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全三冊)

第四十六章《第Ⅱ部:決意》(4)

涼子他們立刻開始了宣傳活動,向三年級全體學生公佈將舉辦“校內審判”的訊息,並招募參與者。

由於眼下正值暑假,一個個打電話通知難免詞不達意,他們決定採用書面郵件的形式。為了節約費用,郵件使用的是明信片,文字由涼子撰寫,向坂行夫和倉田真理子負責用賀年卡的格式印刷。明信片和油墨的費用都是大家用零花錢湊的。

三年級學生在暑假中有一天返校日。七月三十一日這天,學校會向希望在八月接受應試補習的學生說明日程安排,並公佈開放用作自習場所的教室。涼子他們寄出的明信片上寫明,希望參加“校內審判”的同學可在這一天放學後到三年級一班的教室集中。即便不想參加,只要感興趣也可以來,因為審判需要旁聽者。

與此同時,他們還要針對校方做一些工作。涼子原本打算單槍匹馬直接去找代理校長岡野交涉,卻被勝木惠子攔住了。

“我也一起去。”

“你去當然能為我壯膽,可是……”

“我可是說真的。我向北尾說明過校內審判的事,他說他也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只是岡野那傢伙不會給我們好臉色看,需要火力掩護。”北尾老師被她拖下水了,“藤野,你被高木打了以後,有沒有留下診斷報告?”

沒有那麼嚴重的傷。

“傻了吧?傷重不重無所謂,留下診斷報告自有用處。看來跟老師們打交道,你還是經驗不足啊。”

涼子笑了:“嗯。不過沒關係,有我媽呢。”

藤野邦子已完全進入備戰狀態,準備隨時隨地全方位支援涼子。

“你們就是‘七武士’[1],對吧?加油。”母親說。

“七武士?什麼意思?”

“我借錄影來,你看了就明白了。”

北尾老師給出指導:和代理校長岡野見面前,必須制訂出一份詳盡的計劃書,要事先明確審判的日程安排和爭議點。

“日程安排……該怎麼安排才好呢?”

“辦事不牢靠啊。一開始就這樣,暑假裡會什麼都辦不成的。準備階段兩星期,八月一日到十四日;八月十五日開庭,庭審五天;八月二十日判決。這樣不就行了?”

安排得妥帖又合理,北尾老師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這種事講究的就是一鼓作氣。大家都是外行,我也什麼都不懂,但必須當機立斷。而其中最重要的是爭議點。”他又說道,“也就是檢方將以什麼樣的罪名起訴大出俊次。”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惠子噘起嘴,“就是柏木卓也的……”

“殺人嫌疑,是吧?”

此刻,涼子、惠子和北尾老師正在體育館的角落裡商量著。北尾老師負責運動社團的統籌管理,即使自己擔任顧問的社團沒有訓練,暑假裡也必須來校。今天輪到羽毛球社在體育館訓練,他們交談時,一直聽到球鞋摩擦地板時的啾啾聲,以及大力扣殺時的吶喊聲。空氣中瀰漫著健康的汗水味,熱得像桑拿浴室。

“是的,就是殺人嫌疑。”這句話的分量加速了涼子的心跳。也許北尾老師是為了讓自己好好體會這種感覺,才故意那麼問的吧。

我們要辦的,是一起兇殺案。

“被告只是大出俊次一人就行了?”

“是的。不涉及橋田和井口。”

“反正主犯肯定是俊次,起訴他一個不就行了?”惠子故意用粗魯的語氣說,“這叫單獨審判。在真正的審判中常常會有。”

北尾老師拍了一下惠子的腦袋:“別說得跟真的明白似的。不過有一點要表揚你,這的確不是真正的審判,是模擬審判。如果什麼都非得搞得跟真的一樣,那就大錯特錯了。”

涼子也隱約察覺了這一點,只是不知具體該怎麼辦。

“那如何跟真正的審判保持適當的區別?”

惠子不吭聲了。懸疑電視劇不會提供這一難題的答案。

“儘量協商解決吧。”北尾老師說,“要是像真的法庭那樣,檢察官跟辯護人分成兩個陣營唇槍舌劍,會演變成持久戰。你們畢竟只是初中生。”

“意思是要通力合作?”

“是啊。就像挖隧道,一聲令下兩邊一起開挖,然後在中間碰頭貫通。而真相就在中間。”北尾老師低聲說著,眼睛仍追逐著空中來回穿梭的羽毛球,“橋田和井口都可以成為重要的證人。他們要是肯出庭就好了。”他嘟囔著,“橋田出庭的可能性還是挺大的。他應該也想自證清白。井口就難說了,他還在住院……乾脆叫他父母出庭算了。”

北尾老師說得輕鬆,可涼子和惠子不由得驚呼起來。

“他的父母?要讓大人出庭嗎?”

北尾老師瞪起眼睛:“事到如今有什麼可怕的?你們都是未成年人,每個人背後都有大人撐腰。如果這次審判與監護人毫無瓜葛,反倒不自然了。”

“這麼說,連俊次的老爸也要……”

“在法庭上他總不會發飆吧?就算發飆,不是還有山崎嗎?”

惠子斜視著北尾老師:“北尾,你一個勁地煽動我們,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能直呼老師的名字嗎?”說著他又敲了敲惠子的腦袋,“若有必要,也可以把我們老師傳到法庭上去。如果有人無視你們的傳票,我去說服他,還不肯的話就以‘不願出庭’作為證據來處理。”北尾老師的臉上閃過一絲輕微的怒容,但很快就消失了。接著,他終於將臉轉向涼子:“辯護的方針確定了嗎?”

涼子立刻回答:“檢驗大出的不在場證明。”

幸運的是,柏木卓也的死亡推定時間是確定的,是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零點到兩點之間,只要證明大出俊次在這段時間內不在三中的屋頂上就行。

對此,涼子曾和大出俊次談過,並要求他將去年聖誕夜的行動儘可能詳細地列出來。他說那天沒做什麼特別的事,只是跟往常一樣出門、回家,倒在自己的房間裡無所事事。

即使如此,除了他的家人,說不定還有其他人看到過他。

雖說是臨時抱佛腳,涼子最近正在拼命收集、閱讀有關陪審員制度的書籍。野田健一幫她在圖書館查詢資料,還說要將審判的規則和陪審員心得做成摘要後分發給大家。

“不在場證明?那倒是最直截了當的。”北尾老師點了點頭。

不管怎麼說,還得早點確定檢方的人員名單。

“有了計劃書,就能取得使用教室的許可。就算岡野不情願,我也會想辦法讓他點頭。只要確保場地就能開庭。我會以課外活動的名義去爭取,放心好了。”說出如此振奮人心的話語的北尾老師也有所擔憂,“我擔心的是檢方的成員。山崎說的話不無道理,採用這種方式,陪審員和旁聽者很容易召集,可檢察官就有點難度了,畢竟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站到大出俊次的對立面去。雖說大出本人也知道……”

北尾老師搖了兩三下頭,像是在嘆氣。

“大出的腦袋根本搞不懂分工、形式、職責之類的含義。對他來說,大概只有同夥和敵人的區別。”

“是看不上的傢伙和可以拿來跑腿的傢伙的區別。”惠子說。

北尾老師朝她看了一眼,說:“哦,被你找了個碴兒。嗯,應該就是這樣的。”隨即又嘆了口氣。

“我可不是跑腿的傢伙。”涼子說。

“嗯。藤野你很能幹的。”惠子說。

看到北尾老師又要開始調侃,惠子趕緊搶先說:“我可不是吹捧藤野。她老爸是刑警,而且是警視廳的,專管殺人、搶劫等重案,對吧?俊次就怕這種。應該說是怕權力,還是權威?”

“對教師這種權威,他可是一點也不怕。”

“還不是因為你們老師自己不爭氣嘛。”

對於口無遮攔的惠子,北尾老師只有苦笑。“你說得是。”望著空中飛舞的羽毛球,他輕聲說了一句。

憑著連續兩天每天只睡兩小時的拼命勁兒,涼子終於寫出了校內審判的簡要說明和計劃書。七月二十八日,被睡眠不足和高溫弄得昏昏沉沉的涼子來到學校,在北尾老師的陪同下去校長室,與代理校長岡野見了面。被排除在外的惠子感到很憋悶,因為北尾老師對她說:“你要是跟去了,能談成的事情也會談不成。”

由於北尾老師事先打過招呼,此刻岡野正等待著涼子前來。事先猜測有一半機率會在場的高木老師缺了席,取而代之的是楠山老師。他毫不掩飾自己的不痛快,但由於有北尾老師的陪同,見到涼子後,他沒有立刻暴跳如雷地發作起來。

“你們一定要這麼做,是嗎?”岡野倒冷靜得出奇,緊盯著涼子的眼睛問道。這傢伙這麼多年的老師也不是白當的。他的目光確實能夠直指人心。

他似乎在為涼子感到可惜:好好的優等生,怎麼偏偏走錯了道?

涼子確實偏離了學校希望優等生去走的道路,可是……

“是的。”簡潔才是上策。涼子用堅定的目光仰視代理校長。

“拜託了。”北尾老師鞠了一躬,“請理解她的心情。如果給學校添了麻煩,由我負全責。”

北尾老師今天難得地穿了西裝。說完這句話,他從西裝的內插袋裡抽出一個信封。涼子看了一眼,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信封上寫著“辭職信”三個字。

“請代理校長收下。”

將辭職信放到桌上後,北尾老師又鞠了一躬。

代理校長岡野看了一眼辭職信,說:“明白了。我暫時保管到八月二十日為止。”他又看著涼子點了點頭,“我對審判不甚瞭解,但聽說採取陪審員制度時,會出現判決不成立的狀況,此時我不允許重審。機會只有一次,這就是我的條件,可以接受嗎?”

“同意。”涼子說,隨即自然而然地冒出一句,“謝謝!”

岡野不再看涼子,而是看著桌上北尾老師的辭職信。

正要出校長室時,一直滿臉不快的楠山老師終於開了腔:“藤野,我對你非常失望。”

涼子停下了腳步,走在前面的北尾老師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涼子回頭望去。發現楠山老師的表情從憤怒變為了責難:“你這樣是不是太卑鄙了?你利用高木老師打你耳光的事大做文章,抓住老師的軟肋為所欲為,你捫心自問,是不是這樣?”

楠山老師雖然有點性急,卻通情達理,做事幹脆,在學生中相當有人緣。可也有學生的看法剛好相反。他們說楠山老師相當討厭,認為他不講道理,遇事的態度特別自以為是。

這兩種看似對立的說法都是有道理的。只要符合楠山老師的判斷標準,他就是通情達理的;如果不符合,那就別有半點指望。

“十分抱歉,讓您失望了。”涼子顯得遊刃有餘,毫不驚慌。這種程度的打擊她完全有心理準備。父母也提醒過好多次。“可是老師,我還是要幹。”

說完,涼子便關上了校長室的門。

“哎呀,真悶熱。”來到走廊,北尾老師便脫下西裝外套,解下領帶。

“老師,您穿的這身本就不是夏天穿的薄西裝啊。”

“反正只是在畢業典禮上穿穿,準備那麼多種類也沒意思。”

“謝謝您。”

“謝什麼呀。”北尾老師快步朝前走著,似乎有點害羞。

“您都已經遞交辭職信了,不要緊嗎?”

“嘿嘿,”北尾老師笑了幾聲,“藤野,你看老師我多大年歲了?都已經五十四了。”

真沒想到。一直以為他還年輕著呢。

“我這種人當不了校長,就這麼裝模作樣地混下去,也不會有更好的前程。既然這樣,還不如在教師生涯的最後時光,給大家露一手漂亮的。”

今後的吃飯問題總有辦法解決。

“老實說,我還真是大吃一驚。沒想到您會下這麼大的決心來幫助我們。”

北尾老師放慢腳步:“我算中途加入的不速之客,對吧?”

“嗯。”

甚至給人硬闖山門的感覺。

“我有個兒子,是獨生子,現在讀大二,學的是經濟類專業。”北尾老師繼續說,“跟我水火不容好久了。人們常說老師的孩子難當。或許應該承認,老師教不好自己的孩子。”

涼子默默地傾聽。北尾老師自言自語似的敘述著。

“我在家偶爾跟老伴談起你要做的事,被他無意中聽到了。有一天吃早飯時,他朝我發難了,說:‘老爸你準備怎麼做?’”

沒想怎麼樣啊,做父親的北尾這樣回答。

“我說我對勝木惠子比較擔心,她放不下大出俊次,這樣會影響她今後的生活,所以想幫幫她。至於校內審判,我可不想沾邊。”

誰知聽了這話,北尾老師的獨生子開腔道:“我討厭這樣的老爸。”

你一直自我滿足於挽救落後學生,以此顯示你才是真正的教育工作者,不會拋棄差生。可你在最緊要的問題上卻一直充當旁觀者,從未與校方正面較量,只是撿撿別人掉在地上的麥穗,充一下好漢罷了。難道這就是老爸你的存在價值?笑死人了。

“我被他數落得啞口無言。”北尾老師自顧自笑了起來,“我老伴在一旁嚇得直哆嗦。”

“老師,您的兒子肯定是個優等生。”

“說起來有點自誇,我兒子確實不錯,簡直不像是我親生的。”

涼子也笑了起來。

“所以我想,這次就接受兒子的意見吧。或許他是對的。”

“請您一定要轉達我對他的謝意。”

“好。哦,對了,藤野。”北尾老師停下了腳步,看著涼子,“對於那封舉報信,你準備怎麼辦?”

涼子點了點頭。她知道這個問題遲早會被問到,也知道它確實很難回答。

“作為大出俊次的辯護人,我不會在法庭上提起舉報信。只要能證明大出沒有殺死柏木就足夠了。”見北尾老師默不作聲,涼子大膽地將這一話題深入下去,“有傳言稱,寫舉報信的是三宅樹理和淺井松子。老師您怎麼看?”

“你又是怎麼看的呢?”

涼子說起淺井松子遭遇事故後,自己在學校保健室裡遇到的事。

“不得了。”北尾老師毫不停頓地說了下去,“包括我在內的所有老師都認為事實應該和傳言一模一樣,包括淺井松子的事。”

北尾老師的語調陰沉而苦澀。

“還有一點,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感覺,津崎校長好像掌握了什麼真憑實據。”

“哎?”太震驚了。

“做了那樣細緻的詢問調查,最後卻堅稱沒有找到舉報人,這本身就很蹊蹺。我覺得校長當時自有他的考慮,教師集會上大家吵吵嚷嚷的,說出來也無濟於事。我那時也抱定了不聞不問的宗旨。”

若真是如此,那豆狸是為了保護三宅樹理和淺井松子才辭職的嗎?涼子覺得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掉在了心頭。

作為大出俊次的辯護人而不去觸碰舉報信的事,這算不算有意保護三宅樹理呢?按理說,能證明舉報信是一派胡言,會成為最有效的辯護。

不,這不是有意保護,只是不想跟樹理扯上關係罷了。

嘆了一口氣後,北尾老師繼續說:“我們現在也不想公開承認什麼,也不想繼續調查。岡野老師在記者會上不是說過嗎?那封舉報信只是一封惡作劇性質的匿名信,已經可以了結了。”

涼子點點頭。

“淺井松子死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回來了。三宅樹理仍然不來上學,發不出聲音的事也是真的。有人說她是裝的,可尾崎老師會定期與她見面,也跟她的主治醫生溝透過,不會有錯。”

“她現在怎麼樣了?”

北尾老師好像身上某處突然很痛似的,皺著眉頭聳了聳肩。

“還能怎麼樣?要不要升學也不清楚。聽說她不肯出家門一步,父母都愁得快沒人樣了。”

兩人來到走廊盡頭,一陣裹挾著熱浪的夏風迎面掠過。

“我沒有把通知校內審判的明信片寄給三宅。”

“是嗎?”

“因為明信片上的文字是緊扣爭議點來寫的,我覺得三宅樹理看到後會感到不安。”

“是啊。”北尾老師點點頭,“三宅那裡,就讓尾崎老師去通知。我來跟尾崎老師說好了。”

“好的。”

“你是為了探究真相才站出來的。”北尾老師低聲說,“可又不願意為了探究真相而使別人成為眾矢之的。這種左右為難的心情,我很理解。”

涼子默不作聲。不是的,老師。這麼高尚的想法,我從未有過。

“我還有一點與你不同的期望,或許只是憑空想象吧。”

涼子仰頭看著北尾老師的側臉。北尾老師沒有看涼子,而是把目光投向遠處。

“這次校內審判對三宅樹理而言,或許是一次敦促她認真考慮自身境況的好機會。”

在她的心底好好思考。

“如果舉報信的內容是真實的,”就好像相信有這種可能似的,北尾老師的語氣強而有力,“無論舉報人是誰,都不會對此次審判無動於衷。你們要用自己的雙手探明真相,那身為目擊者舉報人一定會以某種方式再次表達見解,所以……”

如果毫無表示,那就說明舉報信的內容是虛假的。

“舉報人將直接面對自己編造的彌天大謊。”

也將面對使其不得不編造彌天大謊的真正理由。

“從這一時刻重啟人生,不也挺好嗎?”

“可是,老師……”

“怎麼了?別老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要是無法驗證大出俊次的不在場證明,又該怎麼辦呢?”

北尾老師伸出大手,猛地拍了一下涼子的後背。

“打起精神來,藤野律師。”

七月三十一日。

三中的體育館裡悶熱異常,讓人簡直要癱倒在地。對高中升學考試的說明,涼子左耳進右耳出,根本沒心思聽。看看其他同學,發現連一向隨遇而安的真理子也在不停扭動身子,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樣。惠子則帶來了指甲銼,全程都在專心致志地修磨自己的指甲。

上午十一點,說明會結束。散會後,涼子、惠子、真理子和向坂行夫、野田健一五個人又聚到了一起。然而,最重要的大出俊次今天卻沒有來校。昨天電話裡明明反覆叮囑過他一定要來的。涼子感到又急又氣,這傢伙不僅是個壞蛋,還是個膽小鬼。

難道這說明被告和我這個辯護人之間還沒有建立信賴?可最近,他不是肯老老實實地聽我說的話了嗎?

“寬限三十分鐘。”健一說,“我們慢慢走過去好了。”

“大家會不會回家吃午飯呀?”真理子擔心地問。

行夫像是拿她沒辦法似的笑道:“只有你才會擔心這個。”

北尾老師在稍遠的地方看著他們,當他的眼神與涼子對上後,便揚起一邊的眉毛,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體育館。

“藤野。”

聽到喊聲後回頭一看,涼子發現尾崎老師正朝自己走來。大家一起對尾崎老師鞠了一躬。

“日子越來越近了,連我的心也在怦怦直跳。”尾崎老師的神情還真有些緊張,“北尾老師告訴我的那件事……”

涼子心裡“撲通”了一下:“啊?”

“昨天已經傳達過了。”

另外幾個人聽得一頭霧水。大家都感覺到她們在談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沒人插嘴。

“不用擔心,能理解的。”

涼子覺得渾身的力量正從自己的膝蓋處洩漏出去。

“是嗎……”

“一開始神情還有點慌亂,我說要相信老師,她就穩定下來了。我還說老師會保護你的。她好像只能對我敞開一點心扉。”

“她?”真理子咕噥道。向坂行夫在一旁捅了捅她,並對她搖了搖頭。

“明白了。謝謝。”

“哪裡,哪裡。”留下了一個溫柔的笑容後,尾崎老師快步走出了體育館。

再也按捺不住的真理子馬上提問:“說什麼呢,小涼?”

“是三宅樹理吧?”野田健一應道。真聰明。涼子點點頭。

“校內審判的事,還有審判不涉及舉報信這一點,尾崎老師已經通知她了。”

“可是那封舉報信檢方肯定會拿出來吧,那可是物證啊。”

“現在誰的手裡也沒有啊。”

“不能從警察那裡借來嗎?藤野,寄給你的那封呢?”

“交給學校了。反正我已經決定不拿出來了。就算檢方拿出來,只要不清楚寄信人是誰,就可以當成惡作劇頂回去。”

“沒勁。”惠子皺起了眉頭,滿臉不高興,“那當然只是一封胡說八道的匿名信,可怎能就此放過汙衊俊次的三宅?這公平嗎?”

“這是另一回事。”健一安慰惠子,“法庭一次只能審理一起案件。”

由於要準備資料,健一也臨陣磨槍地學了不少。

“可三宅她……”

“誰也無法證明三宅樹理寫了舉報信。我們要審理的也不是這件事。”

惠子的臉漲得通紅:“你盡說些對自己有利的話。”

健一退縮了一下,馬上又恢復了常態:“我們是夥伴嘛。”

這下輪到惠子發愣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片刻後,她對著健一大笑起來:“夥伴?夥——伴?我跟你?你當真?”

“我說錯了嗎?”健一的臉也紅了。

涼子像發出宣言似的說道:“不錯,我們大家都是夥伴,是透過共同努力走到一起的夥伴。”

健一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擦了擦臉。惠子還想笑,卻覺得不能再笑下去了,於是尷尬地背過身去。

“走吧,讓我們看看又出現了多少新夥伴。”說罷,涼子便邁開了腳步。

三年級一班的教室裡聚集著二十來個學生。

數量有點微妙,不知該為人數多而歡欣,還是為人數少而沮喪,關鍵要看人員質量。涼子一走進教室便感覺到,在他們到來之前,教室裡已開始瀰漫尷尬的氣氛。反正也沒期望能得到大家的鼓掌歡迎。

“山崎在哪裡?”真理子瞪大眼睛四處張望,“又躲在不顯眼的地方冷眼旁觀了吧。”

涼子走上講臺,做了個深呼吸,開口說道:“感謝諸位應邀前來。”

她本想說“大夥兒”,話到嘴邊卻換成了“諸位”。因為她發現,自己和這群人還沒有熟悉到可以稱“大夥兒”的程度。

在場者中男女大約各佔一半,有認識的,也有不熟悉的,甚至還有完全不認識的。很多同年級的學生只是名字和臉對不上號,而那些徹徹底底的新面孔好像並不是三中的學生。

“我先說明一下日程安排。為取得教室的使用許可,我們向校長遞交過計劃書,日程安排都寫在了上面,因此今後都不會改變。”

聽過日程安排,四下裡出現了交頭接耳的聲音,好像在說:“看來並不是整個八月都泡湯啊。”

“下面說明法庭需要的人員。檢察官一名。擔任檢察官助手職務的,一到兩名。”

勝木惠子將裙子墊在屁股底下,正坐在講臺下方。聽到這裡,她咕咕噥噥地說了句什麼。

“你說什麼?”涼子問。

“是檢察事務官。”

“對,是檢察事務官。”涼子重複道。女生們全都瞪大眼睛看著涼子和惠子一問一答。在她們眼裡,這場景太奇怪了,簡直像看到了油和水混合在一起的景象。

“陪審員總共有十二名,這裡的向坂、野田、倉田和勝木已經確定加入,所以還需要八名。”

站在涼子身邊的健一等人朝大家鞠了一躬。只有惠子依然大模大樣地坐著,一副不管不顧的模樣。

坐在教室後方的三個女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還相互推推搡搡,似乎要對勝木惠子指指點點。勝木惠子也能做陪審員?

涼子瞪著她們,一直盯到她們不笑為止。坐在前面的同學紛紛回頭觀望。

“這份審判計劃書是我們五個人一起制定的。我們五個人一起努力,才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涼子加強了語氣,“還有大出,雖然他今天沒來,卻也完全理解我們的意圖,並選擇我做他的辯護人。”

此話一出,引來一片驚呼。幹嗎這麼吃驚?明信片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嘛。

“藤野,這是真的嗎?”前排有人發問。他叫佐佐木吾郎,是舊二年級三班的班長,由於學生會活動中經常在一起,涼子對他相當瞭解。這是個勤快、開朗又有點自來熟的男孩,學習成績也不錯。

“是的。我希望有人來幫助我,但我不會勉強誰來做。大家覺得怎麼樣?”涼子環視教室一週。鴉雀無聲。剛才那三個女生正要低頭竊笑。

沒人說話,甚至沒人願意與她對視。

佐佐木吾郎嘆了一口氣,站了起來:“我說,藤野,剛才我們大致交流了一下。”

“嗯。”涼子點了點頭。惠子終於抬起頭,以一臉“這傢伙是誰”的神情看著佐佐木吾郎。

“我想大家基本上都是來看熱鬧的,只有那麼一點興趣罷了。”

“謝謝!”

“可到底要不要參加,都還拿不定主意。怎麼說呢,這不是明擺著胡鬧嗎?”吾郎朝涼子笑了笑,“靠我們這些學生,怎麼可能搞法庭審判呢?”

“只是法庭遊戲罷了。”一個尖銳的聲音冒了出來。

“誰呀?”惠子站了起來。涼子也在教室裡尋找著。

藏在前排同學身後的井上康夫站了起來:“是法庭遊戲。藤野,你就是這麼想的吧?冒失地說了出來,又不好意思收回,對不對?”

涼子挺直後背,為曾經對這傢伙抱有希望的自己感到氣惱。

“不是那麼回事。”

“大出真的希望來一次審判嗎?”

“是的。我們已經深入溝透過了。”

“可我聽說他要轉校了。”

“身上揹著社會對三中的評價,轉校又有什麼意思呢?”

涼子又掃視了一遍“諸位”的面孔,教室後方的三名女生仍在竊笑著。

“對此我也一直在考量,後來才想到舉行校內審判的方法。可是當我與大出交談後,我發現自己原先的想法遠遠不夠。”

他受到了多大的傷害,你們知道嗎?你們想過嗎?

“大出從來沒有得到過發言的機會,一次也沒有。警察認為沒有必要,因為柏木是自殺的,透過刑偵技術和驗屍已經獲得驗證。可是僅靠這些,絕對無法消除人們對大出的懷疑。”

惠子坐在涼子的腳邊抬頭仰視涼子。佐佐木吾郎仍然直挺挺地站著,注視著涼子。

“後來,電視臺也參與進來了,可結果又怎樣?就算沒有直接指名道姓,也等於是將大出當成殺人兇手公之於眾。對此,學校和警察依然無動於衷,只因那原本就是一起自殺事件。”

“大出不是僱了律師嗎?”一名坐在教室正中間的女生邊擺弄頭髮邊問,“律師不是會以名譽損害之類的為他爭取權利嗎?”

“這樣就行了嗎?”涼子反問道,“如果得出結論,說散佈大出殺死柏木的謠言的三中全體學生都有責任,那會怎樣?我們會公開道歉並支付賠償金嗎?即使如此,事情就算全部解決了嗎?”

“反正我可沒有散佈過謠言。”那個女生揪著自己的頭髮,扭過臉去。

“就這樣對大出不聞不問,會成為我們三中全體學生的恥辱。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難道你們不這麼想嗎?”

“你想說,看到別人被踩了腳,你不覺得疼嗎?”井上康夫用言簡意賅的比喻插嘴道,“你會義憤填膺,我也能理解。但是藤野,大出不過是自作自受罷了。”

“被人冤枉了也是罪有應得?喂,我說你呢。”涼子突然直指後排痴笑著的女生三人組正中間的那一個,那人嚇得差點跳起來,“你有沒有想過,自己遭到這樣的待遇會如何?你們這麼想笑,那就請到別處去笑吧。”

在場的學生齊刷刷地看向她們。她們笑不出來了,哆哆嗦嗦地縮緊了身子。

惠子站起身,跑到教室後方,開啟門:“要回家請走這邊。”

突然,門口出現了一道長長的影子。一個高個子男生腳步慌張地跑來了。

“哎,開始了嗎?已經都決定了嗎?”

來人是籃球社的王牌竹田和利,身高一米八,初一時就是校隊的正式選手,早就超過初中生的水準了。他是三中運動社團中的佼佼者,也是個相當受女生歡迎的男孩。

竹田和利伸出長長的手臂,揮了揮手。

“我,籃球社的代表。要做那個什麼來著?對了,陪審員。”

涼子大吃一驚。野田健一戰戰兢兢地向前跨出了半步。

“我說,我們可沒要求各個社團派出代表啊。”

“怎麼了?不行嗎?”

“那、那倒也不是。”

“將棋社也在討論呢。那些傢伙不是喜歡鑽牛角尖嗎?”

說到這裡,竹田和利才發現周圍一片啞然。

“哎?你們都不知道嗎?”

“什麼呀?”涼子問,她不知不覺中已經從講臺上走了下來。

“高木老師和楠山老師一直在打電話,好像還到處家訪,叫大家都不要參加校內審判。你們都不知道嗎?”

“啊,”向坂行夫叫出了聲,“太過分了!”

“我們也受過楠山老師的威脅,說要是參加了校內審判,他會讓我們吃不了兜著走。ob會的人聽說後發火了。要知道,森林林在ob會可是相當有人緣。”大高個竹田邊說邊嘿嘿地笑。

惠子也笑出了聲。

“學長們說,楠山老師就是促使森林林辭職的元兇。不過我對這個不怎麼清楚。”

真是誠實得可愛。涼子臉上露出了微笑,又緊緊地抿住嘴唇,免得自己像惠子那樣大笑起來。

“我們籃球社決定一定要派人參加,絕不向楠山低頭。”

竹田和利撓了撓頭。他真的好高啊。

“反正也用不著隱瞞,我靠體育特長已經搞定了高中推薦。只要這階段不受傷,就能高枕無憂了,根本不用怕楠山。參加校內審判不會受傷的吧?”

“不會,不會。”佐佐木吾郎回答道。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暑假裡也沒事可做。於是學長命令我來參加。”

不行了……涼子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

“謝謝!真的要謝謝你。”涼子走到竹田和利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當陪審員就行了?”

“嗯。學長說,這是個很重要的工作。”

“是啊。來,到前面來坐。”

一隻手被涼子牽著,竹田和利用另一隻手不停地撓著頭。

“將棋社的顧問不就是高木老師嗎?被她說了一通後,大家都忍不住火冒三丈起來,因為大家都看到藤野捱了她的耳光。”

高木老師的耳光還真是代價高昂。

“他們說要派小山田來。他還沒到嗎?”

就在竹田和利納悶時,教室前門開啟,將棋社的主將小山田修闖了進來。他是個小胖墩,走路的樣子總是匆匆忙忙的。

“我走錯教室了。哎?藤野,你為什麼拉著小竹的手啊?”

這麼一說讓人想起來,小山田修和竹田和利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怎麼來得這麼晚?”

“有什麼辦法?我是甩掉了她才過來的。”

“誰?甩掉了誰呀?”倉田真理子對於這種細節總是很敏感。

“高木老師唄。”將棋社的主將答道,“她威脅我,說不給我寫學生報告書。”

“那個死老太婆!”惠子咒罵道,“現在在哪兒呢?我去揍她個半死!”

“別這樣,勝木。”

“我才不需要什麼學生報告書呢。”

“我家老爸也火了,說高木老師用報告書威脅學生,分明是濫用權力。他說要去教育委員會告狀,被我攔住了。真去了反倒麻煩了,對吧?”他在問涼子。

涼子趕緊點點頭:“嗯,最好不要打草驚蛇。”

“話先說在前面,我只當陪審員行嗎?我要參加暑期集訓,沒有那麼多時間。”他說的是校外的將棋強化班,“陪審員只要在開庭的時候到場就行了吧?其他時間可以隨便安排,對不對?”

“是的,把審判的事情忘掉也行。”

“哦,那就沒問題了。我每天都得和人對局。”

“你想上的高中可就危險了。”竹田和利逗了他一句。

“無所謂。”小山田裝傻道,“上哪所高中都一樣。因為我的目標是將棋聯盟。”

“明白,說說而已。”

這對來自籃球社和將棋社的高矮組合走到窗戶前坐了下來。這麼一來,陪審團就有六個人了。

“我們也當陪審員。”佐佐木吾郎的身後有兩名女生舉起了手。她們對視一眼,點了點頭,手指伸得筆直。

“你們是……”

“二年級時四班的蒲田教子和溝口彌生。我是蒲田。”兩人中頭髮較長的那位說,“藤野同學可能不認識我們。彌生在初二時有一段時間沒來上過學。我是二年級第二學期從別處轉學過來的,跟你沒什麼交往。”

“教子轉來後,我也來上學了。”溝口彌生小聲說。這是個外表懦弱,長著一張兔子臉的女生,現在兩眼通紅,看起來更像兔子了。

“大家不必在意彌生的眼淚。她一興奮就會哭。”

彌生點點頭,用手擦了擦眼睛。

“你們兩人都當陪審員嗎?”

“嗯。我跟彌生說,她得有主見。可不能什麼都贊同我。”後面半句是對彌生說的。

溝口彌生點點頭,看著涼子:“柏木的事並非和我毫不相干。”

這樣,陪審員就有八個了。還需要四個。

“藤野……”佐佐木吾郎轉過了身,“我跟你認識很久了。”

確實,從一年級開始,學生會活動時涼子總會和他在一起。

“哎?怎麼了怎麼了?你要幹什麼?”一旁扯他袖子的是萩尾一美。由於初一初二時都跟她同班,涼子知道她的脾氣。這是個特別浪漫主義,心裡總想著帥哥的女生。剛才看到她也在場,涼子心裡還有點納悶:今天她是衝著誰來的?原來是佐佐木呀。

“在如此場合,我若不配合藤野,定會心生後悔。”

“怎麼像個陰陽怪氣的老頭子似的。”惠子聽得牙根發癢,忍不住嚷嚷起來,“幹,還是不幹?”

“讓我當陪審員第九名,我不幹。”佐佐木吾郎怪笑了一下,“我做藤野的助手好了。”

“還有我。”一美連忙舉手,“我也做助手。”

“哦,這樣啊。”

雖然令人欣喜……可也有點累贅。

佐佐木吾郎指著萩尾一美說:“我不會讓她搗亂的。”

“什麼呀?我會礙你們的事嗎?”

“行了,行了。”

就在一美大聲嚷嚷的時候,最後一排有人舉起手。是一名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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