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第五十二章《第Ⅱ部:決意》(10)

吃完後,服務員來收拾餐具,向風見律師禮貌地打了聲招呼,放下三杯冰咖啡,走了。

“我原先專搞房地產方面的案子。律師也是各有專長的。”往咖啡里加了些牛奶後,風見律師繼續說,“和大出社長是三年前在某房地產金融公司裡認識的。他是該公司的股東,會參與經營策劃。”

“是金融公司嗎?”

“嗯。估計連俊次和他的母親都不知道吧,大出社長除了自己的公司,還以各種方式參與了好幾家公司的經營。既出錢,又動嘴。”風見律師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說道。

“這麼說,您當大出木材廠的法律顧問也沒有很久?”神原和彥問道。健一在膝蓋上攤開筆記本,做好隨時記筆記的準備。

“是啊。怎麼了?跟俊次說的不一樣嗎?”

“不。不過他好像覺得您跟他父親已經交往很久了。”

“哦,是這樣啊。那是他的錯覺。”

公司需要一名法律顧問,這樣辦起事來會方便很多。受到大出社長的邀請,還是在剛認識後不久。那時……

“他說,反正他們家和工廠遲早要重建,到時候肯定會因為地界的事宜與鄰居發生矛盾,以後這些事就拜託我了。”

風見律師當時說,即使不簽訂法律顧問合同,也可以就這類糾紛給出建議。

“可大出社長非要聘用法律顧問。”說到這裡,風見律師用小手巾擦了擦嘴。

“是為了給公司裝門面嗎?”神原和彥問道。

“怎麼說呢?”風見律師的眼角處露出一絲笑意,“他自家房屋和工廠的重建並沒有具體的計劃,大出木材廠的業務也沒有出現需要律師介入的糾紛,我平時的工作基本停留在稽核合同的程度。”

真正實質性的工作,是處理俊次惹下的麻煩。

“當我搞清楚我起的只是這個作用時,已經晚了。”

為有錢人家的少爺“擦屁股”——對風見律師為大出家做的工作,健一隻能歸納出這種帶著輕蔑意味的表述方式。

“為什麼會晚了呢?”

風見律師用含著笑意的眼神看著神原和健一,微微探出身子。“我是辯護律師,你們也是辯護人,對吧?”

“是辯護人和助手。”健一死板地訂正道。

“一樣。你們要保證……不,是發誓,今後絕不出於辯護活動以外的目的,將透過辯護活動得到的資訊透露給外人。能做到嗎?”

不就是所謂的保密義務嘛。神原和健一異口同聲:“能!”

“好,那我告訴你們。第一,是因為支付的顧問費比較高;第二,是因為我擔心俊次。”風見律師眼神中的陰霾更重了,“你們早就知道了吧。大出家就是在大出勝這位暴君統治下的極權國家,他夫人和俊次都是毫無反抗之力的人民。在公司裡時還好一點。”風見律師繼續說,“雖然也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但那畢竟是經常受到外界關注的環境,即使是社長也很難做出無視員工人權的舉動。作為經營者的大出社長是個非常會見風使舵的人,公司又在不斷發展壯大,只要事業成功,他和員工間自然會建立起相應的信賴關係。不過……”

說到這裡,風見律師稍稍停頓了一下。

“一些承擔事務性工作的員工,尤其是年輕人,往往很難留住。一方面,如今找工作太容易,大家確實對當下的工作不夠珍惜;而另一方面,必須絕對服從大出社長的管理也讓年輕人很是不滿。”

員工覺得不舒服,就會選擇逃走。

“可俊次不能逃。他是獨生子。”

同樣身處高壓之下的母親也不能庇護他。母親大出佐知子採取的方式是對家裡的事情不聞不問,到外頭去尋求發洩。

“俊次的祖母健在時,情況要好一些,不過那時到底怎樣,我也不太清楚。”

每當大出俊次在學校或外頭闖了禍,與老師發生糾紛,或者得到城東警察局少年科的“照顧”時,風見律師就會像消防員一樣趕過去處理。

“與此同時,我自認也做了不少‘火災預防’工作。我覺得在那個家庭裡,能在社會常識方面引導俊次的,也只有我了。”

可這份工作並不輕鬆。

“俊次根本聽不進去。在他眼裡,我只不過是老爸花錢僱來的律師,沒資格對他說三道四。從一開始他就不接受我。”

即便如此,風見律師的說教和耐心勸導有時多少會起一點作用。可是……

“他馬上會故態復萌。其原因就在於他父親的暴力。只要俊次開始有主見,他父親就會像發現獵物的眼鏡蛇一樣,猛地抬起頭來。”

然後一口咬上去。於是,毒液又開始在俊次的體內迴圈。這種毒液會讓人感到恐懼,認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另一方面,即使在眼下這個金錢氾濫的時代,像俊次這樣在經濟上如此奢侈的初中生也很少見。而且那是一種毫無品味、毫無節制、鋪張浪費的奢侈。”

這同樣是一種毒素。

“我甚至不止一次想到,大出社長是不是不希望自己的兒子成為一個規規矩矩的正常人,而有意採取這種教育方式呢?”

“難道不是這樣的嗎?”神原和彥問道。

“當然不是。他認為這種教育方式是正確的。他希望兒子能變得跟他一樣強悍。他認為,世人都是傻瓜,只要聽他的準沒錯。”

大出社長想把兒子培養成自己的影子——不管到哪裡,只要有陽光,便會出現在他腳下的影子。

“我這些年的努力完全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明白嗎?”

“明白。”神原和彥應道。野田健一也點了點頭。

“我是律師,不是教師,對這種週而復始又毫無進展的情況,我感到異常疲憊。我考慮過,等俊次確定了要上的高中,或明確決定放棄升學時,提出解除法律顧問合約。”

這個時機尚未到來,事件又發生了。

“今年春天,大概二月的時候,那起大出俊次針對四中一年級學生的搶劫傷害事件。你們都知道吧?”

健一和神原都點了點頭。

“是看了《新聞探秘》才知道的,只瞭解個大概。”神原和彥說道。

“我記得,當時學校裡還流傳著大出他們會進少管所的傳言。”健一補充道。

“而妥善處理事件,避免如此後果的就是我。怎麼樣,你們是不是越來越覺得我是個黑心律師了?”

“將事件暗中了結……”

“沒有的事。走的完全是正規路子。”

健一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向受害者一方提出調解交涉。慰問金和醫療費都不折不扣地支付了,我還向俊次發出過警告,告訴他這種事不可以有第二次。我讓他給受害的那名學生寫道歉信,還提出要他去醫院看望受害者,可被對方拒絕了。”

“因為對方害怕了,撤銷起訴了吧。”健一說道。

“這種說法是完全錯誤的。搶劫罪和傷害罪都不是親告罪,不存在控告和起訴,撤銷的僅僅是受害申報而已。”

風見律師平直的嗓音好似戒尺,健一感到自己被抽打了一下。

“我原本就主張,這只是發生在相識的初中生之間的打架行為,不是搶劫傷害事件。這樣處理對受傷害的學生來說也比較妥當。”

當然,錯完全在俊次他們一方。

風見律師再次提高嗓音:“如果俊次真的被送進了少管所,大出社長肯定不會袖手旁觀。無論他怎樣無理取鬧,肯定都是針對受害少年及其父母的敵對行動,也許還會提起訴訟,說這是無中生有、侵犯名譽的冤案。因此我決定說服對方,放棄訴訟。”

事實上,即使將俊次送進少管所,他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啊,不。會變的,變得更壞罷了。”風見律師的眼神變得冰冷異常,“如今的少年審判的做法,我完全不贊同,也不信任。”

看到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都沉默著,風見律師有些不好意思了。

“哦,這個和正題無關,只是我的一己之見罷了。”

說著,他又拿起小手巾,不住地擦著額頭。

“那時,我認為我已經用心對俊次和他的同伴進行了教育。我希望以那起事件為契機,使他們多少改邪歸正一點。我還對他們說,要是不改變現在的生活態度,我可就要撒手不管了。”

只要他撒手不管,就沒人幫助大出他們了。

“因為那時你們還沒出現。你們這個自掏腰包吃飯的辯護團。”他笑道。

“可您在《新聞探秘》和舉報信的問題上不都為了俊次……”

不知為什麼,風見律師露出了小老頭的頹態,嘆了一口氣。

“就當時的狀況,我怎麼能扔下俊次不管呢?”冷冰冰的眼神消失了,“在舉報信的處理上,城東三中的失策十分明顯。我當時就認為,那位叫津崎的校長必須負責,於是才採取了一些必要的措施。”

雖然大出社長一如既往的暴力行為讓人很頭疼。

“那傢伙在校長室發飆的時候,我也發火了。我告訴他,在我們遵照程式提出自己的正當主張時,暴力行為會讓一切努力都泡湯。”

神原和彥緊接著提出的問題,差點讓健一將喝到嘴裡的冰咖啡噴出來:“大出社長是否有過對您動粗的想法呢?”

“你真是什麼都要問啊。”風見律師苦笑道,“這倒還沒有過。真是難為他了。”

“是啊。對不起。”

風見律師看了看神原和彥,又看了看野田健一:“萬一大出社長對你們動用暴力,請馬上告訴我。哪怕只是受到威脅也好,要立刻通知我。不要有顧忌,好嗎?”

“好的。謝謝!”神原的回答很沉穩。坐在他身邊的健一擦了擦鼻子底下滲出的汗:“不好意思。”

健一沒想到,自己發出的聲音竟如此無力。風見律師和神原和彥都吃了一驚。

“風見先生,我誤解了您。我以前一直認為,您是個不分青紅皂白給俊次幫腔的律師。”

風見律師拍了一下鼓起來的肚子,哈哈一笑道:“從同班同學的角度來看,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如果能觀察得再仔細一點,應該能明白的。”

“這也未必,連很多老師都不明白啊。不過,野田,”他在健一面前伸出一根手指,“你如此輕易地相信我說的話,也是很危險的。剛才的話在取得確認之前,也僅僅是我的陳述罷了。事實上,俊次就完全是用另一種眼光來看我的,不是嗎?”

“好像是這樣的。”神原也微微一笑,“可我認為,二月的那起搶劫傷害事件後,您對大出他們的訓誡也並非是徒勞的。”

風見律師揚起花白的眉毛:“為什麼這麼說呢?”

“橋田不就改邪歸正了嗎?不,應該說他開始為改邪歸正作努力了。聽說他一直堅持上學,也參加社團活動。因此在橋田身上,您的說教不就起作用了嗎?”

是啊。盤踞在腦中的一個疑問終於化解,健一猛地睜大眼睛。

“是啊。那時,大家看到橋田來上學還特別迷惑不解呢,以為他出了什麼事,或者是不想跟大出俊次混在一起了。”

風見律師的眉毛依然上揚著:“這樣正面看待他妥當嗎?正因為他去上了學,才與井口發生了衝突,不是嗎?”

“這起事件當然很遺憾。不過您的說法有點結果論了。如果橋田一直不上學,或許會以別的形式和井口鬧出更大的衝突。”

神原說得不錯。即使不在表面上以衝突的形式爆發,橋田祐太郎的人生也會走入更加偏狹的境地。

“最重要的是,橋田開始自我厭惡了吧。”風見律師說,“如果我不去居中調停,那就是一起不折不扣的搶劫傷害事件。對於這一點,他應該也很清楚。雖說橋田是問題少年,可在那起事件後他突然認識到,自己還不想墮落到如此地步。”

混日子、逃學、頂撞老師、敲詐勒索、小偷小摸,各種壞事翻來覆去地幹了不少。從這種越軌狀態再往前跨一步,便促成了他們三人襲擊四中學生的事件。跨出這一步時並不覺得有多嚴重,事後回頭一看,就會發現那是跨過了一條非比尋常的紅線。

橋田祐太郎看到了那根紅線。他決定返回紅線內。他知道,此時不回頭,就永遠無法回頭了。

然而,與他一起跨過這條紅線的大出俊次和井口充,不要說紅線本身,就連自己前進的方向都沒看清。

“有可能向橋田獲取證言嗎?”

“現在還不知道。跟他見過一次面,那時還毫無頭緒。”

“我想也是。”

“我們會繼續爭取。可能的話,不僅要從他那裡得到證言,還要讓他出庭作證。”

“不過,僅靠他的證言無法論證舉報信內容的真偽。即使橋田有不在場證明,也只能證明他並沒有參與舉報信陳述的犯罪行為。”

“可只要舉報人一廂情願地認為,事實上並不在犯罪現場的橋田身在現場,我們不就能據此提出舉報信上的內容不可信了嗎?”

風見律師會心一笑:“把握得很好。”

即使不是在表揚自己,健一也覺得很開心,臉頰火辣辣的。真正受到表揚的神原和彥卻幾乎沒有什麼表情,只是稍稍垂下眼簾。或許這就是神原表達害羞的方式?

“還有,”風見律師壓低聲音,微微偏了偏腦袋,“檢方起訴俊次的材料只有那封舉報信吧?或者說,主要材料就是那個?”

“是的。應該是這樣。”

“是在不知道舉報人是誰的情況下提起訴訟的,是吧?”

“嗯。所以他們要找出舉報人。他們向三年級全體同學發出郵件,要求舉報人自己站出來當證人。”

“不錯。”風見律師點了點頭,“從程式上來說,這種做法是理所應當的。是否真有效果,就難說了。”

健一接話道:“不會有效果的。舉報人不可能主動站出來。”

神原用餘光輕輕瞪了他一眼:“武斷的說法可不太好。”

“可是……”

“聽說那是一名女生,是嗎?”風見律師問道。

“是的,您也知道了?”

“聽俊次和大出社長講過好多次了。我無法認同津崎校長的做法,可要是對俊次的同班同學下手,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所以還是停留在追究學校管理責任的層面上。”風見律師很擔心地問道,“那名女生現在怎麼樣了?”

“一直不來上學。”

“不要緊嗎?她那裡的情況也很令人不安啊。”

健一見神原沉默不語,便說道:“沒事。檢察官藤野涼子做事很認真。”

“跟你們差不多?”

“不,比我們更厲害。”神原和彥說,“不好對付啊。願意幫她的人也比我們多。”

或許是這樣。可健一仍在心裡反駁道:三宅樹理不會幫藤野涼子,也不會當她的證人。樹理那雙偏執、古怪的眼睛浮現在他眼前。

“舉報人是個怎樣的學生,她的意圖又是什麼,基本可以猜測出來,但不能因此妄下斷論。”像是面對一件易碎物品,風見律師小心翼翼地說,“希望這次校內審判能給這孩子提供一個場合……”

什麼場合?承認自己撒謊並道歉的懺悔臺?

“那個寫舉報信的女生,”風見律師說著,看向飯店的玻璃窗,像是在自言自語,“也需要有人信任她、傾聽她心中的煩惱,和她一起戰鬥。這種需求十分迫切,就像你們現在為俊次做的那樣。”

時間過得很快,兩點半馬上就要到了。

“最後,我再強調一下。”風見律師將賬單抓在手中,目光牢牢地注視著辯護人神原和彥,“此次審判的爭議點很明晰,不要在俊次犯罪的深層原因這種只關乎酌情量刑的層面展開爭論。因此……”

不要去打聽大出家的內部狀況,法庭上也不要提及。

“沒這個必要。別去碰它。”

“別碰它?”

“也不要涉及大出社長的暴力問題。從戰術上考慮,這容易導致失敗,不僅毫無意義,還會讓人覺得你們在為俊次爭取同情。還有,今天我們說的話不能到外面去講。”

他的語氣十分凌厲,健一感到了某種壓迫力,不由得眨起了眼睛。風見律師說完便站起身來,神原卻緊跟著提出了一個問題。

“風見先生。”

“你們可別忘了隨身物品。”

“風見先生,您是不是知道點什麼?”

風見律師站定身子。

“上次在大出木材廠見面時我就感覺到了。您好像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那是自然。”風見律師笑道,“我是大出木材廠的法律顧問,是真正的律師。他們家的事,和此次事件無關的事,我知道得很多。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為什麼我們不能問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的來客的事?”

風見律師叫他們“別管了”。

“您那樣說,反倒讓我更感興趣了。不好意思,這算天性使然吧。”

風見律師注視著神原和彥,鼻子裡撥出一股氣息後坐回座位上。

“那和大出社長的生意有關。所以你們不用管,因為那屬於大人們的世界。”

“真的只是這樣?”

“還會有什麼呢?”

“譬如,大出家的火災。”神原和彥的這句話竟讓風見律師堆滿笑容的臉抽搐了一下。

健一屏住呼吸,轉過頭看了看身邊的神原。只見神原的身上彷彿飄蕩著陰森森的鬼氣。

“頻繁地被警察叫去,大出社長的心情變得很糟,脾氣也更加暴躁了,拿家人撒氣的情形也增多了。”

神原和彥盯著風見律師的眼睛裡透著冰冷徹骨的眼神,健一以前從未看到過。雖然沒有被他的氣勢壓倒,風見律師也露出一副十分吃驚的模樣。不僅吃驚,還因此提高了警戒。

“火災使大出社長失去了房子和財產,還失去了母親。操心過度導致脾氣暴躁,也是沒辦法的事。”

神原和彥緊追不捨:“那場火災,是有人縱火吧?”

風見律師不作回答。

“風見先生,您知道‘煙火師’這種說法嗎?”

風見律師牙痛似的託著腮幫子,故意慢吞吞地回答:“就是專門放煙火的人吧?”

“一般是這樣的。”

“還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嗎?”

“我覺得您應該知道。”

風見律師眯縫眼睛,問道:“聽誰說的?”

“資訊來源保密。不過……”

“不過?”

“同樣的問題我們問過藤野涼子的父親,他已經告訴我們了,還叫我們不要碰這件事。”

風見律師重重地點了點頭:“如果是我,就會作出沒必要告訴你們的判斷。”

“藤野涼子的父親是警視廳搜查一科的刑警。”

風見律師臉上的肌肉又僵硬了。過了好一陣子他才開口道:“告訴你們這些與校內審判無關的資訊,是一種輕率的行為。”

“也許他覺得如果不告訴我們,我們會瞎猜,那就更不好了。”

“既然這樣,你們滿足了好奇心就趕緊忘掉它吧。”

沒必要關注那件事!

“你們是初中生,涉事要有限度。知道自己的限度,也是成為一個好律師的訣竅。況且……”說到一半,風見律師眨眨眼睛,顯得有些猶豫不決,“這個謎不會存續太久。只要調查下去,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我的這個回答,能讓你滿意嗎?”

停頓幾秒後,神原和彥終於回答一聲:“能。”隨即又保證道,“明白了。以後我不再問了。”

健一趕緊張口呼吸。他已經憋得很難受了。

風見律師攥著賬單,突然皺起眉頭。再次猶豫片刻後,他說道:“我希望你們能幫幫俊次。他也非常需要有人能信任他,與他共同戰鬥。比起懲罰或教育,這方面才是最需要的。對他而言,這次恐怕是最好也是最後的機會了吧。拜託了。”

風見律師臉上的表情緩和下來。

“辛苦了。你們回去吧。”

距離跟檢方碰頭還有一段不多不少的時間,健一提議去拜訪小林電器店,神原和彥卻不怎麼起勁。

“累了嗎?”

“有點。”

“也難怪,跟專業律師狠狠幹了一仗啊。”

健一故意調侃道,可神原似乎當了真。

“我說過頭了嗎?”

“那倒沒有。”

他們此刻身處地鐵車廂內,不能大聲說話。車廂裡空蕩蕩的,前排座位上坐著個身穿西裝的男人,正半張著嘴打瞌睡。

“我總覺得怪怪的。為什麼要隱瞞呢?有客人來過就說來過嘛,為什麼不能提供證言呢?”

如果那位客人能提供證言,我們要驗證的不在場證明不就一清二楚了嗎?

“只是大出社長倒也罷了,沒想到連風見先生都這樣。”

真的牽涉到了生意上的事嗎?

“可是,不是這樣的話,那還會是什麼呢?”

“不知道。”神原和彥說著,把拳頭抵在鼻子下面,用力頂了幾下,似乎想要趕走什麼討厭的氣味。

健一說出一個剛想到的假設:“他們會不會用麻將賭博?彩頭過大也會犯法的吧?不是還有演員和棒球選手因為這個被抓嗎?”

神原似乎一點也不感興趣,只是一個勁兒地發呆,這讓健一不好意思起來。

“哦,我只是隨便一說。開玩笑的。”

神原笑了:“也不差。麻將賭博,嗯,想法還是不錯的。”

真的嗎?

車廂裡空蕩蕩的,可神原和彥依然像在密談似的將頭靠了過來。

“大出木材廠的經營狀況到底怎麼樣?”

“業績很好,不是嗎?你看他們那麼有錢。”

風見律師不是說過,大出社長在經營上有一手嗎?

“可是上次,風見先生第一次介紹我認識大出社長的時候,”說的是大出俊次帶神原和彥去拜訪大出木材廠的事,“我們和風見先生談話時,大出社長進來了。好像是銀行有人來,大出社長是來找印章的。那時,大出社長的情緒很糟糕。”

這事健一也聽說過。當時他還慶幸自己不在場,否則他真的會嚇得尿褲子。

“我們聽到他對銀行的人大喊大叫。風見先生說他們是在商談融資事宜。”神原和彥眯起眼睛,“如果經營業績很好,為什麼要對銀行的人發火呢?”

健一能想到的只有一個簡單的答案:“因為他是個動不動就發火的人。”

“嗯,也許吧。”神原撓了撓頭,重新端正坐姿,“太鑽牛角尖也不好。”

“還是太累了。到圖書室後,你先休息一下吧。”

這是忠實的助手該說的話。

到達城東三中時,已經快三點了。兩人在門口分道揚鑣,神原和彥去圖書室,健一則直奔大廳裡的公用電話。他要向氣象臺的對外視窗核實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天氣情況。

暑假只過去了三分之一,氣象臺的電話應該不難打,可事實上卻等了相當長的時間。看來,想趕緊寫下七月天氣日記的小學生還不少呢。

電話終於接通了,接待他的氣象臺工作人員十分熱心,不僅告訴了他具體的資料,還作了通俗易懂的說明。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十點到午夜零點,因為經過上空的低氣壓存在空隙,東京二十三個區都處在降雪漸止的狀態。午夜一點鐘過後又下起了大雪。

風速每秒二點二米,最高不過每秒四米。風向西北偏北。健一說起自己聽到過風的呼嘯聲,對方馬上告訴他,那是風吹在建築物上引起的回聲。

“在城市裡,一下雪,路上的車輛就會減少,便很容易聽見一些平時聽不到的聲音。呼嘯的風聲,有時是風吹在窗框上或吹進空調換氣孔時發出的響聲。風向合適的話,換氣扇的風管會起到風洞的作用,身處室內的人就會聽到出乎意料的聲響。”

神原和彥聽到的大概就是這種聲音。

“這麼說來,那天可以說成是一個‘靜悄悄的雪夜’嗎?”

“從通常的感覺上來說,是這樣的。至少不能說風很大。而‘大雪紛飛’這樣的表達方式,只能用在午夜一點鐘過後。你在寫怎樣的報告呢?”對方問道。

“我想透過清晰準確的表達,讓別人能具體生動地回憶起那個雪夜。”

因為我必須向陪審員說明情況。當然,健一沒有這樣說。

認真記好筆記,健一跑上了通往圖書室的樓梯。半路上,他遇到了井上康夫。對方正從樓梯上跑下來。

“哎?不是要開碰頭會嗎?”

“嗯,還有十分鐘。”井上康夫一邊用手指推了推銀邊眼鏡,一邊打量著健一,“你的襯衫皺巴巴的。”

“汗味兒很重吧?”健一聞了聞自己的衣袖。

“馬不停蹄地跑了不少地方吧?”

“看得出來嗎?”

“躺在圖書室窗戶邊的那個,是神原和彥吧?幾乎跟死人沒什麼兩樣啊。”

“大概在冷卻自己的腦袋。”

井上法官的眼鏡閃出一道光:“是該好好冷卻一下。檢察官等會兒要帶顆炸彈來。”

健一怔住了:“法官,你聽到什麼了?”

“嗯,還有十分……”他看了一下手錶,又改口道,“還有八分鐘就明白了。”

健一走進圖書室,見神原和彥雖然懶洋洋地倚在靠窗的椅子上,眼睛卻是睜開的。

圖書室裡看不到其他學生的身影,連圖書委員也不在。或許是檢方向北尾老師提議後,臨時調走了。

“法官把你當死人了。”

“知道。”說著,神原和彥也將鼻子湊到自己的襯衫袖子上聞了聞,皺起了眉頭,“臭。”

“在外面的時候注意不到。從明天起要在腰上掛條手巾,就跟《事件》裡的菊地律師那樣。”見自己的話沒有引起共鳴,健一又補充道,“那是一部老電視劇,在nhk播過。”

神原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好像看過書。”

“嗯,是大岡昇平寫的。也有電影,我們家有錄影帶,我老爸喜歡看。”

在他們閒聊的時候,圖書室的門開了。井上法官打頭,檢方的三人跟在他身後走了進來。

“臨時把你們叫到這裡來,實在不好意思。”藤野涼子微微低頭鞠了一躬。

大家圍著桌子坐了下來。檢方和辯方分坐在兩側,井上法官位居中央。

“如果只是傳達一下內容,打個電話也可以……”

“可我們覺得不面對面說一下,還是不太好……”佐佐木吾郎接過話頭。

萩尾一美依然我行我素,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坐在佐佐木吾郎身邊。可她剛坐下就立刻皺起眉頭,用手捏住了鼻子,以此表達自己的責難:你們兩人,味兒真難聞!可健一隻當沒看見。

圖書室裡沒有空調,即使開啟所有的窗戶,室內也依然很悶熱。然而,藤野涼子的太陽穴邊淌下的一縷汗水,似乎並非因為悶熱。

藤野很緊張,在發抖呢。健一端正了自己的姿態。

“為了找出舉報人,我們確定了一名必不可少的證人。”語言流暢自然,落落大方,可不知為何,涼子沒有看辯護方的人,“那名證人說會全力協助我們。她正在寫陳述材料,完成後會提交給法官。”

“大概什麼時候完成?”法官追問。

“兩三天之內吧。”

“挺費時間的嘛。”

涼子調整一下呼吸,看著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這名證人就是三宅樹理。野田應該知道吧,她現在還發不出聲音。”

健一僵住了。神原辯護人還維持著慵懶的姿態,眼睛卻直勾勾地注視著涼子。

“所以寫陳述材料的時間會比較長。她每次不能寫太久。”

“三宅的健康狀況如何?”法官井上康夫進一步問道。

“還是不太好。保健老師尾崎也提出過請求……”

涼子調整呼吸。她太緊張了,這副模樣還是第一次見到。她被高木老師打耳光時,也要比現在更鎮靜。

“作為檢方,我們要保護好證人。具體而言就是……”

神原和彥插了一句:“辯方在開庭前不要與她接觸,對吧?”

他的語氣很平淡,沒有一點責難的意思。

涼子嚥了一口唾沫,細細的脖子動了一下:“就是這麼回事。”

“單方面的強硬要求。”井上法官說。他也沒有責難的意思。

“我們也有點過意不去,可不同意這個條件,三宅就不肯配合。她的雙親也是這個意思。”

“所以,”像是要制止想說些什麼的法官,涼子提高了嗓門,“我們準備在她寫出陳述材料前,將她證言的大致內容預先加以說明。這樣就不會造成辯護方不利的局面了。辯護方能在開庭前著手調查證言的真偽。”

“怎麼樣?”井上法官問神原和彥。

神原立刻回答:“這是法官裁定的事項。作為辯護方,我們遵從就是了。”

井上法官推了推眼鏡:“說得輕鬆。那可是重要證人啊。”

“沒關係。”神原和彥看著井上法官,臉上浮現出一如既往的天真笑容,“藤野同學剛才說,那是為了找出舉報人必需的證人,而並不是舉報人本身,對吧?”

涼子的太陽穴附近又開始流汗了。

“那麼,三宅樹理找出的舉報人又是誰?”神原向涼子發問,“這個人是我們最重要的證人。”

藤野涼子微微抬起下頜,好看的鼻子朝向了天花板。

“是淺井松子。”

井上法官藏在銀邊眼鏡後面的眼睛緩緩眨了兩次。

“淺井松子目擊了犯罪現場,想舉報,又無法獨自承受壓力,於是去向三宅樹理商量。她們兩人一起寫了舉報信。就是這麼回事。”

也就是說,淺井松子掌握主導權,三宅樹理只是在幫忙。

“藤野!”健一發覺自己在高聲叫喊,嘴巴不聽話似的自己動了起來,“你真的相信這種說法嗎?”

“野田,別這樣!”井上法官制止道,“你這樣提問是不公平的。”

可健一停不下來:“你真的相信這種謊話嗎?這不是將一切都推到淺井松子身上了嗎?你不覺得這樣做太過分了嗎?你不應該是這樣的人!”

健一突然感到脖子被勒住了,低頭一看,原來是神原和彥拽住了自己的襯衫袖子。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站起來的。

“坐下。”神原不慌不忙地說。

涼子之前一直不看健一,這時卻像拿定了主意似的死盯著他。

“我相信三宅樹理。”

即使領子快要被扯破,仍倔強站立的健一,此時也感到膝蓋一軟。“撲通”一聲坐下來後,他覺得褲管內側的汗水涼颼颼的。

“死無對證,說什麼都行。”健一嘟囔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藤野涼子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她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呢?

“今後,兩大陣營要開始全面對抗了。”井上法官的語氣很平靜,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雙方友好協作,一起弄清事實真相的氛圍一去不復返了吧。”

誰都沒有回應他。

“也難怪。既然要對簿公堂,這樣也很正常。”井上法官說著,撩了一下落在額頭上的頭髮。

“還有一個請求。”涼子用強硬到近乎倔強的聲音說道,“希望被告不要接近三宅樹理。三宅樹理擔心會受到大出的報復。我們自然會保護她,也希望辯護方控制好大出俊次。”

“有山崎在。”佐佐木吾郎結結巴巴地插話道,“應該是沒有問題,提一下也是為了保險起見。”

“嗯。”神原和彥應道,“知道了。我們會控制好的。這樣對大出也好。”

健一低下頭,強忍著眼淚。他的額頭在滴汗。

“對不起。”涼子的聲音彷彿來自某個死角,“可這就是我們瞭解到的真相。”

真相。

風見律師的聲音在健一的腦海中迴響。那個寫舉報信的女生需要有人信任她、擁護她、跟她一起戰鬥,這種需求十分迫切……

所以藤野涼子才承擔起這個角色嗎?

既然如此,三宅樹理為什麼不願承認是自己寫了舉報信?為什麼不主張是自己告發了大出俊次呢?同樣是撒謊,說自己真的看到了殺人現場,那健一還能理解。

可現在的狀況簡直不可理喻。三宅樹理到底想幹什麼?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甚至不惜拿死人當擋箭牌。

他們瞭解到的真相?

“既然如此,”夾雜著嘆息,神原和彥咕噥一聲後,拉開椅子站了起來,“既然如此,我們就竭盡全力粉碎這個‘真相’。”

既不慷慨激昂,也不精神抖擻,但他的語氣十分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然而,似乎又顯得有些沉痛。

“我們走吧。”

在健一背上輕輕拍了一下後,神原辯護人便徑自走出了圖書室。健一急忙跟了上去,身體在椅子角上磕磕碰碰的。

沉默降臨到圖書室,裹挾著操場上沙塵的熱風一陣陣吹了進來。

不顧心情沉重默不作聲的另外三人,萩尾一美朝門口看去。

“他們剛才的樣子好像也挺帥的。說什麼‘粉碎’的。”她小聲嘟囔著,又動作誇張地捏住了鼻子,“不過,那兩人的汗臭味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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