人,這次確實是一起非常不幸的惡性事件,但垣內先生從未預料過這個結果。對此,還請您多多諒解。”河野所長說。
森內老師的母親默不作聲地低著頭。河野所長的話,道理一點沒錯,可從感情上還是很難接受。
“事態究竟如何發展至此,目前幾乎一無所知。不過,聽警察們說,今晚七點鐘左右,住在正下方三樓的人聽到四樓走廊上有女人爭吵的聲音。估計就是森內老師和垣內美奈繪。”河野所長繼續說,“如果真是如此,說明在我們查清偷盜舉報信事件的真相後,森內老師和垣內美奈繪還是第一次見面。也許兩人間發生了口角,最後垣內美奈繪惱羞成怒,最終作出傷害行為。”河野所長身體略微前傾,輕聲喊道,“藤野同學。”
垂頭喪氣的涼子聞聲抬起頭來。她的眼睛通紅通紅的。
“我理解你自責的心情,可你這是在自尋煩惱。hbs的茂木記者沒有接觸過垣內美奈繪。他絕不是如此輕率的人。”河野所長解釋道,“在你們學校的事情上,他確實有點過分。但他畢竟是個專業的記者,不會不知道,在目前情況下直接去找垣內美奈繪,只會惹出更大的麻煩。”
涼子依然沉默著。
“三天前,茂木記者到我這裡來採訪過。”河野所長面對大家說道,“他說已經聽森內老師講過了,我也沒什麼可保留的。我將調查內容告訴了他,他似乎觸動很大。”
在此之前,他從未注意到還有垣內美奈繪這個人。
“我們達成一致意見,認為必須慎重對待此事。因此,藤野同學擔心的情況並不存在。”
涼子雙手捂著臉。萩尾一美抱住了涼子的肩膀。
“我以為那是由於我的過錯……”涼子哭了。
“沒有這種事,你放心吧。”萩尾一美安慰道。
“在那件事上,惠美子的好勝心比較強。”森內老師的母親小聲說,“她撞見垣內女士後,可能說了些偏激的話。”
健一心想:看到對自己下損招的鄰居站在眼前,自己又掌握了確鑿證據,一時衝動說上兩句,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如果對方是個男人,說不定還會害怕,”萩尾一美說,“同樣是個女人,就沒什麼可怕的了。如果我是森內老師,恐怕也會說她幾句。‘別裝模作樣了。你做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我全知道。’諸如此類吧。”
然而,這些話語導致垣內美奈繪惱羞成怒。
不,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害怕。畢竟東窗事發了。
僅憑心中的妄念悄悄陷害他人,自以為得計,可事實並非如此。如今,自己算計的人就站在眼前,對自己說:穿幫了,我要報復你!
垣內美奈繪心慌意亂,只想到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森內老師開口。森內老師必須消失。於是她失去理智,採取暴力手段。
她逃跑了。也許現在她已經回過神來,正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驚恐不已吧。
健一心底有一塊重物“咚”的一聲掉了下來。
在無法控制的憤怒和恐懼的驅使下,不顧一切地作出破壞性的暴力行為。當瘋狂的瞬間過去,神志恢復清醒後,又會被自己闖下的大禍壓垮。
這和神原和彥的生父做過的一切如出一轍。
還活著就好。
看來,方才神原和彥的這句話並非出於對垣內美奈繪的同情。他冷靜地說出了這起事件的可能結局,因為這是他親生父親的下場。
“我說,”萩尾一美嬌滴滴的語氣顯得相當不合時宜,“垣內先生。”
“啊?”
垣內典史的外表幹練,充滿成功人士的氣息。如果在平時,聽到一個初中女生喊自己的名字,他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誠惶誠恐。
“或許是我多管閒事了吧。垣內先生,您待在這裡合適嗎?說不定您夫人會打電話聯絡您。”
垣內典史垂下肩膀:“沒事,我家有警察。”
“哦,是這樣啊。那就不用擔心您夫人跑去殺死您了,對吧?”
佐佐木吾郎立刻按下萩尾一美的腦袋,自己也跟著一起向垣內典史鞠躬:“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這傢伙說話不知道輕重。我替她向您道歉。”
垣內典史沉默著,依然很萎靡。就連差點變成牆壁一部分的佐佐木吾郎的父親也開口說:“真是對不起。”
河野所長苦笑道:“協助垣內夫婦調停關係的那位金永律師可是處理離婚問題的老手。就連一味頑固的美奈繪也開始鬆動,願意傾聽他的建議。垣內美奈繪如果要聯絡某個人,估計就是金永律師吧。他已經作好準備了。”
“我呢,呃……”垣內典史吞吞吐吐地說,“也受過金永先生的斥責,他說我太自私了……近來,我正在努力改變自己的態度。”他的話音越來越小,停頓片刻後,又說了句,“真對不起。”
“人生越軌一步便是黑暗。”河野所長說道。他似乎想幫垣內典史打圓場,可這話實在不太高明。
健一無法集中精力。他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快到凌晨兩點了。雖說由於緊張,他毫無睡意,可到底還是很疲倦。
藤野涼子的眼淚已經幹了,內心也恢復了平靜,嘴巴卻仍然抿得緊緊的。時不時看上涼子一眼的佐佐木吾郎此刻也沉默了。萩尾一美打起了哈欠。她剛才會那樣提問,或許是因為太無聊了。
神原和彥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森內老師的母親所說的警察,沒有一點要回候診室的跡象。會不會守在醫院大門口呢?好像沒有必要吧。森內老師被救護車送進了哪所醫院,垣內美奈繪不可能知道。也許對警察來說,在聽取森內老師母親的陳述後,除了等待森內老師恢復意識,也無事可做了。
手術還順利嗎?
班主任捲入案件慘遭殺害,這種事情以前連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參與校內審判以來,健一,不,應該說在場的六名初中生就一直將“死”“殺人”“自殺”等詞語掛在嘴邊,習以為常得像在談論早餐、社團活動和定期考試。這當然是沒辦法的事,可多少有點太不當一回事了。於是,不知是命運之神還是正義女神,為了嚇唬他們,便安排了這樣的事件。
健一如此思考著,不知不覺打起了盹。
清晨五點,森內老師的手術結束。她保住了一條性命。
聽著主刀醫生不動聲色的說明,森內老師的母親又哭了起來。津崎先生抱住了她的肩膀。
在醫院裡度過整整一夜的垣內典史和河野所長,鼻子底下和腮幫子上冒出了一片淡淡的青黑色。原來成年男人是在夜裡長鬍子的呀。
河野所長安慰了森內老師的母親幾句,就和垣內典史一同回去了。臨走時,他對初中生們說:“你們回去後也要好好休息。之後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呢。”
他的臉上完全是一副激勵戰友的神情。
在回家的汽車內,大家集體沉默不語。萩尾一美哈欠連連,涼子將腦袋靠在車窗上犯迷糊。
按照“女士優先”的原則,佐佐木吾郎的父親首先送的是萩尾一美,接著是藤野涼子。涼子下車時,身體輕輕搖晃了一下。長夜過去,藤野家大門口卻依然亮著燈。
“再見了。”
在涼子向大家打過招呼,轉過身去的時候……
“藤野同學。”一直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的神原和彥突然喊了一聲,聲音十分清醒。
怎麼回事?大家全都嚇了一跳。
涼子回過頭來,眼神迷茫,顯得異常睏倦。
“千萬別放棄你的檢察官角色。”神原說。
到目前為止,這是他對涼子最直接、最近距離的鼓勵。
涼子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她捋了捋額前的頭髮,眨了眨眼睛,回答道:“怎麼可能放棄。”
按響門鈴,大門開啟,涼子便消失在藤野家中。
汽車重新啟動時,佐佐木吾郎嘀咕道:“嘁,我正想給檢察官鼓勁呢,倒被你搶了先。”
“對不起。”道完歉,神原又閉上了眼睛。佐佐木吾郎和他正在開車的父親都笑了。
神原辯護人沒有笑。因此,健一也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