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安崇武在涼州軍伍裡經營半生的根基和臉面。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點點爬過。
吏員們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輕了。
冷汗,終於從安崇武的額角滑落,滲進他虯結的鬢髮。
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裡面翻騰的怒火和屈辱被一種深沉的疲憊和認命般的狠戾取代。
魁梧的身軀似乎也佝僂了幾分。
他看看那本汙漬斑斑,卻重逾千斤的名冊,又看看李驍腰間那柄沉默的刀,再看看自己沾滿羊湯油漬的袍服。
掙扎良久,他猛地一咬牙,喉結滾動,彷彿嚥下了所有的屈辱和不甘:“好!李參軍,安某,聽令行事!”
他掙扎著起身,走到牆角一個上了三道銅鎖的沉重樟木箱前,掏出鑰匙,手指顫抖地開啟,取出一卷用火漆封存的厚厚文牘。
“這是府兵名冊原本副本,及歷年糧餉支取、軍械配發的詳錄,所有空額、老弱、被私佔者,皆記錄在案,如何處置,請參軍示下。”
他雙手奉上,頭顱低垂,姿態已是徹底的臣服。
李驍接過那捲沉甸甸的文牘,沒有再看安崇武一眼。
給你三天,三天後,我要看到一份乾乾淨淨、實額滿員的府兵新冊,該‘病故’的‘病故’,該‘除名’的‘除名’。
至於那些被私佔的………
他眼中寒光一閃,告訴他們,要麼放人歸伍,要麼,我親自上門去‘請’。
門外等候的部下,如同凝固的石雕,在漸深的暮色裡沉默著,只有戰馬偶爾不安地刨動一下蹄子。
看到李驍出來,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臉上,帶著無聲的詢問和壓抑的焦慮。
李驍沒有看他們,徑直走向自己的戰馬。
他翻身上馬的動作依舊帶著久戰後的僵硬,但那股從廳堂裡帶出的無形寒意,似乎隨著府門的關閉而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深沉,更加內斂的東西。
“走。”
他只吐出一個字,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沒有解釋,沒有安撫。
只有這個字。
孫二狗、老蔫巴、陳七、……所有老兵都沉默地上了馬。
他們太熟悉李驍此刻的狀態了。
那是刀刃歸鞘前的寂靜,是風暴醞釀時的低沉。
無需言語,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已足夠。
隊伍再次啟程,馬蹄敲打在涼州城冰冷的石板路上,聲音單調而沉悶,在愈發濃重的暮色中穿行。
他們離開城中心那片朱門大戶鱗次櫛比的區域,向著李元昊口中那個“城西舊校場營房”而去。
越往西走,街道越顯狹窄破敗。
兩旁的建築從青磚黛瓦的規整院落,漸漸變成了低矮的土坯房和雜亂搭建的窩棚。
空氣中那股昂貴的薰香氣味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劣質油脂燃燒的焦糊味,牲畜糞便的臊臭,食物腐敗的酸餿以及無數人擠在一起生活所散發出,難以形容的渾濁氣息。
昏暗的燈火在破敗的窗欞後搖曳,映出幾張麻木或警惕的臉孔。
這裡是涼州城的背面,是繁華錦繡下滋生的陰影,是流民、苦力、小販、以及各種灰色行當匯聚的泥潭。
偶爾有衣衫襤褸的孩子追逐著跑過街道,好奇又畏懼地看著這支沉默的、帶著傷的隊伍。
巡邏的戍卒在這裡幾乎絕跡。只有幾個穿著破舊號衣,歪戴著帽子的坊丁縮在避風的牆角,懶洋洋地瞥了他們一眼,便又低下頭去。
“他孃的,這就是給咱們的‘窩’?
”孫二狗看著越來越破敗的景象,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
“比當年在戈壁灘上的地窩子,怕是強不了多少。”
老蔫巴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認命的疲憊。
陳七沒說話,只是警惕地觀察著四周昏暗的巷道和那些影影綽綽的身影。
老兵則始終保持著沉默,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
終於,隊伍在一片更為荒涼的邊緣地帶停下。
眼前是一座巨大的、破敗的輪廓,在昏暗的天光下如同匍匐的巨獸殘骸。
斷裂的夯土圍牆豁口處處,長滿了半人高的枯黃野草,在夜風中發出窸窸窣窣的嗚咽。
透過巨大,早已沒有門板的門洞望進去,裡面是一片空曠,坑窪不平的場地,地面上散落著朽爛的木料和碎石。
場地深處,依著殘破的圍牆,歪歪扭扭地立著幾排低矮的土坯房,屋頂大多塌陷了大半,黑洞洞的門窗如同骷髏的眼窩。
這裡便是所謂的“城西舊校場營房”。
荒涼,死寂,瀰漫著濃重的腐朽氣息。
比預想中更加不堪。
隊伍停在豁口外,戰馬不安地打著響鼻。
一股濃烈,混合著動物糞便和黴爛稻草的臭氣撲面而來。
“下馬。”
李驍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他率先翻身下馬,踩著鬆軟的泥土和枯草,大步走進了這片廢墟。阿爺緊隨其後。
部下們面面相覷,最終沉默著下馬,牽馬跟上。
馬蹄踩在瓦礫和枯草上,發出細碎的破裂聲,在這空曠死寂的地方顯得格外刺耳。
李驍徑直走向其中一排看起來相對完整些的土坯房。
他走到最靠外的一間門前。
所謂的門,不過是幾塊用草繩胡亂捆紮在一起的破舊木板,歪斜地掛在同樣朽爛的門框上,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吹倒。
李驍伸出手,沒有推,只是用指節在破門板上重重地敲了兩下。
“篤,篤。”
聲音空洞,傳得很遠。
門板紋絲不動,彷彿後面只是一堵實心的土牆。
李驍收回手,沉默地站著,目光穿透門板的縫隙,投向屋內深沉的黑暗。
夜風吹過斷牆殘垣,捲起地上的枯草和塵土,發出嗚嗚的聲響,如同無數亡魂在低語。
廢墟的陰影裡,似乎有幾點幽綠的光芒一閃而過,那是野鼠或野貓的眼睛。
整個廢棄的營盤死寂得可怕,只有風聲和他們自己的呼吸聲。
孫二狗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低聲咒罵著,開始解馬鞍上的繩索。
老蔫巴佝僂著背,摸索著走向一處勉強能避風的牆角。
士兵們互相攙扶著,在冰冷的夜風裡瑟縮著,眼神麻木而疲憊。
李驍依舊站在那扇破敗的門前,一動不動。
他手中的“斬機”,粗布包裹下的刀身彷彿感受到了主人的沉寂,也收斂了所有的鋒芒。
他微微仰起頭,望向涼州城中心的方向。
那裡燈火輝煌,勾勒出李府高聳屋脊的輪廓,在深藍的夜幕下,像一座冰冷,遙不可及的山峰。
涼州的夜風,帶著塞外的刺骨的寒意,穿透衣服,鑽進骨頭縫裡。
這寒意,遠比李府廳堂裡那無形的冰冷,更加真實,更加刻骨。